她的力道恰到好处,是明苏熟悉的感觉。明苏果然不再嘲讽,只是脸色间还有些不高兴,眉角轻轻搭着。郑宓看得心软,叹了口气,道:“我来吧。”
明苏意外,猛地抬头看她。
郑宓冷静道:“你说的不错,陛下自寻死路,与其让他继续败坏朝纲,祸害天下,不如逼他早早退位。这条路不能由你去铺,但可以由我来铺。”
明苏怎么都想不到她会做这样的决定,她一下子不知该摆什么表情,该说什么话,迟疑了半晌,却见皇后无一丝动摇,方知她说的是认真的。
“你……”明苏自定下这法子以后,一步一步皆反复推敲,每个细节都细细推演。
但她却怎么都想不到,皇后会下这样的决定,她顿了顿,方道,“不必你来,我都布置好了。”
她说得有些生硬,却很坚决。
郑宓比她更坚决:“有些事,我做得,你做不得。
一来,后宫毕竟比前朝隐蔽,大臣们耳目不灵,便于我行事;
二来,我是皇后,我给陛下准备美人,是贤惠之举,你为人女,没有过问父亲姬妾的道理。至于第三……”
郑宓停顿片刻,笑着道:“你出了事,我未必保得住你,但我出事,你定能保得住我。”
她竟想了这么多。明苏张了张口,发觉皇后说的是对的,后宫之事一向隐蔽,前朝不得窥探,皇后在后宫所行之事,隐蔽得当,便不会传到大臣耳中,且她为皇帝遴选美人,是理所应当之事,不会有人怀疑。
皇后衡量得失很精准,只有一件她没料到,便是她早已不将生死看在眼中了。
“明苏……”皇后仍是这般唤她,明苏看着她,“你要好好的,你的安危很宝贵,你不能冲动,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拼。”
她竟是知道。明苏一时语塞。
郑宓当然知道,这些时日,殿下瞧着与平日无异。
可她却能感觉出来,殿下身上懒懒的,像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唯有方才,说到陛下时,她的怨气愤恨,才使她有了些鲜活的模样。
她很怕她会出事,结果今日,她便将她的设想说了出来。
这法子可行,只是太过疯狂,也太过置自身于不顾了。
“自我入宫所见,公主看似嚣张跋扈,不知情理,可我细观之下,也瞧得出公主是在慢慢积蓄势力,一步一步,走得坚决却不急躁。
我不知你为何突然就变得如此急切,以致全然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可是明苏,你要知道,我,还有淑妃,都希望你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郑宓望着她说道。
明苏看着她,她的语气,她的目光当真像极了阿宓。
她没忍住,问了一句:“那你呢?事成之后,你要什么?”
郑宓便笑了一下,见眼下氛围有些凝重,她开起玩笑,道:“事成之后,我想要一个后位。”
本是玩笑,可一说完,她却当真向往起来,若是明苏真能登基。
而她能做她的皇后,每夜共枕而眠,一处用膳,一处说话,她与她抱怨朝中如何使人操心,她则替她分忧,劝她平心静气。
又或未必是帝后,哪怕只是一对平民夫妇,她们住在山间又或河边。
不论是哪儿,只要能在一起,都是如今连梦中都不敢梦到的事。
明苏显然没料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显出为难之色。
郑宓看到了,她道:“我说的是太后之位。公主莫要多虑。”
原来是太后之位,明苏松了口气,当即道:“娘娘放心,若能事成,儿臣必尊娘娘为太后,与我母妃平起平坐。”
郑宓点头,她笑了笑,心下却很难受。
一下说定了。明苏原本也只是想若要照她的法子来,后宫必得有一人替她照看,皇后是最好的人选,有她看着,贤妃德妃等人便能阻隔在外,即便有突发之事,也来得及往外传消息。
眼下皇后提出将事情接过去,那便更顺利了,可规避不少风险。
但明苏也没打算当真将什么事都由皇后去做,既答应了她许她太后之位,便要让她能在宫中安乐无忧。
明苏忽然觉得空荡荡的心中好似多了层牵绊,与这世间的牵绊。
“时候不早,公主早些安置吧。”郑宓说道。
一面说,一面起了身,作势送她出去。明苏便也起了身,她脑海中回想起皇后方才的那一句要一个后位。她突然问道:“娘娘方才之语,果真是玩笑?”
她是知道皇后喜欢她的。今夜更是证实了。若非喜欢,谁肯这般无私,将如此惊险之事接过去做。
郑宓没料到她会这般问,足下的步子便顿了一下。
但只片刻,她便行止如常地走到殿门边,背对着明苏,说道:“自然是玩笑。如今你是公主我是皇后,来日若顺利,你是皇帝,我是太后,你我之间,我怎敢有奢望。”
怎敢有奢望……明苏在心中默念这句,又问:“若我来日有了要纳入宫中的女子,你会如何?”
皇后背对着她,她今日穿的是红色的朝服,大袖宽袍,底下是襦裙,背对她站立,瞧上去端庄无比。
她的身子一动不动,声音也极平稳:“若有那日,请公主赐我宫观一座,我愿在其中,长伴青灯。”
她说罢打开了殿门,寒风顷刻入殿,暖意被驱得一干二净,明苏冷得打了个寒噤。
皇后站在殿门外,回头看她,兴许是说了方才的话,她的眉眼瞧上去十分冷清。
明苏走了过去。
殿外很静,夜色漆黑,没有一个宫人。显然是皇后为避人耳目,将宫人全部遣退了。
“儿臣告退。”明苏行了一礼。
“去吧……”郑宓道。
明苏便走了,她走两步,郑宓又唤住她。明苏回过身,等着她开口。
郑宓说道:“你在前朝,不论做什么,必得稳住朝纲,不可殃及百姓。否则,你我便是罪人。”
明苏道:“此事儿臣与娘娘不谋而合。”
郑宓和缓了眉眼,这才道:“那就好,快回去吧。”
明苏又行一礼,这才走了。
她走出仁明殿,沿着宫道前行。仁明殿与贞观殿中间的这一路,她走了不知多少遍,早已熟悉得狠了。眼下她踏着夜色,一面走,一面却想着皇后说的话。
“若有那日,请公主赐我宫观一座,我愿在其中,长伴青灯。”
皇后是这般说的,她喜欢她,知晓与她无缘,若有那一日,她不会阻拦,但也不愿见她与旁人亲近。
明苏想,这样的话,很凄切,但应当也很动人,可惜她感觉不到,她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皇后说话之时,她只想着,若是阿宓还活着该多好。
成事之后,她一定册封她为皇后,她们每日都要躺在一张床上,阿宓抱抱她,或是她抱抱阿宓。
每日都是这般。
若大臣们不许,那她就不要天下了,她与阿宓去做对平民夫妇,她们当年走过那样多的州郡,见过那般多的美景,可惜都如囫囵吞枣,未能细细观赏。
正好,她就与阿宓一起,将从前走过的路都走一遍。那时,她们该都很快乐吧。
明苏朝着贞观殿走,玄过在殿中等着她,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前:“殿下可回来了。”
明苏点头,挥退了他,自去了寝殿。
躺下时,她想,皇后真好,但她是阿宓的,那便在别处补偿吧,听闻她家中还有一弟,这几日,便去瞧瞧,看看能否照拂一二。
她这般想过,合上眼,心心念念的,仍旧是郑宓的模样。
直至初五,明苏才腾出空来。她提前一日命人往棠宅送去了拜帖,初五那日,明苏一早便登门,棠宅中只有一名仆役,一名婢女,很是清简,全然不像一国之母的母家。
皇后之弟名演,明苏到时,他方自房中迎出,神色间有读书人的清高,也有少年的意气。
明苏看了他许久,觉得很有趣,皇后与棠演竟是全然不同的性子。
听闻棠演是皇后抚养长大,但他身上却看不出一丝皇后的通透,反倒有些老学究的暮气。
明苏笑了笑,自不与他拿架子,道:“不必多礼,算起来,孤该唤你一声舅父。”
棠演拱手一揖,冷冰冰道:“不敢当。”
他们眼下还站在庭中,为免失礼,明苏只带着玄过入内,侍卫都留在了门外。她往那房舍瞧了瞧。
棠演看到了,道:“请信国殿下随草民入内。”
明苏笑道:“好……”
棠演在前带路,宅子并不破旧,但也不新,更称不上华贵,瞧上去只是一处四五品小官的家宅。明苏奇怪:“娘娘入宫后,未曾照拂家中吗?”
棠演坐姿十分端正,闻言答道:“皇后娘娘每月都会派人来探视,亦留了不少金银玉器。”
明苏点点头,这才对,皇后行事周全,又如此疼惜这幼弟,怎会一入宫便不管不顾。
可既有钱物,这宅邸为何不扩一扩?于国舅而言,此处确实称得上清贫了。
棠演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淡淡道:“安贫乐道,我心安矣,并无不好。”
他都这般说了,明苏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悄悄地将她身上所带的三千两银票按下不提,以免影响了他安贫乐道。
她饮了口茶,这茶自不是什么好茶,沏得很粗糙,败坏了茶的味道。全然不是皇后手中沏出的清香。
她越发觉得,此处与皇后格格不入,这全然不像皇后曾待了二十余年的地方。
棠演不善言辞,公主不开口,他也不知说什么,又或是,他根本不愿与公主多谈,便只端茶坐着。
明苏倒没什么不自在,她什么场面没见过,又怎会将他一个还未入仕的书生放眼里。
她自顾自地将这间厅堂环视一圈,都看遍了,怪异之感越发浓郁。
寻常人兴许不会留意,但明苏是宫廷间长大,又在外飘零过,当过叫花子的,对富与贫,贵与贱的区别一清二楚。
皇后所展现的知书达理,温婉端庄,与她举止之间的从容镇定,同这间宅院的清贫简朴格格不入。
明苏想了想,道:“能否领孤往娘娘旧日的闺阁坐坐?”
第四十八章
皇后旧日闺阁还保留着她出嫁时的模样, 里头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看得出是时常清扫的, 也可见, 棠演对皇后的感情很深。
房间不大, 远不及明苏寝殿的一半大小。她先站在门口笼统地望一眼,里头桌椅箱笼,妆台首饰, 笔墨纸砚,杯盏茶壶应有具有。
棠演留在了房门外, 明苏一面往里走, 一面问道:“此处物事,可曾动过?”
“除日常清扫,一应物件皆维持长姐出嫁之时的原样。”棠演答道。
明苏点了下头, 也就是说, 这里头的物件, 样式也好,摆放方式也罢, 皆是照着皇后的行事习惯来的。
兴许是这几日犹在春假里,朝中无事,只有达官显赫间的相互应酬。
她在这接连不断的应酬间往来无趣,心中欲找些趣事,她踏入房中, 竟将这房中的物件一样一样地细观起来。
明苏看得兴味盎然, 她先看妆台,妆台上还留了些簪子耳饰与胭脂水粉。
女孩子对这些物件,难免多些兴致, 明苏得了棠演的准许,将妆奁匣子打开了看,还将簪钗耳饰都取了出来,一件一件地拿在手中来看。
这些首饰,自是远不如皇后如今所用。但不知是否是她心中存了怪异的影子。
于是看这闺阁,便是处处都不寻常,明苏总觉,这些首饰太过素净。
皇后的妆容并不多华丽张扬,但也绝不致如此素淡。
明苏回忆了一番,单就除夕、初一两回的宫宴来看,皇后的妆容与她所着衣衫,所配簮钗环佩,皆是恰到好处,除夕家宴,侧重于温婉和煦,初一宴的是内外命妇,她便要端庄大气一些。
再回想更久前,皇后刚入宫时的模样,明苏有些记不清了。
但模糊印象之中,皇后的妆容更偏向于温暖和婉,所用簮环则更看重质地,更偏爱玉一些。
明苏的目光在手中这枚素净的银簪上停顿了片刻,这些光是瞧着,都觉一股肃然的清冷。
皇后与出嫁前,竟有这样大的不同。
怪异之感,越发浓重。明苏沉思着,过了片刻,她忽地笑了一下,自觉过于较真了。
皇后的妆容兴许是宫中梳妆的姑姑选的,而此处的首饰又兴许是遗留的几件,其余与皇后气质相契的,并未留下,而是被她带入宫去了。
这样一想,怪异感淡了些。她将手中之物原模原样地放回匣子里。接着又拿起桌上的茶具来看。
皇后与她一般,皆好茶,这套茶具在明苏眼中很粗陋。
但她转念一想,这家中便是如此清贫,此处多出一套名贵茶具,才是当真古怪。
她将茶具放回原位,又走到床前,上头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没什么离奇的。
再看书架,书架上摆了不少书,仔细一看,都是四书五经,与各类注释。
明苏忍不住,又与她识得的皇后进行对比。四书五经这般正经书籍,皇后应当读过。
但以她们相处时的谈吐来看,皇后应当不止读过这些。
若只读过这些,为人必是刻板严肃,便如棠演一般,瞧上去像个老学究,但皇后言辞间,时常风趣生动,见识亦十分广博。
明苏在书架前站了一会儿,随手抽出一本翻开,书上写了一行行见解、注释,是十分清秀的簪花小楷。
原来皇后的字迹是这样的。明苏想道,她并未见过皇后写字,倒是不能作比较了。
将书本放回,明苏看向门外的棠演。棠演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清矍的面容上一双幽邃的眸子淡淡地望着房中。
明苏不由自主地想,相貌倒是极像,应当是姐弟不错。
这念头一浮出,她便是一惊,她怎地将宫中的皇后,与从前的皇后一一地在心中对比了一番,难道皇后还能是假的不成?
明苏抬手拧了拧眉心,缓步走了出去。她与棠演说不到一处去,便也懒得回厅中叙话了,直接开口告辞。棠演也未留她,默不作声地将她送到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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