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一凶,明申便被吓住了,他生来便在宫中,哪里知晓宫外是何模样,光是想着要把他丢出宫去,都吓得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在明苏冷淡的容色下红着眼睛,抽噎着道:“臣弟不问。”
郑宓在一旁看得好生无奈,她先说了明苏一句别吓唬他。
而后再将明申拉到身旁来,取了帕子与他擦了擦脸。
而后方道:“我平日里是如何教你的,遇事不解,当如何?”
她如此温声细语,明申也不哭了,好好地回答:“先思之,三思而不得其解,再请教师长。”
明苏听得心念微动,这很像当年她跟随先皇后读书时,所得的教诲。
这是理所当然的,先皇后与郑宓是姑侄,皆是郑家女儿,自幼所习自然是郑家家学,许多见解,自然相似。
郑宓听了明申这回答,甚是欣慰,先夸了他,将他夸得有了笑意,方再道:“只是今日之事,却不可请教师长,你要自己去想,想不出,也无妨,待大了,便能知了。只是万万不可问旁人。”
她强调了不可问旁人,明申自是听出来了,他倒是听太后的话,点点头,答应了。
但难免又觉好奇,便再问了一句:“要多大,方能知晓?”
郑宓想了想,道:“那便看你的悟性了。”
明苏在旁,笑了一声。明申不明所以,看向了她。明苏敛了笑,道:“你若悟了,便来见朕。”
明申回道:“是……”
明苏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再说了一遍:“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担忧,也不必悬于心上,顺其自然,待你知晓的那日,便来见朕,可记住了?”
这些话语字字句句地钻入明申的耳朵,直往他心中去了。
他自陛下的语气中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下意识地点了下头,重复道:“臣弟记住了,等来日明白了,便来寻陛下,旁人谁都不说,母妃也不说。”
明申行事不尖锐,为人秉性颇为和软,但郑宓与他相处了数月,知他有个好处,便是从不食言,但凡他答应的,他必会做到。
此事,便暂且算是了了。
郑宓与他说了些别的,问他今日跟先生学了什么,顺太妃可好,诸如此类。明苏听得无趣,朝后一仰,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
这一日,也着实是累了。
可她一闭上眼,郑宓的声音便穿入她的耳中,温柔且和缓,很动听。
她干脆便合着眼睛,听起他们二人的对话来。
说不几句,明申便支支吾吾道:“擅闯慈明殿是儿臣道不是,他们也只听命行事,可否请母后宽宥他们这一回?儿臣愿替他们受罚。”
他们指的便是他身边的那四名内侍了。
明苏颇为意外。
明申是幼子,却并不得宠,这些年,宫中又是乱糟糟的,顺太妃位份虽不低。
可她这妃位着实也没多少分量,在宫中说不上什么话。
故而连带着明申也是压抑着性子,养得很是老实,还有几分软弱,稍大声些与他说话,都要红眼睛。
不想,他竟敢为身边的宫人求情。
明苏竖起耳朵来,郑宓的声音温温缓缓地入耳来。
“他们错在擅离职守,错在敷衍塞责,错在欺你年幼。宫中既立了年幼皇子公主身旁不得离人的规矩,自然有其道理在,他们不会不知晓,却仍是由着你独自乱跑,这心中便已是不敬你,不曾尽心侍奉了。有过当罚,没有你替他们受过的道理。”
郑宓的语气并不多严厉,却很使人信服。
明苏不知怎么,就睁开了眼。
这一日纷扰下来,外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殿内有些昏暗。
明苏自后头只看得到郑宓的侧脸,看到她洁白的颈项,带着女子特有的柔弱,看到她身前恭敬站立的明申,小小的个子,比她的膝盖高不了多少,正弯身作揖,认真道:“儿臣受教,多谢母后教诲。”
郑宓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这回,明苏不酸了,反倒觉得这一幕极为合意。
甚至钻出一个念头,倘若明申是她与阿宓的孩子,他们一家三口,在这寂寂深宫之中温馨度日,倒也不错。
这念头一起,明苏倒将自己吓了一跳,她与阿宓,哪里来的孩子。
她稀里糊涂地胡思乱想着,郑宓已送了明申出去,时候不早,明申当回他母妃宫里用晚膳了。
她回来,便见明苏呆呆地靠在迎枕上出神。
冬日里,夜幕降临得极快,殿内昏暗,几不能视物,郑宓也未召宫人,自去将殿中的宫灯都点上了。
明苏回过神来,将视线落到她身上,开口道:“对付这小东西,其实不必这样麻烦。”
她指的是明申撞破她们亲密的事。
郑宓自是听明白了,她吹灭了火折子,放到一旁,回身走来,坐到明苏的身边。
明苏便顺势侧过身来,弃了迎枕,将头枕到郑宓的腿上。
郑宓摸了摸她的额头,缓缓道:“他已四岁了,开始记事了,吓唬得了一时,吓唬不了一世,待他长大,哪一日回想起来,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又如何?”明苏不在意,要压制明申于她而言,并非什么难事。
“何必那般生硬?眼下这样不是很好?与他稍稍分说,既不算骗他,也在他心中留了些影子,来日他明白过来,也不至于惊讶意外。
你能倚重的自家人不多,明申还小,好生培养,不必多少年,便能长成你的左膀右臂了。”
郑宓说得冠冕堂皇,她其实还有私心,偌大一个天下,明苏总要有后继之人,目下看来,明申很是合适。
只是此事关系甚大,且将来如何犹未可知,倒不好说出来了。
明苏静默了一会儿,伸手环住了郑宓的腰,埋首在她的小腹间,喟然叹道:“阿宓,我好累。”
第七十三章
这一日过得, 可谓是将多事之秋四字演绎到了极致。
郑宓替她将发簪取下了,轻轻地按揉她头上的穴位:“你歇一歇,睡一觉,待醒了,再用晚膳。”
明苏依言, 合起眼来,郑宓扯过锦被,覆到她的身上。
锦被还是凉的, 蹭到明苏的下巴,她的眉心动了动, 很不安稳的模样。
过得片刻, 她睁开眼, 仰视着郑宓,问道:“我在你这里待上这许久,妥否?”
原皆是女子, 再如何亲近黏糊都无妨, 偏生她却有个喜好女、色的名声背在身上。
郑宓静默了一会儿,拍拍她的肩, 道:“先睡……”
听她这般言语,明苏也就不再说什么,闭上了眼,过不多久,呼吸便匀称绵长起来。
天黑得快, 殿中灯火, 幽静寂寥。郑宓闲坐着,手边也无书籍与她消遣,便低头看明苏安然的睡颜。
这些日子, 她们夜夜寝在一榻,相拥而眠,睡前是她,醒来也是她。郑宓只觉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当下更好的日子了。
只要相守,便不凄苦,什么事,都有迎刃而解的时候。
郑宓伸手摸了摸明苏的鬓发,想是白日里累着了。
受扰之后,她只蹙了蹙眉心,便又继续沉睡。郑宓收了手,思绪散得有些远了。
经这一场打压,上华宫的宫人被清洗一遍后,太上皇的一举一动,必然更逃不过明苏的眼睛了,只是如此一来,她要瞒着明苏,从太上皇那里探寻隐情,也不能了。
那这宫中还有何处能觅端倪?
郑宓心生愁意,她总觉明苏藏匿的这件事,若不解决,恐怕迟早要在她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一个沉重的心结。
偏偏她自己又不肯说,郑宓不免心烦焦急,低头看到使她心焦烦扰的人,睡得如此沉稳,难免来气。
禁不住捏住了她的耳垂,却终究不忍下重手,改做了轻柔抚摸。一面又想,兴许淑太妃知晓内情。
淑太妃自明苏登基后,便一日赛一日的深居简出,甚至连居住的宫殿都不曾换,依旧住在原处。
此时,她方用过晚膳,并未立即入寝殿歇息,而是坐在廊下观雪。
雪是不久前开始下的,庭前道路两侧的宫灯都点亮了,将庭院照得半明半暗,伴着飘雪,很有一番意境,却也冷得厉害。
宫女恐太妃受凉,见劝不动她,便入殿去,取了大氅与暖手的手炉来。
淑太妃接过了手炉,揣在怀里,眼睛仍是望着庭中。
那灯火中飘着大雪,纷纷扬扬的,像极了二十年前的一个冬日,也是这般大雪,也是如此寒夜,也是点满了灯火的庭院。
只是如今,再没有自这漫天飞舞的雪中走来的人了。
淑太妃坐了许久,宫女见雪越下越大,实在太冷了,不免又劝了一句:“娘娘,入殿去吧,若着了风寒,陛下又要担心了。”
她原以为太妃必不肯听的,怕是还得费些口舌,不想淑太妃却站了起来,说了句:“也是……”
殿中生着炭火,淑太妃一入殿,立即便有宫人斟了滚烫的茶来,在这雪夜里,捧在手中,一面吹,一面小口的啜饮,从身到心,都是服服贴贴的惬意。
而今这宫中,人人都以为淑太妃过得最为舒心,明苏即位,淑太妃虽无太后之名,实则宫中尊崇她,远在太后之上。
只是她闭起了宫门,不问世事,令宫中众人无处奉承罢了。
淑太妃倚靠在榻上,侧耳倾听了一番,却只听得到窗外寒风呼啸,除了风声,再没别的声响了。
“外头静下来了?”她问了一句。
今日之事,动静极大,且事关太上皇,淑太妃再如何不问世事,有关明苏安危的大事,她还是不能不关切。
边上侍立的宫女是跟随了太妃多年的,早知她必会过问,天黑前便命人去打听过了,眼下自可从容应答。
“都处置妥当了。原是因事关太上皇,宫中诸人多少有些忌惮,方才闹得大了些,后来玄过大人亲去安排,事情便顺了。
想必再过三五日,便可肃清宫廷,到时宫中与上华宫都能清静些。”
淑太妃神色淡淡的,说了一句:“他倒是能闹腾。”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太上皇。她话语里毫无敬意,宫女也只能陪着笑,道:“太上皇御极数十年,忙碌惯了,而今乍然清闲下来,自是闲不住。”
淑太妃原是随意听着,听她说到后面,神色渐渐沉了下来,喃喃地低语:“御极数十年……自是闲不住……”
她话中意味太过明显,宫女有些害怕,低低地唤了一声:“娘娘?”
淑太妃回过神,与她笑了笑,道:“明苏自小就无须我操心。后逢大变,她离宫一趟,归来后性情大改,我原以为需费上许多心思,方能使她振作起来,不想,不等我如何言语,她自己先想通了,行事虽偏激,但到底是振作了起来。说到底,我也没为她做过什么事。”
宫女也不知为何明明是在说太上皇,怎么就偏到陛下身上去了,她笑着道:“陛下孝顺,自然不忍心娘娘操心。”
淑太妃倚在榻上,神色沉静下来,她合上眼,像是欲小憩片刻,宫女见此,便不再出声,轻手轻脚地退去殿外了。
她一走,殿中便只剩了淑太妃一人,过了不知多久,殿中的蜡烛都将燃尽了,淑太妃轻轻地叹了口气。
明苏到底是心软,可有的人,有的事,若是不能斩草除根,必会后患无穷。
被淑太妃以为心软的明苏在郑宓身侧睡得甚是安然,只是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她就要起身,趁着夜色潜回她自己的寝殿。
两个时辰后,明苏如往常一般悄悄走出慈明殿,只是身上裹得格外厚实。
宫中防务,她最清楚,禁军几时巡逻,几时换防,巡逻路线是哪几处,她都知晓,自可轻而易举地避过。
天尚未亮,寒意侵人,明苏打了个寒战,心下颇愁。
昨夜,郑宓便劝她,天寒地冻的,便不要每夜往来折腾了,待明年春暖再来,也不迟。
她是怕她来来去去的,受了凉。可明苏不愿,天冷,多加些衣裳便是,哪就这么容易着凉,可郑宓十分坚决。
明苏心绪不佳,回到寝殿,宫人已备下了衣冠,侍奉她更衣戴冠后,便登撵往前殿去。
昨日上华宫那一通发落,朝臣们必然已听闻音讯。
明苏倒想看看这起子心怀鬼胎的大臣,是何神色,又要以何面目来上朝。
心怀鬼胎之人,自然是人人自危。
殿中众臣面目凝重,行过礼后,便无人再开口了。
明苏倒是轻松得很,她高踞御座,语气淡淡的,不显得严厉,也不多随意,令人猜不透她心中想的什么。
“昨日,朕往上华宫问安,太上皇与朕抱怨,有几位卿家,总去搅扰上皇清静,上皇不胜烦扰,要朕转告几位卿家,别再去了,吵得很。”
殿中本就静,她这话一出,更是静如死寂。
那几名心怀鬼胎的大臣,更是面色煞白。明苏在上头看得清清楚楚,她心底冷笑,面上倒平静得很,看了眼身边的内侍。
那内侍会意,领着两名端着托盘的小内侍走下殿去。
这是早朝的一步。
天下大事千千万万,能拿到早朝议的,必是最为紧要的大事。
大臣们上朝前需写好奏本,到了朝上,便恭恭敬敬地放到托盘里呈上,而后再秉笏出列,当殿奏禀。
大臣们皆是神色肃穆。
六部尚书各有奏禀,皇帝一一听了,或当殿便有定夺,或是令中书令领人再去议过,皆是按照往日章程来的。
今日是大朝,待大臣们奏完了事已是近午时。朝上氛围也渐渐如常,仿佛明苏起头说的那句话是众人错觉一般。
那几名私下与太上皇勾连的大臣悄悄松了口气,以为陛下不过是警告一番便罢,到底是顾忌着名声,顾忌着太上皇的。
宗正卿上前禀了最后一事,五皇子病了。此事算不得大事,本不该在早朝上提。
但五皇子病了有些日子了,他虽犯谋逆,到底仍是皇室血脉,宗正卿不好不提一句。
明苏听罢,只点了下头,示意知道了。宗正卿便退回了原位。
今日早朝便到此结束了。
明苏却并未命散朝,她的目光在殿上环视一圈,抬了下手,身侧的内侍取出一道诏书,大臣们见此,忙跪下了听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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