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遵旨。”赵志皋、张位、石星、杨俊民、宋应昌、乔璧星一起下拜应允。
“好了,你们都先退下吧,骆卿,你暂时留下。”
众臣恭敬退下,临走时,石星和宋应昌都望了一眼坐在一旁,一直一言不发的骆思恭,骆思恭也回了他们一个眼神。
待众臣退下,皇帝又将殿内除了张诚之外的所有内侍打发走,这才将目光投向骆思恭,声线缓缓压低,显得深沉莫测:
“郭大友、孟旷,你带回来了?”
“回陛下,昨日午间已押送入昭狱关押。”骆思恭道。
“李穗儿呢?”皇帝直截了当地问道。
“也回京了,目前在锦衣卫的监视下。”骆思恭没有太多的犹豫,如实禀报道。
皇帝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他捻了捻唇上的胡须,道:“你递上来的调查报告,我看过了。听闻你们此番在杭州收获不小,拿下了军火走私案的罪魁祸首岛津岁久与买办沈哲,还有一个舒尔哈齐的部将?还找出了锦衣卫内部的叛徒汪道明和冯承。朕不担心这些人不吐露出咱们需要的倭寇情报来,朕更关心的是那幅‘万兽百卉图’,据说是前首辅留下的,李穗儿参与了制作。后又被张家第五子张允修给带走,下落不明。这幅图很危险,犹如落入兽群的白肉,没有不被争抢啃食的道理。虽然朕不清楚这幅图到底记述了什么,但猜也能大致猜出来。朕的老师,给朕出了个巨大的难题啊。”
骆思恭没有回话,此时也不是他回话的时候。
片刻后,皇帝道:“我给你颁个通行令,你改日秘密将李穗儿送进宫里来罢。”
“陛下!”骆思恭突然跪地,拱手道:“臣有一事要奏。”
皇帝蹙起眉来,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他才道:“说。”
“李穗儿不可进宫,她在外,可引出张允修的下落。陛下应当放出李穗儿的位置消息,并将她送出京去,最后张允修自会上钩。”
皇帝大约是猜到了骆思恭要反对李穗儿再度进宫之事,很是不悦,因为心中烦闷,又是面对着自己所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他怒道:
“那就让她在外面,跟着那个不男不女的锦衣卫吗?荒唐!她……她好歹身上流着一半皇家的血。”
“陛下,李穗儿当初是太后放出去的,这一点您应该已经很清楚了。您如今让她再入宫,恕臣斗胆一言,您也无法将她纳入后宫,因为她是您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而她在外作用更大,这也是太后将其放出宫去的深层目的,万兽百卉图必须要回收,否则后患无穷啊陛下!”
皇帝内心幽暗想法一下被揭穿,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怒不可遏,最后将手边的砚台拿起砸了出去,擦着骆思恭的面颊飞过,撒了他一身的墨水。骆思恭眉毛挑了一下,随即躬身伏地请罪。一旁的张诚面色如常,却也跟着下跪,以承接天子之怒。
皇帝喘着粗气,抬起手颤抖着指着骆思恭道:
“骆思恭,你不要忘了,锦衣卫乃皇家亲军,你们都是替皇家做事。朕让你做什么,你只管做,建言献策,还容不得你置喙!朕可以让你代行天子权威,一朝位居人上,也可让你一夕跌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皇帝的怒吼在文华殿大殿之内回荡,良久,天子之怒终于缓缓平息。皇帝似是陷入了无比的疲惫之中,此时,文华殿上首正位屏风后,传出了一个平静又上了年纪的女声:
“陛下何故发这般大怒,骆指挥使忠心耿耿,时时刻刻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皇室着想,他所言当是最佳的策略。”
皇帝沉默片刻,哑着嗓子应道:“母亲……是儿失仪了。”
“我知你心中不好受,这件事是母亲不对,没有及早告诉你。你有什么脾气,尽管对我发出来罢。”
“儿不敢,母亲所为,才是真真正正为大明社稷着想。”皇帝有气无力地回道。
“陛下多保重龙体,近来日头渐盛,火伞高张的,多进些清凉去火的吃食,莫要急坏了龙体。”
“儿省得,多谢母亲挂念。”
“今日午膳且来我宫中用罢,我让御厨炖了老鸭煲,亦是你爱吃的。”
“是,母亲。”
屏风后的人再不发话,随即传来了环佩叮当的行路之声,渐渐远去。骆思恭仍然跪伏在地,不敢动弹,不知跪了多久,直到双膝麻木,皇帝才出声道:
“李穗儿的事,交给你安排了,我只给你五个月的时间,此番若是不能用她引出张允修,你提头来见。孟十三隐瞒女子身份,欺君罔上,着实可恶!郭八亦为其帮凶。但念他们此次是为罗洵做事,帮助宋应昌获得了珍贵的倭寇情报,捣毁倭寇据点,算是立了功,也保护住了李穗儿不被某些歹人抓住,功可抵过。但惩罚仍不可免,郭八杖责二十,孟十三杖责五十,入狱三个月,停职查办。”
“是,臣遵旨。”骆思恭恭恭敬敬道。
“北司巡勘所的罗洵,此番立大功,可赏。另外关于你们呈上的陈炬与后宫结党营私,郑氏家族联合禁军武骧卫私自追拿李穗儿的证据,朕都看过了,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以后厂卫的事全权由你看着,若再有什么差池,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骆思恭再次响亮回答。
“滚吧!”皇帝没好气地说道。
“臣告退。”骆思恭起身,恭敬又小心地退出了殿外离去。
皇帝疲惫地端了手边的茶,饮下解渴润桑。没喝两口茶没了,他对张诚道:
“添茶。”
“是。”老内侍笑眯眯地上前来添茶,之后又去收拾了摔在地上,磕掉了一角的砚台,“奴婢这就给这砚台嵌玉修补好。”
“哼,张诚,你好像很得意啊。”皇帝眯着眼望着他。
“奴婢怎敢得意,只是为陛下感到开心。陛下身边有如此多的忠臣能臣相随,大明当可千秋万代,繁荣昌盛。”
“忠臣?能臣?”皇帝语调轻蔑,“不过是一群为他们自己的私利在朕的朝堂上明争暗斗的鼠辈。此番,骆思恭已经拉郑氏下水了,若不是证据不足,他还能攀咬住贵妃和常洵!朕能让他得逞吗?胆大包天的奴才,他也不想想到底是谁给他的权力,竟然学会要挟朕了。若不是今日太后拦着我,我定要了他的狗命。”
“陛下息怒,那骆指挥使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以下犯上之嫌。您有雅量,莫要与下人计较,气坏了龙体可不好,贵妃娘娘该伤心了。”张诚安慰道。
“哼。”皇帝冷哼一声,继续端茶喝。
“不过陛下,骆指挥使是个武夫,说话也直,没什么花花肠子。他此番呈上来的证据,那也都是板上钉钉的事,确凿无误。这么想来,还真是有些悬呢,若不是锦衣卫里的郭八和孟十三反应机敏,及时阻止了这件事,也许万兽百卉图就再也无法重现人间了,到时候还不知要引来多大的祸水呢。”
皇帝没答话,眸光闪烁,似乎是在思索些什么。张诚点到为止,不再发话。皇帝半晌后忽然道:
“你把最近次辅张位的上疏都找出来,给朕送到乾清宫去,朕要仔细看看。”
“喏。”张诚躬身应道,微微眯起了眼。
七月十九日,是夜。孟旷在牢中缓缓睁开了眼,因为她听到了脚步声,是张老四张东威的脚步声。与此同时,关在隔壁牢中的郭大友也起身了。
张东威停在牢门前,笑眯眯的说道:
“好消息好消息,今日指挥使入宫面盛,你们的处罚有着落了。老八你得了二十杖,小十三得了五十杖,三个月牢狱,停职无俸禄。指挥使差点挨了一砚台,回来后一身墨水,却难得面上有了笑容。你们所有的牺牲,换来的是李穗儿可以不必进宫了,从此以后可以随锦衣卫安排,光明正大行走。陈炬被贬,看管巾帽局去了。潞王回封地关禁闭,今年的王府赏赐被取消了。郑贵妃也被软禁,暂时不允许她见娘家人。郑氏的几个产业遭到查封,给朝廷吐了不少血。厂卫都入指挥使囊中,大权在握。”
“三个月牢狱?这也太长了吧。”郭大友无奈道。
“我能不能见到家人和穗儿?”孟旷则问。
“还嫌长?这已经是轻判了,否则光就潞王和陈炬告你那一状,你可是得掉脑袋的。小十三,我知道你在外面的牵挂很多,放心吧,指挥使会让你家里人和李穗儿进来看你的,所以你还是得老老实实受罚。”
“那我以后是不是会被逐出锦衣卫?”孟旷略有些期待地问道。
张东威无语了片刻,道:“这个……指挥使自会有安排,你想脱离锦衣卫,还没那么容易。”
孟旷面色微沉,长叹了一声。
“明天上午执行杖型,指挥使交代过了,尽量下手要轻,但难保还是要打得脱层皮,你们做好心理准备。这大热天的,要生棒疮了,我给你们去搞点特效膏药来。话我带到了,你们今晚睡个好觉,之后几天估计都没什么好觉可睡了。”
说罢,张东威摆了摆手,径自离去了。
第170章 朝局斗(四)……
人生至今二十四载,孟旷是第一次在诏狱中被受杖刑。大竹板全打在臀股处皮肉比较厚实,不至于伤了筋骨的地方。过程不算很痛苦,也给了体面,让她能至少穿着一层中衣受刑,不至于被扒光。行刑的是诏狱里的老狱卒,与郭大友、孟旷也都是老相识,下手相当有分寸,不至于让人外表看上去毫发无伤,却也不会让人内里受重伤。五十杖打完后,只是皮肤破了皮出了血,染红了孟旷身上的白布中衣,看上去很吓人,皮肤火辣辣地疼。打完后,她也没办法躺着或坐着。郭大友因为只受了二十杖,他的情况比孟旷要好很多,甚至还能站起身来慢慢走动。孟旷却一时间被打得双腿发颤站不起来,只能让人抬了趴伏的长条凳,给抬回了监房里。
监刑的是一位宫中派出来的宦官,是张诚的人,全程走个过场,好回去向皇帝交差。骆思恭没有出现,代为组织行刑的是管狱所千户褚一道,罗洵也来了,就安静地守在一旁。
对于孟旷来说,尽管这一切是斡旋到的最佳结果,但仍然是她人生之中的耻辱。她为了明廷出生入死,立下的功劳难以计数,换回来的却是这五十杖刑和三个月的牢狱之灾。原因只是她是个女人,不该违例顶替其父军籍。所谓拐走李穗儿隐瞒其下落的欺君罪,在孟旷看来不过是皇帝公报私仇的借口罢了。
而郭大友则更委屈,他是冒了大风险,立下大功劳,孟旷女儿身的事也是被蒙在鼓里到很后来才知道,到最后还被孟旷拖下了水,受了这么一遭罪。他的罪过,顶多就是有点私心,想利用穗儿为他自己谋点利益,将穗儿藏在身边,犯了瞒报。但这在当时那种复杂的局势争斗下,也是无可厚非的。到最后,他也还是选择了帮助孟旷和穗儿,成为了孟旷和穗儿的保护伞,并没有做出什么损人利己之事。
因此,孟旷对郭大友心中是有亏欠之情的,如若不是有他在,有他背后的罗洵、骆思恭在,孟旷此番被郑氏和陈炬告恶状,可是会掉脑袋的。郭大友虽然出于自保,但客观结果也是再次救了她。
孟旷和郭大友被分别送回了各自的牢房,行刑人员散去,褚一道去外面送宫里来的内侍。只剩下罗洵陪在郭大友和孟旷的牢房外,他轻声道:
“你们受委屈了,忍一忍,就当是在牢里休养三个月,等放出来就好了。”
“不,大哥你辛苦了,为了救我们,你不惜依附了兵部尚书石星。”关于朝堂上发生的事,郭大友和孟旷也有所耳闻,因为昨夜一夜,狱卒都在议论这事儿。说是内阁首辅赵志皋被次辅张位联合兵部尚书石星、兵部右侍郎宋应昌摆了一道,在皇帝面前威信大降。
“也谈不上甚么依附,我的很多事,也确实得仰仗他帮忙,为他做点事是应该的。其实你们这次获救,最该感谢的应当是次辅张位,是他内外斡旋,才能挡住皇帝的勃然大怒和悠悠之口,没能让这件事发出来。”罗洵说道。
“我想不大明白,次辅张位这是图什么?”孟旷问。
郭大友道:“恐怕图的就是那幅万兽百卉图罢,他很清楚,没了我们找不到那幅图。十三要是死了,李穗儿恐怕也会不管不顾殉情,所以我们必须得活着。”
“张位怎会对我们的事这么清楚?”孟旷更是疑惑。
“你觉得呢?十三啊,这可是多亏了你们家妹妹。张位的甥外孙就是中城兵马司指挥詹宇,咱们的老熟人。詹宇和孟家,特别是你妹妹过从甚密,张位便有心关注了一番。”罗洵笑了。
“原来是他?詹指挥。”孟旷有些惊奇。
罗洵进一步解释道:“你们离京后没多久,詹宇因城门逮捕九指王,救下李如松一命而得到看重,被破格调往西北,协助李如松讨平哱拜叛乱。如今已经屡立功勋,迅速晋升,成了李如松麾下的得力战将。张位看重了这个甥外孙的武将能力,自然也对他的事颇为关心。加之前线的詹宇一直坚持写信回京,请求张位取消自己原有的姻亲,直言他已对灵济堂女大夫孟暧心有所属,张位自然就对孟家上了心,上上下下审查了一番,最后还找到了我的头上。堂堂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正二品大员,破天荒的约我这个小小五品武官吃酒,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酒局上我就观察他,我觉得这位次辅很有意思,他不像是那种大家长对晚辈的事管得非常严苛教条,反倒很有商人作风,什么事有利就做什么。哪怕是与晚辈的关系,也可用利益交换衡量。他对我说了一句话,非常发人深思。他说‘你现在控制他可以,但你别忘了,你老了的时候,他还年轻,你总会有老得无法控制他的一天,你得为自己留后路。制人心就像治洪水,堵不如疏,意在圆融。’在他心目中,如果能用晚辈希望得到的姻缘换取晚辈对自己的敬重和爱戴,那这笔生意很划算,他不会硬是要让晚辈去和他不喜欢的但有权有势的人成婚,这样晚辈反而会反过来怨恨他,哪怕能从联姻中获取短期利益,也会埋下祸根,对将来造成隐患。他更希望能鼓励晚辈自我奋斗,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取自己想要的,他在背后适当给与人脉疏通,这便是他所谓的圆融了。”
“还真是个会处事的奇人,怪不得以五旬年纪就能入阁,是个人人夸赞、左右逢源的俊杰。他的作风,就和当年的张居正那种强硬刚直截然不同。”郭大友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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