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手信都是被各地组成密集情报网的锦衣卫从官员信件来往的各种渠道截取后抄录,其中最特别的是张居正写给辽东总兵李成梁的信,信中隐晦提及要将张允修托付给李成梁庇护的意愿。这封信写于张居正去世前不久,似乎当时他已经意识到他很快就会死去。还有一句非常关键的话“以退为进,图以复兴。”似是用到了一语双关。因为张居正死后不久,张允修就携带着那幅传说中的图消失了。冯承猜测张允修很有可能是顺着张居正的安排去了辽东,于是冯承在最近两年的时间里,时常以去各地查档案为借口,秘密往复辽东,细查张允修下落。踏破铁鞋无觅处,还真让他在去年年末找到了张允修在京郊附近出没的情报,并从此追踪上了张允修。他当然有私心,并不愿立刻将张允修拿下,他想看看张允修到底要做什么。他的一切作为都是出于他自己的好奇心,而并非与谁合谋。他仍然矢口否认与汪道明是同党。
显然冯承仍然没有完全说实话,他关注张居正和李穗儿,至少是从七年前郭大友进入锦衣卫前后就开始了,甚至可能更早,贯穿了他服役锦衣卫的整整十年。锦衣卫进一步查明,冯承的三叔就在那次派出去围剿叶尔羌使团的锦衣卫刺客之中,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他三叔死后,家中军籍一开始是由冯承的二哥顶替的,但他二哥只当了一年兵,不久后染病死了,军籍便由他主动接替了。上层基本判定,冯承的目的是为其三叔寻仇。他要报复朝廷,并认准了万兽百卉图为其目标。
同是在八月,派往前线的使臣总算敲定了下来,兵部发布的招募悬赏令满朝文武无人敢于响应,唯独宋应昌举荐的沈惟敬站了出来,自告奋勇要去与倭寇谈判。尽管朝廷上下不少文武大臣对此人颇有微词,说他是个唯利是图、谋财搅局的贱民,但人家沈惟敬一介布衣好歹敢于站出来,而他们这些吃皇粮的朝臣却没一个敢于响应,除了私下里嘴上过瘾,自也没有甚么脸面阻止他上前线去谈判。于是就在这个月,沈惟敬被封为游击将军,赶赴平壤与小西行长见面。
而进展最为不顺利的就是针对女真人达吉布的审讯。本就语言不通,加之他更是打定主意一个字也不肯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心,套话根本不起作用。来软的不行,来硬的也无用,无论怎么折磨他,他都像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如一只野兽般,让审讯陷入了僵持。进入九月,达吉布已然是奄奄一息,被判定为无价值,丢在牢中任他自生自灭。
同样也是在九月,建州女真传来了消息。努尔哈赤主动上书朝廷,表示愿意为朝廷抵御倭寇,效犬马之劳。但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朝廷也因为抓住了女真人达吉布,对建州女真疑虑重重,最终拒绝了他的请战要求。朝廷怀疑他很有可能与倭寇勾结,实在不能放心用他。
时间走到了十月,西北宁夏战事焦灼,暂时尚无速战而胜之法,明军正围着宁夏城夯筑长达三十六里的堤坝,准备用水攻之法,胜利的天平其实已然倾斜。而孟旷与郭大友出狱的时间也到了。
对于锦衣卫,尤其是北司巡勘所的锦衣卫来说,能安安静静地在一个地方待上三个月,无疑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情况。
郭大友和孟旷在北司昭狱之中足足待满了三个月,直到十月十八日,期满出狱。本以为出狱后,会得到一定时间的喘息。却没想到仅仅就在昭狱前,刚脱下囚服换上平民布衣的孟旷、郭大友,就被亲自前来接他们出狱的骆思恭和罗洵赐予了全新的锦衣卫制服和修缮一新的武器装备。
“北镇抚司巡勘所副千户郭大友,百户孟旷,现传令你二人即刻归队,随巡勘所特遣营赶赴朝鲜,调查祖承训平壤大败之事。”骆思恭当着昭狱所有人的面,亲口宣布了命令。
单膝下跪的二人一头雾水地接下了任务令,起身来到了骆思恭身前。郭大友问道:
“祖承训在朝鲜那一战,可是有什么问题?”
骆思恭回答道:“兵部怀疑祖承训对当时的战况有所隐瞒,你们此次前往的目的就是查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需要最客观,最真实的前线战报,不需要辽东军的不实奏报,这关系到后期的部署大计。此次行动,由罗洵千户全权负责指挥,巡勘所会选派三百人的精英一同赶赴前线,担负起前线斥候的重任。”
郭大友与孟旷的面色都严峻了起来,一旁的罗洵则提醒道:
“出发之日定在后日,你们只有今明两天可以做准备。我们要赶在十一月来临前赶到辽东与朝鲜的边境,因此会一路急行军过去,你们要做好准备。”
孟旷直截了当的问道:“此番,李穗儿与我的亲属可否同行?”
骆思恭道:“李穗儿当然是必须跟着你们一起去的,为此我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切,她会以罗洵身侧的亲兵的身份随你们一同前往,一路上都必须女扮男装。至于你的亲属,他们不可随军。”
“不可随军,那是否可以前往驻地?”孟旷又问。
“我只管锦衣卫内部的事,老百姓往哪儿走,我管不着。但是军营的边,老百姓是摸不到的,更别说进军营了。”骆思恭面无表情地说道。
孟旷笑了笑,没再多问什么。
郭大友则十分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抓住关键问道:“不知赶赴前线谈判的沈惟敬到底有什么进展?看这个样子,朝廷是下了决心要开战了?似乎并不准备议和。”
骆思恭道:“倭寇狼子野心,石部堂看得十分清楚。他在与陛下的进言和反驳朝中议和派的辩论中明确指出,所谓外国羁縻荒远,其成败不关于中国者也。朝鲜事乃同内服,若使倭窟居朝鲜,侵犯辽东,以及山海关,则京师震动。此乃腹心之忧,岂可以常例论之。假高皇帝在,今必赐无疑。陛下十分信服,九月在与朝鲜王的诏书中就表明了支持朝鲜的态度,说道此次派军务令鲸鲵授首,海波晏然。沈惟敬不过是陛下派出去拖延时间的一步棋,这是个投机之人,他自以为看明白了倭寇是想求得勘合贸易的复兴,却根本不顾倭寇更深一层的谋求侵略我大明的狼子野心。我不知他这是真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个沈惟敬我见过,身材瘦高蓄着长须,眼眸狭长,面相看上去倒是狡猾睿智的模样。但此人没有大目光,缺乏谋略,他就是想捞一票而已,不必过于理会。结果必定是倭寇表面与他达成协议,私下里还要准备战争。”罗洵笑嘻嘻地说道。
“好了,你二人尽快回去做准备罢,后日清晨卯正时分,便装,在安定门外集合。”骆思恭最后说道。
孟旷与郭大友拿着崭新的制服、武器和装备,步伐略显沉重地走出了北镇抚司。时隔三月重见天光,恍如隔世。
孟旷扬起略显苍白的面庞望向天空,十月中旬的京城已入冬季,寒风凌冽,阳光略显微薄,但照在身上仍然十分温暖。北司之外,穗儿、二哥、孟暧和白玉吟在等她,而罗洵则陪着郭大友返回住处。
两拨人临分别时,罗洵似是颇有深意地看着孟旷道:“你和李穗儿是幸运的,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
孟旷眸光微颤,心中明晰他是在说班如华。孟旷虽然这些日子在牢中,但每日都能接收到外面的消息,或是穗儿、妹妹、二哥带给她的,或是周进同等锦衣卫同僚带给她的。前段时间穗儿曾告诉她,郡主向罗洵提亲了,想要与班如华结为连理。罗洵没有反对,但也没有赞成。他劝说二人放弃明目张胆成婚的念头,因为这世间带给她二人的压力,非她二人可以承受,她们可以一直相伴,做一对长长久久的鹤伴仙侣,这是出世之法,但“夫妻”之名就莫要再强求了,因为这是入世之繁俗。
最后,郡主选择了妥协,据说是受到了宗室各方面带来的压力,不得不选择了遵从罗洵的建议。
罗洵说孟旷和李穗儿是幸运的,是因为孟旷女儿身这件事只是小范围之内一部分人知晓的事,若她们离开京城范围,外界是不会知晓她们其实同为女子的。再加之她们没有来自家族和长辈的压力,若想成婚,并无任何困难。唯一曾反对她二人亲事的舅舅赵云安,如今也已默认了这门亲。这一路走来穗儿对孟旷自始至终的不离不弃,他扪心自问无法忽视,他知道,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人可以如穗儿这般了解孟旷,与孟旷互相扶持了。再加上他内疚于赵诚出卖孟旷之事,自知没什么脸面再去反对,便默认了。她二人总归明面上也是“一男一女”,结伴到老也不会遭人非议,没有孩子也还能再去领养一个,到底也算是将终身大事解决了。
又或者,也可以过继孩子给她们,孟旷还有二哥、四妹,他们也都会结亲,有自己的孩子,身后之事,倒也无需太过忧虑了。
至于二哥孟子修与白玉吟的婚事,早在七月孟子修返回家中的第一日,老两口就被孟子修给说服并同意了。孩子们都大了,就让他们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吧,老两口想。
目送郭大友和罗洵一起离去,孟旷返身回到了家人身边,与家人一一拥抱,最后亲吻穗儿,将她搂在了怀中久久不愿撒手。孟旷和穗儿即将赴前线的事,家人们都知道了,此行吉凶未定,却是他们不得不踏出的一步。
“那个魏姓的泼皮,我们委托了罗五爷在查,暂时还没结果。但此事关系到汪道明的下落,应当不会等太久。”回灵济堂的路上,孟子修将最新的情况告知了孟旷。
孟旷点头。
“后日你们就要赴前线了,你们先走,我与玉吟、小暧跟在后面,我们到时再在前线驻地汇合。”
孟旷忧心忡忡:“二哥,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你和二嫂还有小暧跟着我去前线,你的手臂虽然也好的差不多了,但毕竟身子骨弱,那辽东天寒地冻的,你那里受得住?嫂子和小暧身体也不强,我真的怕你们……”
“你忘了我说了什么吗?咱们一家人想永远在一起,必须利用这场战事。只你们假死脱身怎么行?我和你二嫂,还有小暧也得假死脱身。为了将来长久的幸福安宁,当下这点苦,还是要吃的。”孟子修打断她道。
孟旷无奈点头,孟子修则扬起笑容道:“你和穗儿走得匆忙,我们打算明日给你们俩先准备婚事,让你们先拜了天地、成了亲再说。只能简单点了,但也是我和你二嫂、还有小暧的一点心意。”
闻言,孟旷面上飞起喜悦之情,她情不自禁看向身旁的穗儿,穗儿正扬起笑容,眉眼温柔地看着她。
“走,今晚先给你接风洗尘,洗去牢里的污秽。明日,开开心心成亲!”孟子修揉了揉孟旷的头,笑道。
第174章 战前夜(三)
今年二月前,孟旷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亲。在她的脑海里,她的结局多半是孤独终老,如果能从锦衣卫全身而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今年二月后,她开始妄想自己能成亲,将穗儿娶回家,但那只是她脑内的幻想,她不认为会变作现实。
然而如今十月,她就要举行婚礼了,难以置信!
经过历时三个月的牢狱之灾,十月十八日午后,她回到了自己熟悉又阔别了许久的家——灵济堂内。第一件事,就是跨火盆进门,入浴房洗尘。虽然在昭狱里她也能沐浴,但终究还是要去晦气。好好清洗干净自己的身体,她简单地将湿发束了长辫,穿了一件宽松的居家袍子,入了自己东厢房的寝室。
寝室内,穗儿正将什么铺在床榻上,她走近一看,发现是两件成双成对的大红嫁衣,一大一小,尺寸上有些区别。
“怎么样?你的嫁衣好看吗?”穗儿问她。
孟旷惊得难以言语。
“最近一个半月才开始赶工的,实在是太匆忙了,做得有些粗糙。”穗儿挽着她的手臂,温言细语地对她道。
“哪里粗糙,简直不像是一个半月做出来的活,太精美了!”孟旷感叹不已,随即看着穗儿眼底发青,日渐清瘦的样子,她又心疼了,道:
“穗,你何苦要给我绣嫁衣,只做你自己的便好,我的衣服简单,扯一块红缎做一件袍子就行。这么短的时间,你要赶制两件嫁衣,这太辛苦了。”
“胡说,你也是女子,成亲之日也是你最重要的日子。红袍子那是新郎官的礼服,你是新娘子,怎么能没嫁衣呢?”穗儿坚持道。
孟旷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这都多少年没穿过女装了,穿上嫁衣,也许会很奇怪。”
“甚么奇怪,又乱说,你先试试看。我记着你的尺寸,你最近瘦了不少,但骨架子还在,嫁衣宽大点应当问题不大。”穗儿瞪了她一眼,然后开始帮她解外袍。
孟旷更不好意思了,一张俊秀的面庞涨得通红,口里无奈道:“小暧要笑话我了。”
“自家妹妹,你还害羞呢?”穗儿扬着眼笑她。
孟旷褪去外袍,以自己最本真的女儿身姿着衣。没有了内甲做内衬,她身体的女性曲线便展露了出来。但这女性曲线却并非柔弱纤细亦或丰满妖冶,而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俊逸之气。常年坚持不懈的习武锻炼,使得她的身体线条挺拔又健美,高挑的个头,略显宽阔的肩背,柔韧的腰肢和修长有力的臂腿,看上去如青松一般俏然。这样的身姿,将一席大红霞帔穿出了凤袍般的意味,竟莫名衬出了独特的霸气,倒不像是新娘子了,更像是那刚登基的女皇一般。
“嗯,不错,很合身。”穗儿看着孟旷,雪白面颊上浮着两朵红云,琥珀眸子里含着一汪情愫,她十分很满意自己的作品,在她眼里孟旷穿什么都好看,“明日再给你重新梳个头,就能有新娘子的样子了。”
孟旷有些手足无措道:“我真的穿着不奇怪吗?”
穗儿想了想,道:“好像是有点奇怪,你等等。”说着拾起边上的大红盖头,往她头上一兜,道,“这下不奇怪了,谁也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谁了。”
“噗哈哈哈哈哈……”门外传来了欢笑声,一直凑在门边偷窥的孟暧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孟旷:“……”
“咳咳,姐,三嫂,你们收拾收拾,出来准备吃饭啦。不着急,慢慢来~~”孟暧怪里怪气地说道,然后笑嘻嘻地离去了。
孟旷揭开盖头,咬着牙暗骂一句:“这小丫头片子……”
穗儿只是笑,又帮着她脱嫁衣。孟旷却忽的将她拢入怀中,低下头来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呢喃着道:“我也想看你穿嫁衣。”
“傻瓜,你明天不就能见着了?”穗儿勾住她的脖颈,轻声回道。
“我现在就想看……”
“不给你看,留着明天才有惊喜。”穗儿调皮地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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