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义父口中的“大明江山”,当真配得上他们如此的牺牲。竹妍其实有些迷茫,她不知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是否值得,又会有多少人知道呢?也许一个也没有,此后世人也许会记得这场发生在朝鲜的战争,但不会有人知道,曾有这样一群人,抛头颅洒热血,在隐秘的角落中奋斗过。
……
十一月廿五,未明时分。孟暧一夜未眠,立在冰棱垂下的低矮屋檐边,仿佛感受不到严寒一般,默然凝望着苍白的天穹。
今日是查大受先锋营接到命令入朝的日子,待到巳时,大军集结完毕,就会开始渡江。命令是昨日才下来的,来得很突然,原定于腊月才会入朝的先锋营赶赴战场的时间提前了,可能是上锋收到了紧急线报,害怕贻误战情。
对于孟暧来说,今日是决定她终身大事的重要日子。此前的数日里,孟暧始终不曾等来詹宇的消息,数日前她的兄长和表兄寻詹宇谈过,也严词警告他婚事的严肃性和重要性,这么多天过去了,孟暧日思夜盼,却一日比一日焦心,一日比一日失落,时至此刻,已然灰心丧气。詹宇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野范围之内,连两位哥哥也不见他身影,也许……他早就给了孟家人答案。
昨夜,接到入朝命令的孟家人不得不启动了备用计划,就是让孟暧女扮男装随军。不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把孟暧一个人落在鸭绿江西,他们也不愿凑合着给孟暧找个临时的丈夫,故而女扮男装成了唯一的选择。这并不是查大受所认可的方式,但众人也只能先斩后奏,冒险为之。
孟子修本想着再去寻詹宇谈,但被孟暧阻止了。她不愿因为自己的婚事,让哥哥去低声下气地求人,詹宇显然是拒绝了这门亲事,因为这门亲事带给了他太大的负担,孟暧能理解他。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没到那个程度,詹宇不必为了她如此牺牲。
但如果说孟暧心里一点也不难过,那分明是谎话。她对詹宇是有好感的,自小到大,从未有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出现在她身侧,眼里只有她,总是围着她转,离别之际还说要去寻自己。孟暧从未尝过爱情的滋味,只是从她的姐姐和哥哥身上看到了爱情的情状。她心想,趁着自己感情还不深,还不若就此断绝吧,到底在现实的利益面前,所谓的爱情一文不值。
孟暧走回屋中,打散女子发髻,束起男子发髻,用掺了灰的粉铺在面上,抹黑面色。换上借来的军装,裹上大袄,最后整张脸蒙得只剩下一双眼露在外面。她走出屋时,看到二哥和二嫂已经在门口等她了。
“小暧……”白玉吟唤她,孟暧上前,白玉吟挽住了她的胳膊,笑道,“你可得跟紧了,等过了江,等你三姐和三嫂完成了任务,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就到了。”
白玉吟说着“我们一家人”,却半个字不提詹宇,孟暧感激她的安慰。可她心中莫名更难过了,也许她的感情来得真的不合时宜,在家里人尚未完全摆脱来自朝廷的束缚的时候,自己却因为有了一段不该有的感情,凭空多了这么多让人烦恼的牵绊。
出了门,他们牵着驼行李的马匹往江边集结处行去。半途,表哥赵子央和罗道长迎面过来与他们汇合了。
“你们可来了,我方才去打听了一下,詹宇被派出去了。”赵子央一见到一行人,就开口道。
“被派出去了?什么时候的事?”孟子修十分诧异,孟暧更是瞪大了眸子。
“就在咱们找他谈话后的翌日,被秘密派出去了,说是执行什么机密任务,查大受不肯与我详细说。他走得很急,来不及跟任何人打招呼。派出去的好像是个骑兵小队,十来个人的样子。”赵子央道。
“这什么话,走得再急,书信也来不及留吗?”孟子修又问。
“留倒是留了,还是交给查大受的,要查大受亲手转交给咱们。但查大受这厮把这件事忘到脑后去了,我去问他才给我。”说着赵子央从袖中取出了书信,递给了孟子修,补充道:
“我都还没来得及看,就急匆匆回来找你们了。”
孟子修接过信,信封是打开的,显然内容查大受应该是检查过了,确保信中内容没有泄露军事机密。抽出信纸,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接令先行入朝,事急,婚事容后再议。长荣、子央吾兄,当知我对暧儿情意。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孟子修突然笑了,忽的接了一句:“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小暧~”白玉吟也笑了起来,抚慰着孟暧的后背道,“他倒也不是弃了你,咱们可误会他了。”
孟暧抿唇,本灰暗的眼眸又亮起了光,她虽欣喜,却又起了担忧,不禁道:
“可是这又是出的甚么任务,尽会如此急切?会不会有危险?”
这一点,任谁也无法回答了。
众人怀着微妙的心境赴江边集合,刚走到后勤部队的边沿,就看到了一名朝鲜官员等候在那里,见着赵子央等人,便迎了上来。
“此人是谁?”孟子修问。
“韩应寅,朝鲜使臣,朝鲜王重要的辅佐股肱。他作为掌管后勤补给的朝鲜方面专员,派来与我协作调粮。”赵子央简略解释道。说罢,他不禁叹气道:
“可惜,朝鲜现在是一穷二白,连一车粟米都拿不出来,我这两天真是愁死了。咱们现在能运到前线的粮,满打满算,也只够大部队吃上一个月,朝鲜供不出粮食,这仗实在没法打。”
“一个月……这实在够呛,恐怕部队推进不到王京,粮食就不够吃了。”孟子修做出判断。
赵子央道:“所以啊,我就和那韩应寅说,我希望你们朝鲜王想想办法,库里粮食没有,哪怕是向老百姓借,也得借来啊。他说会和朝鲜王报告的,我看等会儿他给我个甚么答复。”
韩应寅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须发皆白,不过行动倒也利索,说话中气十足。众人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能感觉到他并未因为当下的境遇而被彻底击倒,反倒是在积极地做着各种活动,谋求收复失地,赶走倭寇,恢复朝鲜王权。
孟家人先行去与部队汇合点名,赵子央单独留下,与翻译、韩应寅三人在一起一番交谈。之后,韩应寅又带着翻译匆匆离去,赵子央则穿梭入即将渡江的长长队伍,寻到了藏在后勤大部队辎重牲畜车架队伍里的自家马车,进了车里躲避寒风。
他搓着手脚,打着寒颤道:“方才韩应寅告诉我,朝鲜王李昖下了决心,要同咱们一起回到义州去,据说昨日已经从宽甸堡出关了。朝鲜王会亲自去民间筹粮,但愿他身为一国之君的威望能起作用吧。”
众人只觉得很无奈,一国之君当到这份上,也实在是太悲惨了。
大约是事多繁杂,查大受暂时没来找孟家人的麻烦,也没有人来点名或查验孟暧到底是否成婚了。众人决意将孟暧的身份能藏则藏,若是藏不住,或是查大受追究起来,再想办法应对。
等了片刻,远处终于传来了号角声,低沉的号角反复吹响了三遍,先锋营大部队开始渡江。
第215章 兵临城(二)……
十一月廿八,第一梯队已经被困在平壤城中四日,而就在这四日中,发生了一些令人措手不及之事,使得他们的处境急转直下。
十一月廿四是众人被关入平壤府衙独院的第一日。午前,孟旷主要仔细核查了一遍院子四周的守备情况,确认他们无法通过隐蔽的方式偷偷溜出去。如若要出去,就必定会与倭军发生正面冲突。于是郭大友做出大家原地休整备战的决定,命令所有人这些日子就在院子里老实待着,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等待汪道明抵达平壤后,再携汪道明突围出平壤城。
午后,连续奔波数日,不眠不休的众人确实都累坏了,开始休息。郭大友做了排班,每三个时辰换一个人作为哨兵,如若外面的倭军有异常动静,就要叫醒众人,迅速反应。孟旷主动申请了第一班,从午后一直执勤到傍晚时分,直到倭军派人送了饭进来,她这才去叫醒众人出来吃饭。
饭食很粗简,主食是番薯,菜式都是腌菜,白菜或海带,也仅仅够众人填饱肚子,想要吃得好是不大可能的。吃饭时,穗儿就坐在孟旷身边,帮她添菜又剥番薯皮,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心疼孟旷劳累,此前本想陪孟旷执勤一会,却被孟旷劝回去睡了。在当下这个环境中,她一个人也睡不安稳,混混沌沌地补了个眠,起来后就见到孟旷一脸倦容。她想着等会儿先去把被子焐热了,孟旷躺下来就能睡。二人这亲密又恩爱的模样,真是羡煞了其余一众单身汉。
李炳元带着他的小女儿李顺贞沉默地坐在众人边上吃饭。李顺贞用天真的话语问着父亲什么,李炳元却一直心不在焉的,对女儿的问话回答得相当敷衍。穗儿一直对小女孩很上心,见状,又悄悄问身旁的周进同:
“周阿弟,你可知那李炳元的妻子在哪里?”
周进同一听穗儿有此一问,顿时来了精神,小声道:“嫂嫂,你且不知,此前宴会上武六就与尹根寿打听了一下李炳元,他本是个位阶不低的官,两班子弟,一出仕就是朝鲜王庭春秋馆里的史官,但是因为为人太过古板,秉笔直书,得罪了上官,后被排挤,贬到了平壤任主簿。当时他被贬,她妻子恰好有孕在身,一家三口从王京颠簸到平壤,那个孩子就是半路上生的。到了平壤三年后,她妻子就病逝了,剩下他和女儿两个人相依为命,也是可怜。他倒也没续弦,大概是看不起这平壤城里的女子,毕竟他出生高贵。”
“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遭遇,如今还被倭军抓起来做了书记,他恐怕很是屈辱。”穗儿不禁道。
“对,尹根寿说他此前一直往汉城写信,为自己鸣冤,讲述自己是怎样遭到了上司的迫害。总之,这个人也是轴得很,不大适合在官场混。”周进同砸了咂嘴,道。
当日晚间,执勤的人换做了郭大友,孟旷和穗儿单独辟出一屋同住,其余人三人一间屋子合住。朝鲜的院子也是四合院的模样,但屋子都是低矮的小门小户,爬进去后就睡在地板的铺盖之上,地板底下有烧火的暖气流动,熏得暖洋洋的。孟旷和穗儿洗漱过后,相依偎在一起,简单聊了一会儿,就困倦地抱在一起睡着了。
其余人也是差不多的情状,唯独坚守前半夜的郭大友裹着被子,缩在开了一道缝的西屋小窗边,点了一盏烛灯,仔仔细细查看着一份朝鲜舆图。这份本来是空白的舆图已经做了不少标记,是方才穗儿回屋休息前做的,标记的都是她从书库暗记下的倭军部署。耗时也不长,穗儿的记性实在是太好了,这份图的价值甚高,也将成为欺骗小西行长的最有用的筹码。
但愿到时候汪道明抵达平壤后,他们能用这幅图加上岛津岁久换得小西放行,如若不成,那便只有万军之中冒险强行突围了。不到万不得已,郭大友不准备走到那一步。
与此同时,就在郭大友屋子的隔壁,李炳元也同样点着一盏烛灯,伏在低矮的书案上奋笔疾书。他的身侧,女儿李顺贞已然熟睡,天真无邪的小脸透着令人怜爱的神情,眼角挂着泪花。李炳元搁下毛笔,写成了一封书信。他反复读了几遍书信,待到字迹干涸,他将这封书信仔仔细细叠起来,叠成了掌心大小的三角形状,然后小心翼翼塞到了自己布袜的袜筒之中,将袜子封口狠狠扎紧,勒住小腿。
他似是起了犹豫,目光落在了年幼的孩子身上,背影在微弱的烛火照耀下显得影影绰绰。半晌,他又似是打定了主意一般,凑到孩子身侧,在孩子额头落下一吻。他慈爱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发,擦去她眼角的泪花,最后轻声道:
“顺贞啊,你莫要怨怪爹,爹这一去恐怕就难以回返,但爹也知道,明朝人中有善良的人,他们会照顾好你的。爹是幸运的,若不是明朝人来了,爹会因为舍不得你而不敢去做这件事。你要好好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爹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最后,这位朝鲜两班士人穿上了厚重的棉袄,再也不看孩子一眼,悄然钻出了屋去。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路过郭大友开着的那扇窗前,在完全未被人察觉的情况下,向院子北屋的东北角走去。
东北角是茅厕,就在茅厕边上,有一株看上去十分古朴的老树,树干粗壮,白雪堆积在树根四周,一直埋到了树干齐腰的高度。李炳元蹲在树干边,开始刨雪,他没有工具,只有一双手,一点一点的将雪堆刨开,露出了其中的一个树洞。
倭军并不知道这树洞之中有一条地道,直通府衙外。这座院子本是平壤府尹的私人居所,这条密道是在府衙建成之初就穿凿而成的,以大树作为掩护,树洞作为入口。为了就是以防万一兵变围府时,府尹能够携家眷逃生。这个秘密只有每一任府尹及其心腹知晓,而恰好与平壤府尹关系密切的李炳元算是其中之一。
在平壤府陷落后,府尹战死,所有的平壤官员逃的逃,死的死,就只剩下李炳元还活着,被抓来做了书记。这条密道是他最后的希望,直通城南一口枯井。他曾无数次在脑内计算着要带女儿从这树洞逃走,但无数次作罢了。他必须得承认他太胆小了,这口井并不是通到城外,只是通到了城门边,他还必须想办法出城门,否则就必须带着女儿在城中与倭军玩躲藏游戏。他不敢冒这个风险,因为他极度害怕会因为自己的冒险而害死女儿。
并且,他仍然幻想着也许明军很快就会打来了,他和女儿都能被拯救,也就无需这样冒险了。
但他错了,明朝人也是靠不住的。他在今天宴会厅内的谈判对话中已经充分了解到了明朝人的企图,他们这伙人明面上是沈惟敬为主的使臣团,实则那个姓郭的锦衣卫才是真正掌权的主导者。他们来平壤的目的,是为了与小西行长做私下里的交易,他们根本没打算解救朝鲜,解救平壤,甚至还给小西行长出主意,让小西行长得到好处。李炳元无法忍受屠戮了那么多同胞的罪孽之人小西行长就这样得了便宜还能全身而退,他必须要揭露明朝人与倭寇之间的龌龊的私下交易。为此,哪怕是舍了这条命,他也在所不惜。
他本来为了女儿,是不会冒险的。他本怯懦软弱,但他好歹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知道儒学志士何当为。那伙明朝人,动机不纯,实在是龌龊卑劣,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们之中居然带了一个女人。李炳元知道那个个子最为矮小的锦衣卫是一个女人,是女儿告诉他的,她对自己的女儿很好,女儿入睡前一直在与他说,那个姐姐是如何保护她的,是如何关照她爱护她的。这让本来无从选择的李炳元有了一次赌命的机会,他决意将女儿留给那个明朝女人照看,他舍了这一身剐,也要救朝鲜于水火之中。
他反复叮嘱女儿,如果他不在了,女儿要去找那个明朝女人,要喊娘亲,他逼迫女儿这么做,女儿不解,但在他的逼迫下含着眼泪答应了。李炳元很欣慰,他知道聪明的女儿会知道该如何求生。那伙明朝人大概率可以活下来,他的女儿也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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