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罗道长似乎非常熟悉南京城的城墙,他在封住的闸口边停了船,让所有人立刻上岸,然后沿着城墙之下的一条甬道向北而行。众人十分惊讶于这城墙底下居然还有一条甬道,只是这甬道十分狭窄,不论是高度还是宽度都只够一个人通行,且一直在上行,坡度越深入越是陡峭,这里面又阴暗潮湿,脚底打滑,走起来十分困难。罗道长简单解释了一句:
“这是城墙里的运兵道,爬上去后会通到城墙内部的藏兵洞,是方便士兵直接从藏兵洞中滑下来的,只有闸口有这种运兵道,是防止有敌军攻打水闸时可以及时出兵增员。这里面只下人不上人,一会儿爬上去会比较困难。”
罗道长说得没错,他们很快就遇到了困难。最后一段坡子实在是太陡峭了,不借助外力根本爬不上去,罗道长虽然年岁已高,但手脚极其敏捷,打头先蹭着两侧的墙壁徒手爬了上去,他上去后,放了一根绳子下来,让众人沿着绳子往上爬。孟旷右手臂拉伤使不上劲儿,只能与吕景石合力搭人梯,先送几个手上没劲儿的女子上去。等把几个女子都送上去后,吕景石先爬了上去,最后孟旷用左手抓紧绳索,双足配合蹬踏借力,由罗道长和吕景石等人合力,把她拖了上来。
上来之后果然是一个狭长黑暗的藏兵洞,其内空无一人,藏兵洞口有一道铁门,此时已经封闭,门是从外面上锁的,从藏兵洞中打不开,他们等于是被封死在了这藏兵洞中出不去了。
“别急,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开门。”罗道长一面说道,一面吹亮了火折子,点燃了这藏兵洞中的高脚火盆以照明。
黑暗的藏兵洞被点亮,久违的罗道长的身影也于众人眼前显现。一如九年前那张朴实沧桑如农民般的面孔,罗道长这些年几乎没怎么变化,只是鬓发胡须又添了几根白丝。他中等身材,并不高大,但身上却带有一种奇特的让人安心的气质,众人瞧见他,心中的不安与惶恐不知怎的就消散了。
这是个难得的休憩时刻,众人席地而坐,彼此依偎取暖。一放松下来,周身的伤痛与疲惫潮水一般袭来,大家有些垂头丧气,谁也不说话。最终还是孟旷开口问道:“道长,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城中有接应?”
“是你二哥认识可以接应的人,我们才能有办法进来。”罗道长道。
“二哥他当真与你在一起?眼下他在哪里?”孟旷激动地问,不仅是她,得知二哥就与罗道长同行的事实后,孟暧与白玉吟也都一直处在兴奋与喜悦之中,投来关注的目光。
“他眼下人在神策门外的客店之中,明日城门开启后他便会扮作客商正常入城。我是单独来接引你们的,他身子弱,带着他行动不便,我没让他跟来。你们放心,我已与他约好,明日我们就在成贤街东的小院汇合。”
“原来是那里。”白玉吟情不自禁地出声,感受到大家的疑惑,她随即解释道,“他当年就是把我安排在成贤街东的那座清幽小院里居住,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小院子还在。”
罗道长看了一眼白玉吟,他虽不曾与白玉吟见过面,但在京中时他早就对这位花魁有所耳闻,在一路跟着孟旷等人过来的路上,孟二哥也向他指出过白玉吟的身份以及与孟二哥之间的渊源,所以他是识得她的。罗道长回答她道:
“当然还在,那一直是长荣名下的房产。只是那院子自打你离去后,也荒废多年无人洒扫了。”
白玉吟不禁低头无言,面现泪容。罗道长安慰地道了句:“没事儿,眼下你们终于能重新见面,也是莫大的缘分。长荣一点也没怪过你,他一直都很自责,不能好好照顾你。”
“长荣”是二哥的字,眼下他已改名孟子修,字仍未变,因是早年间他的授业恩师梁先生给他预留好的字。梁先生离去前,专门将写有字的纸条封在锦囊里,要二哥及冠后打开,二哥离京后将锦囊一并带走。他是在孟家老家浙江奉化客居时及冠的,后来写了一封信回京,告知了两个妹妹自己的字,还特意提到了他在家中留存的祠堂内独自一人举行冠礼的事。只不过当年二哥将白玉吟救出时尚未及冠,白玉吟不知他的字,反应片刻才明白“长荣”是指孟子修。
“师父,您是和二哥一道回了京,之后又跟着咱们一起南下了罢。”孟暧道。
罗道长点头,道:“没错,我与长荣是四月初三抵达京外的,彼时京中已经封锁了。恰好我们沿运河北上时相识的官商有门路可以入京,还能有本事将消息带出城来。我们就委托他进京打听消息,后来得知城中闹谍探,还有四月十五李如松出征的事,你二哥当时就说要去通惠河码头等,应当能等到你们。没想到真给他言中了,我们当日就瞧见你们至码头上船。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想明白你们会出城来的。在通惠河码头的头一夜,我们用灯火给你发了暗号后,他就叫我不要再发暗号了,只一路默默跟随。临到南京城外时,他就说你们可能会遭遇阻截,要我在太平门附近暗中接应,然后我就眼睁睁瞧着你们的马车在太平门外栽进了湖中,他这个孩子真真是神机妙算。”
罗道长这一路可能都被孟子修的神算所惊,这会儿诉说起来显出十足的感佩。
“那此前你是在哪里寻到二哥的?”孟暧又问。
“就在南京,你二哥是去年去信告知你们他不日将离开南京北上的。但他未能成行,去岁十月,南京吏部来了一位新任的验封司主事,名唤安希范。你二哥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于是留了下来,此后拜谒了安希范,与他往来交流,成了至交好友。一直到今春三月,你二哥也未曾离开,恰好我二月抵达南京,很快就找到他了。”罗道长说道。
“那你们怎么不来信告知,平白要我们担忧。”孟旷显出不满。
罗道长无奈道:“唉,你二哥另有打算,不让我报信,他自打去岁末与安希范相识之后,就一直认为去信京中可能有被截获的风险。至于为什么他也不与我说,所以我们一直也没写信。他也怕长时间不去信你们会担忧,所以三月我们就出发北上,打算入京找你们。哪晓得四月初抵京时情况突变,白白绕了一圈,又回了南京。”
孟旷心想二哥深谋远虑,心思极深,也极其谨慎,这些年很多事他都不与姊妹俩说,信中提及自己的经历时总是寥寥数语带过,模糊隐晦,只算是报个平安。而他究竟是否查出当年害死父兄的罪魁祸首是谁,姊妹俩也半点不知。这许多年未见,也不知他现如今到底怎么样了,或许已成了自己认不出的样子了。想起不久后就能再见面,孟旷心中激动的同时,又有些许难以言明的不安怯意。
而二哥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在谋划些什么,就只能等见到他之后再询问了。
“这位姑娘是……我瞧着可真眼熟。”正当孟旷思索时,罗道长突然出言,看着穗儿的神色有些困惑。
孟旷这才想起来自己都忘了把穗儿介绍给罗道长了,罗道长离京时穗儿都还没出宫,他们两人自打九年前就再没打过照面,罗道长对穗儿的记忆也很模糊了。只是穗儿外貌十分特别,他才留了些许印象。
“道长您忘了,九年前我还带她去过您的医馆,就在灵济宫。她就是我爹当年从狱中救出来的那个女孩儿,李穗儿。穗儿,你还记得道长罢。”
穗儿笑了,道:“当然,道长救命之恩我一直不敢忘却。当年您还替我医过病,如今能再见到您可真是亲切。”
“原来是那小姑娘!”罗道长一拍大腿笑出声来,“哎呀,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差点没认出来,真是标致极了。”
穗儿有些不好意思,眼下她浑身湿淋淋的,下半身几乎都是淤泥,狼狈不堪,亏得罗道长还夸她标致。
孟旷随即又将吕景石、韩佳儿介绍给罗道长认识,并讲述了他们与穗儿之间的关系。因着等待时间漫长,她便趁此机会将穗儿这些年在宫中的经历,她与穗儿重逢的过程,与白玉吟相识的过程,这些日子他们在京中经历了一些什么事一一讲来。罗道长闻之,不由万分感叹。
这一谈就是许久,却还不见有人来开藏兵洞的铁门,韩佳儿有些急了,问道:“怎么还没有人来?”
罗道长道:“不急,再等一会儿。那人要等到凌晨时,趁着换防间隙来。那人是南京京营轮值城防的一个把总,姓冯。长荣近两年回南京后,一直在做教书先生,冯把总家里的孩儿就跟着长荣读书,关系甚笃。他是守神策门的,与这里离得不远,很清楚武庙闸这里的城墙构造。我也是与长荣在神策门先找到他之后,他给我们指了一条入城的暗道,以防你们被堵在城外进不来。是他告诉我们今□□阳门和太平门的驻守人员有很大的变动。长荣料定你们今日无法入城,要我无论如何要阻止你们从朝阳、太平二门入城,一定要带你们隐匿踪迹,从冯把总指示的暗道入城。冯把总与我约定好,要我接到你们后,带着你们就藏在这藏兵洞中等待,待凌晨换防时,他会趁着空虚过来打开这扇铁门,接咱们入城。”
在这藏兵洞中也不知时辰,又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终于听到外头传来动静,有人在开那铁门外的锁。孟旷紧张起来,要众人全部隐蔽到她身后,她戒备着握住螣刀刀柄,随时准备给来者以致命攻击。
好在开门的人确实是罗道长所识得的那位冯把总,孟旷收起了敌意,却依旧暗自警惕,不敢彻底轻信他人。那冯把总身材不高,肚皮还有些大,看上去十分普通,唯有一脸的大胡须十分惹目。他话不多说,直接一招手,要众人跟上他。
他们循着城墙的跑马道一路下到城墙内部的瓮城内,然后顺着瓮城门很是顺利地出了瓮城。一路上他们没有遇见一个守城的士兵,守备之松弛真是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心寒。
一出瓮城,便正式入了南京内城。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成贤街,距离这武庙闸倒也不算远,步行过去大约两刻钟便到。只是眼下还是宵禁时分,城中有兵士巡夜,他们仍需小心,必须绕开大路走,会花费更多的时间。
冯把总很仗义,一路护送他们抵达了成贤街,路上也很幸运地未曾遇到巡夜的士兵。送到那废弃小院外后,冯把总拱了拱手与众人辞别,他还要回去神策门,等城门开了再接应城外的孟子修入城。
目送冯把总离去后,罗道长从怀中取出了小院门锁的钥匙,开了门,带着众人进入院中。孟旷望了一眼泛白的天际,只觉得这一夜格外的漫长,而这天明的亮光却又让她心中升起了数日来不曾有过的喜悦。
分别日久的孟家人,终于要团圆了。
第88章 孟子修(一)
孟子修购置的成贤街小院位于成贤街东侧靠南端的倒数第二户,是一个二进的小院,清幽雅致。但因常年无人居住,四处都落了灰,后院的小景观也无人打理,致使杂草丛生。众人进来后,也无法第一时间入住,穗儿便领着白玉吟、韩佳儿和吕景石去柴房中找到了清扫的工具,动作麻利地开始清扫几间屋子,尽快腾出能让大家休憩的地方。
孟暧则陪在了姐姐身边,继续为姐姐疗伤,姊妹俩与罗道长聊起罗道长离去后的近况,罗道长也把他这近一年来的经历简单讲述了一番。话到尾声,穗儿他们也已经清扫出了屋子,吕景石在厨房内生了三个火盆,韩佳儿则打了干净的井水,把众人此前被湖水泡过的衣物鞋袜洗涤了一遍,架在火盆边烘烤。随即他们又烧了热水,女孩子两三个一起入浴房沐浴清理,换下湿透了的脏污衣衫,随后孟旷、吕景石才分别进去沐浴。清理干净身子后,衣物也都烤干了,出来后恰好能换上。
这一番忙碌已到了辰时,众人折腾了一夜未眠,已然是疲惫不堪。身子弱的白玉吟、穗儿和孟暧都先去睡了,孟旷因着身上的伤痛本也睡不着,就靠在前院正堂中的罗汉床上,与吕景石和罗道长一面闲聊,一面守着小院,继续警惕追兵搜捕。好在这院子应当是追兵的盲点,他们应当并不清楚白玉吟能够躲藏到这里来。
韩佳儿本是个夜猫子,从前在宫中尚服局经常做夜工,养成了熬夜的习惯,这会儿虽然身子疲累,倒也不觉得困。她在厨房中忙碌,打算煮点热汤,配着众人包袱中用油纸包裹好的干粮做一顿饭,好歹要吃东西填饱肚子。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小院里的厨房内根本没有储存食物,韩佳儿想煮姜汤都找不到姜。吕景石让她先别着急,等天亮了,他打算和罗道长一起去一趟附近的市场,先去采购一点食材,以及目前众人急需的药材。
这一带都是国子监的地盘,一溜的宅院中居住的大多是国子监的教谕和监生,也有不少书香世家聚居在这附近。开国初年,太/祖皇帝于鸡笼山下四牌楼设国子监,因这附近建有四座牌楼,故得名“四牌楼”。国子监北及鸡笼山,西至进香河,南临珍珠桥,东达小营,覆盖成贤街两侧大片地区。成祖北迁后,南京国子监称南雍,鼎盛时期,有来自海内外近万名监生吃住在这里,大片的房屋宅院都是国子监的地产。成祖时期的《永乐大典》就是从这里编纂而出。
约莫辰正时分,罗道长领着吕景石出门采买去了,孟旷独自一人继续守着院子。她有些朦胧的睡意,盘膝闭眼,打坐吐纳。过了没多久,孟旷好像隐约听见后门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三长,两短,三长,她心头一跳。此前罗道长与她约定好,他们这些日子都只会从后门出入,正门外的锁会一直上锁,如此可以继续制造院中无人居住的假象。而小院的后门是从内部闩住的,每回有人出,都必须要从内部把门闩住,回来时敲门对暗号即可,暗号就是三长两短三长的敲门声,代表着“孟”这个字。只是罗道长和吕景石这出去的时间也不很长,回来得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难道说是二哥!城门也开了有段时间了,二哥应当已经入城,步行到此处来时间都已足够。如此想来,孟旷忙下了罗汉床,着履,快步往后门跑去。但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开门之前,她特意压低嗓音,用沙哑难分性别的声调问道:
“西南密林出?”
“螣龙送三孟。”门外一个清亮悠扬的男子音回答道。这是一句孟家祖上传下来的家族口令,说的是孟家先祖三兄弟走出西南大山,跟随太/祖皇帝征战的发端,只有孟家人才知道这个口令。
孟旷终于放下心来,随即心中升起无限的激动,拉开门闩,打开门,门外人立时映入眼帘。他身材不算很高,与孟旷相仿,身躯十分消瘦,以至于那身青布交领直裰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宽大。但他腰骨脊梁却十分挺拔,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倔强意味。他手中拄着一根齐腰高的黄梨木拐杖,足蹬一双百纳鞋,头戴文士大帽,身上背着箱笼,俨然一副远游举子的打扮。唯一让人觉得有些不符身份的是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那里面都是一些食材,有红糖、黄姜以及一些驱寒的草药,一些鲜蔬,半袋白米,还有一只已经宰杀清理好的鸡。
孟旷一开门,他便立时跨步而入,随即带上了门,重新将门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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