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路行来,右手侧就能望见烟雨中苍然矗立的钟山山峦,便是“虎踞龙盘”中的“龙盘”之地。南齐时的大文豪谢朓有诗云: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金陵,自古便是盘龙冠紫的风水宝地。然而不幸的是,金陵龙脉传闻早在楚威王时就已被镇压挖断,此后在金陵定都的王朝都是小朝廷,遭遇北方兵燹的中原王朝也都将金陵当做南面避难的保留地。自东吴建都以来,诸如衣冠南渡后的东晋,南朝时期连番上台与北朝争霸的宋、齐、梁、陈,李唐末裔南唐李氏均在其列,不思北伐的南宋偏居临安也得迫于舆论将金陵当做留都。
太/祖皇帝自金陵起势,将这座城修筑得近乎铜墙铁壁,其城垣之高大厚重,史所未见。成祖后迁都北方,个中原因十分复杂,其中就有王气北移、绵延帝业的说法。然南京的地位依旧无比重要,整个大明王朝的朝廷班子,在南京也几乎完整地留了一套,虽无太多重权,仍然是南方的政令中心。
就在一行人距离朝阳门还有一两里路时,前方道路之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此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一身黑衣黑甲,包头蒙面。手中一杆长槊倒提,横立于路中央,面对着孟旷等人来路的方向。灰蒙蒙的天际下,背倚苍城,单人独骑,如幽灵鬼魅般失真。
前方领路的郭大友勒马,在距离此人还有几丈远的位置停了下来。后方孟旷也停下马车,一手按住腰间螣刀,一手抓住身侧的吕景石,把他塞进了车厢。对车厢中轻声道了句:
“有人拦车,你们别出来。”
车中众人顿时紧张起来,穗儿禁不住叮嘱孟旷:“千万小心。”
病中的白玉吟本昏昏沉沉,此时却仿佛被刺激到了,她撑起病体,揭开车厢后板上的木窗向后望,果然见到后方那八人商队也停了下来,不仅不超越孟旷等人的马车,反倒铺展开来,形成半包的合围之势。
“咳咳咳……他们……有可能是来抓我的……咳咳咳……”
“白姐姐?你为什么这么说?”孟暧惊诧道。
白玉吟却咳得厉害,一时说不出话来。
穗儿眸光微凝,解释道:“埋伏在这里是有原因的,咱们是秘密出行,知道的没有几个人。假设消息没有外泄,那么事先埋伏在此处必是在等与南京有关的人来。石头和佳儿调任南京内官监采办之事乃是太后吩咐张诚做的安排,不会有人因此追杀他们。如此一来,咱们之中唯一与南京有极其密切的关联的就是白姐姐了,所以极有可能是潞王的人。”
穗儿话音未落,外面的郭大友就已经在喊话了。他话语中透着一股调侃的笑意,倒是一点也不紧张:
“兄弟,没必要吧。你们就此退去,咱们彼此都轻松。”
黑甲骑士不答话,依旧静静地横槊立马,郭大友眯起眼来,能感受到他的气势在逐渐拔高。他判断此人当是个不世出的高手,如今已经很少能见到使用马槊的武人了,只有宋以前的军武贵族中才能普遍见到马槊高手,此人来路不简单,家里是有背景的,不然素昧相识也不需蒙面。郭大友外表显得吊儿郎当,心中已然警惕到了极点。他右手松开马缰,缓缓向腰间的双锏移去。
“你若觉得不好交差,不如咱们下马谈谈,我给你出出主意?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点子多。”郭大友再次试图与对方交涉,然而迎来的却是对方出其不意的动作。只见对方长槊一横,纵马呼呵而来。郭大友立刻高声大喊:
“十三!护马车!”随即右手自腰间一抄,双锏离开腰带飞入双手,他只用双腿控马,迎着那黑甲骑士寒光闪耀的长槊悍然出击。
后方孟旷攀住马车盖顶边缘,腰间发力,配合腿部蹬跳,猛然翻越上了车顶。她半跪于车顶之上,一柄精巧的弩机已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手中。后方跟随他们的八个“客商”已经撕下伪装,亮出武器。他们武器多以长刀为主,但也有使用剑、斧的,随着那黑甲骑士的呼呵作为进攻信号,六个骑马的人一起纵马上前。而后方驾驶马车的两人则从后面运货的车板货箱中直接取出了上好弦的弩机,开始对着孟旷射击,以掩护前方冲锋的伙伴。
孟旷趁着他们第一箭尚未射过来,抢先发射弩/箭,她手法高超,弩机一甩,三根弩/箭飘射而出,一根落空,另两根分别命中了两名纵马前驰的骑士,一根直接击中了人面,那人当即惨呼一声落下马去,另一根则命中了另一人的肩头,未能影响其冲锋。
来不及上新箭,孟旷直接一个后空翻跃下马车,她翻下马车时,有两根敌方射来的箭矢就擦着她的身侧飞过,差一点就要被击中。
孟旷跃下马车后,直接将手中弩机狠狠抛出,极为精准地迎面砸中了一个纵马近前的骑士,那骑士面门中招,也落下马来,孟旷螣刀闪电出鞘,若蛟龙撕咬,往那骑士喉间一探一挑,霎时带去一条人命。随即螣刀再次归鞘,孟旷双手迅捷如绽莲花,武器包裹中的暗器四散而出,被她用极其精准的手法抛出,也不打人,直接打目标更大的马。两匹马被她暗器击中,嘶鸣着扬蹄,将骑手掀翻在地。而孟旷又被迫向侧方滚翻,躲去敌后方射来的箭矢。那箭矢就打在了车厢之上,金属击打木板的声响让车中所有人抱头蹲防,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孟旷让过箭矢,打算继续对付这帮不速之客时,前方却突然传来了郭大友的惨呼声,孟旷心中一惊,分神往前一看,就见郭大友已被那黑甲骑士长槊击中,打下马去。黑甲骑士不理落马的郭大友,直接纵马向马车而来。
不好,得逃!孟旷当即跳上车辕,用力一扯缰绳,驾驶着马车斜刺里躲开那黑甲骑士的冲锋,突围而去。
第85章 湖中隐(一)
孟旷在危急关头做出的选择是直接驾马车逃跑,而不去援救被挑落马下的郭大友。因为她心中明白,这些袭击他们的匪徒目的是要劫走马车中的人,而不是杀死郭大友。她驾驶马车离去,一是躲避被多人包围而不敌的最恶劣状况,二也能帮助郭大友把敌人引走,让郭大友获救。
虽然马车一时躲过黑甲骑士的冲锋,突围而出。但驾驶马车的孟旷知道,马车的速度完全是比不上单人独骑奔马的速度的,她们不一会儿就会被追上。实际上身后的马蹄声已然越来越近了,车厢里的人通过后窗能看到,为首的黑甲骑士手中的长槊几乎能勾到马车车厢后壁。
“吕景石,出来驾车!往城里冲!”孟旷冲着车厢之中喊道,这个紧要关头,她也顾不得压低声音了,总归是郭大友不在她身边,而追兵在后方,她的声音当能被马蹄声和风声所遮掩。
喊完之后,孟旷直接脱离开了马缰,吕景石刚从车厢中出来抓住缰绳,孟旷就再次翻身上了车顶。她单膝跪在车顶,螣刀出鞘握在手中。一旦后方追兵赶上前来,她将立刻动手。
可能是有些忌惮于孟旷近身,为首的黑甲骑士很聪明地降低了马速,没有继续步步紧逼,但却仍然不依不饶地跟在后方。孟旷脑海中在迅速地思索对方的意图,对方原本的打算定然是在内城之外就截住他们,然后将人掳走。但是眼下却还是让他们寻到了机会往城中逃去。这使马槊的骑士,对他最有利的地形是空旷地带,在城中巷战是孟旷的主战场,必然会让他落入下风。他此时降低马速,难道就不怕当真让他们逃入城中?
孟旷感觉到了不对劲,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越发逼近的朝阳门城门,绝望地发现那城门居然已经关闭了,门前护城河的吊桥都拉升了起来。然而时间尚未到宵禁闭门时刻,此时提前闭门,必然是这帮人的指使。果然,袭击他们的人背景绝不简单。
“吕景石!调头!”孟旷急了,大声喊道。此时吕景石也发现了异状,忙使出浑身的力气向右勒转马头。马儿嘶鸣,马车轱辘发出危险的吱呀声,整个车身都飘飞了起来,一侧轮子已然离地。车内传出女子们的尖声惊叫,孟旷在车顶,迅速用自己的身躯压住翘起的那一侧,沉气顿足,猛踏车厢边缘,翘起的一侧车轮总算接触到了地面,马车也摇摇晃晃地扒稳地面,加速奔驰起来。
孟旷面沉似水,她此时已起破釜沉舟之心,看来今日若是不把这些追兵彻底解决,是绝不能安然脱身了。孟旷深知自己的长处是近战,她的近战几乎未曾遇到过对手,但马战她很少接触,因而不能让对方把自己拖入马战之中。
那黑甲骑士也怕她近身,故一直与马车拉开了一段保险距离,避免孟旷直接从车厢之上跳到他身上来。他手中长槊也一直紧握,一旦孟旷敢于跳车扑来,他手中的长槊会毫不犹豫地击出,将孟旷捅个对穿。
这是一场博弈,勇者为胜。那黑甲骑士还是低估了孟旷保卫马车的决心和她的狠决悍勇,同时,他也当真低估了孟旷的身体能力。只见她突然在马车顶上站起身,后退几步到车底边缘,随即陡然暴起,助跑两步,飞身高高跃起,身躯在空中锁紧呈抱膝团身状,螣刀拦于身前。黑甲骑士一咬牙,马槊如蛟龙出洞,对着飞跃而来的孟旷刺去。但孟旷早有准备,拦于身前的螣刀狠狠一压,擦着马槊尖刃划过,槊尖未能刺中孟旷,从她腋下穿空,铁器刮蹭的尖锐金鸣响彻耳畔,黑甲骑士只觉得一股无与伦比的大力直接压断了他出刺的势,他虎口被震裂,蒙在面罩下的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
然而此时他姿态已老,已然来不及回槊自卫,尝试着侧身避开孟旷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孟旷急速向她飞跃而来,刹那间孟旷的右膝击中了他的面门,他短促地闷哼一声,直接被孟旷这一记高坠膝击击晕过去,整个人后仰着栽下马去,手中长槊也应声而落。而孟旷也随着他一道坠马,膝击过后她依旧团身,落地时前冲翻滚数下才停止。这一跃对她来说也是冒险尝试,落地后的冲击使得她一时间也站不起身来,缓了缓,才终于满身尘土地立起,右膝顿时一阵刺痛。而那黑甲骑士就躺在她几步远的位置,面门开花,满面鲜血,已无知无觉,这巨大的冲击已经使他鼻梁断裂,脑部也受损了。
后方的敌人正在急速打马而来,孟旷没有时间喘息,起身后径直去捡那黑甲骑士落下的长槊,她刚捡起槊,后方追兵已然杀到。孟旷习练过枪法,虽不精通但也足够挥舞对敌,此时舞起长槊,以步战对敌骑兵。骑兵忌惮那长槊,不急着进攻,那六个骑士被孟旷击落了三人,还有三人,他们骑着马包围孟旷,围着她打马绕圈。后方驾驶货运马车的两名弓/弩手也已赶到,开始透过包围圈缝隙对孟旷进行射击。
孟旷心知不可恋战,必须速战速决。以长槊打去两发箭矢,旋即出其不意一个回马枪,直接扫中了她身后一个骑士的侧腰,直接将那骑士打下马来,腰腹出现了可怕的血口子,那骑士倒在地上惨叫不已,惊了他的马,还被踩了一蹄在腿上,腿骨头都翻出来了,真是惨不忍睹。
孟旷直接翻身上了他的马,提缰夹腹,以高超的骑术一瞬就将马控制住,再次用长槊挑开箭矢,也不管剩余那两个骑士,径直向弓箭手冲去。弓箭手自知危急,立刻驾驶马车打算撤退,奈何已然赶不及,孟旷急速赶到,他们已然没有时间以弓箭射击,只能取出刀来自卫,然而马槊之沉重锋锐,岂是白铁刀可以阻挡的,几下劈击便招架不住,两人很快就被孟旷刺中,倒在马车边缘。
后方两个骑士知道大势已去,其中一人顿时不再管孟旷,打马离去,不知是逃跑还是要去追吕景石驾驶的马车,剩余一人挥舞着手中长斧要来拼命。孟旷纵马与他对冲而去,手中马槊提起,尖锋对准那人喉间。事实证明,马战,武器一寸长一寸强,那长斧不敌马槊,首次交锋落了下乘,被孟旷挑中了下胁,顿时痛苦地蜷缩起身子,手中长斧也拿不住,落在地上。孟旷回身就抛出袖中藏着的最后一枚飞刀,直接切中他后颈,将他打下马去。
随即孟旷纵马疾驰去追马车和最后一个敌人,路过那瘫倒在地的黑甲骑士时探身一捞,将他抓上马来,带着他追击。此人是个关键人物,当可审问出追拿他们的幕后指使者是谁。虽然孟旷眼下已经几乎确认是潞王的指派,她仍需确凿证言。
她很快就看到那个提前离去的最后一个敌人,他当真是在追击马车,并没有逃跑。眼瞧着孟旷就要追上来,他从腰间摸出一个响炮模样的东西,用指尖佩戴着打火戒于涂了硫磺的火绒之上一擦,便点着了,随即他往空中狠狠一抛,那响炮在空中炸响,并爆出红色的烟花。
这家伙在叫援兵,居然还有同伙?孟旷咬牙,拼命打马追赶,终于与那人并驾。那男人手中的刀立时就劈了过来,但他动作还是慢了,被孟旷手中的螣刀直接挑飞,螣刀顺势狠狠一旋,直接将他的脖颈劈开了大半截,鲜血狂飙,他立时毙命,坠下马去。
孟旷赶到马车侧方,对正紧张地驾驶着马车的吕景石喊道:
“快!走前方太平门入城!”
吕景石点头表示明白,穗儿、孟暧和白玉吟均焦急地从车窗中望出来,瞧见孟旷身上无伤,才暗暗松了口气。方才孟旷在外与敌人打斗的场面她们断断续续都看到了,真是心惊肉跳,让人手脚冰凉,血液倒流。
“哥,郭大友怎么办?”孟暧问道,她素来心地最为善良,担忧起被抛下的郭大友。
“没事,他会追上来的。”孟旷没有过多的解释,也不打算回头去找郭大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让马车脱险。
一骑一车快速沿着城墙边缘的护城河向北驶去,约莫行进了一刻钟不到的时间,他们越发逼近了钟山山峦,右手边出现了大批的营寨,那是孝陵卫的驻扎地。再往山里去就是孝陵前的下马坊了。而绕过钟山南麓,继续沿着护城河向北偏西的方向行进,很快就能看到大片的湖水出现在眼前,那正是后湖,而太平门就开在后湖边上。后湖又称玄武湖,因古传这片湖中出黑龙,又恰好位于城北而得名。后湖是城墙东北的天然护城河,同时后湖之中的岛屿梁洲还建有全国黄册库,是重兵把守的禁地,长年封闭不许入内。
就在后湖湖光波澜映入眼帘,太平门尽在咫尺时,他们的右侧后方阴魂不散地出现了追兵,这帮追兵许是埋伏在太平门一带,看到信号之后,就追了上来。
“加把劲,赶在他们追上来前入城!”孟旷喊道。
吕景石全身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他活到这么大,今天是过得最为刺激的一天,手心冒出来的汗水让他都要抓不住驾车的缰绳。而前方拉车的马也已是大汗淋漓,呼哧带喘地跑不动了,马车速度在不断地下降。
孟旷回头看了一眼追兵,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人,马蹄翻飞,绝尘而来。她不禁心急如焚,但也知晓马力有限,看来她必须再度留下断后。
就在孟旷降低马速,打算为马车断后时,吕景石突然指着前方惊然大喊道:“不好,太平门也要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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