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日,孟旷寻了时机将那夜她偷看到的郭大友包裹中的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了孟暧和穗儿,目前也就只有她们俩知晓。
信是吏部考功郎中赵南星写给昔年吏部同僚,现已辞官于家乡无锡县泾里镇守母孝丁忧的顾宪成的。信的内容很简单,但读之细思,却让人心生惊骇。赵南星是告诉顾宪成,他正在拉拢朝中伙伴,欲于明年的京察中,想办法让朝廷再次启用顾宪成,并要让他回到吏部担任考功郎中,与赵南星一起掌握官吏班秩迁升、改调等事务。有哪些伙伴,他都列出来了,还询问顾宪成其中谁人可靠,谁人又有疑虑不当参与。
大明官员考核分为外察和京察。外察三年一次,乃是外地官员入京朝觐接受考察,分初考、再考、通考三次,九年一周期,称作“考满”,考满最终得出评价。京察六年一次,乃是对京中官员的考察,这是自弘治年间定下的规矩。顾宪成本是京官,他就是在五年前,也就是万历十五年时因上一届京察而被贬黜,算时间,明年便又要迎来一次京察,届时京中官员将会有比较大的浮动。这对很多人既是机遇又是最危险的时刻。
但最令人心惊的是赵南星与顾宪成等人的结党行为。朝中结党本不是甚么新鲜事儿,如今朝中按照地方、派系可分做大大小小上百个党派,但若仔细分辨,这些党派其实都是比较松散的组织,本身只是因为地缘、血缘关系或科考门生故吏而联结在一起,大多不能成气候。然而赵南星、顾宪成一众,却超越了此等党派的概念,他们完全是一群因志向与理念联合在一起的有识之士,天南地北,背景差异巨大,但却能惺惺相惜。他们有着相对更为明确的组织和人员安排,十分团结,彼此照看。这样的组织虽然目前只是星火,可若假以时日,当可成燎原之势。
这个名不经传,尚在萌芽状态中的小党,其成员已经遍布吏部、工部、六科与都察院,这也是他们确信可以左右下一次京察的底气所在。再加上郭大友及其背后的罗洵,就代表着连皇帝亲军锦衣卫之中,也有了他们的同党,如此一来,他们能够掌握到的情报面就更广了,乃至于可以涉足军中。这让孟旷不禁有些脊背发寒,这样一群人结党,他们若有异心,这朝局岂不将完全被他们所左右?若是当真发展下去,成了无可匹敌的大党,那届时这朝中还有谁能来与之节制?就算发展不起来,可结党必然营私,这是铁律,损公肥私,未来定不会有甚么好事。
当然,孟旷也并没有轻易相信郭大友就当真与顾、赵一党有联系,此事还存疑点。首先这封信的来路不明,究竟是赵南星委托郭大友带出京城,送给家乡丁忧中的顾宪成?还是这封信其实是被郭大友截下来带在了身上?眼下难以判断。孟旷更倾向于前者,因为这封信落款日期是四月初九,彼时京城已经封城,只有军报可以来回递送,似这种私人信件是递不出城去的,写信也就没有任何意义。只有托郭大友这样的特权人士带出城去。
其次,这封信是否是伪造的也未可知,孟旷并不识得赵南星的笔迹,无法分辨这封信的真假。如若是造假,那么这封信是谁造的?出于什么目的?
最后,这封信是不是郭大友故意让她看见的?这最后一个疑点,当可与上一个疑点结合考虑,如若是郭大友故意让她看见的,许是他故意造假出来的信,目的可能是为了扰乱孟旷对他背后势力的查证。也可能是有意将孟旷的注意力引导到顾赵一党的身上以达成某种未知的目的。只是这么做有些画蛇添足,不像是郭大友的做派。总之,真真假假很难判断,按照常理推断,孟旷还是更倾向于这封信并非是郭大友故意让自己看的,而确实是郭大友受到赵南星委托带出京去,打算送给顾宪成的。此行赴杭他们也会路过无锡,届时郭大友只需故技重施,借口访友单独离去,便可将信瞒着她们送到,这并非难事。
在瓜州镇的药铺采购了足够的药品,一行三人便缓步回客栈,顺便一路游赏瓜州城中景象。这越往江南走,风景越是秀美宜人,空气中都弥漫着水汽,潮湿温润。路途上遇见的人也越来越稠密,不论男女都显出与北方截然不同的秀气。江南是穗儿、白玉吟的家乡,孟旷自己实际上也算是江南人,她父亲那一代往前都生活在浙江,母家本也是南直隶扬州人士。因而这一路越是靠近江南,就越有一种近乡之情,孟旷倒是还好,穗儿与白玉吟这些日子真的是越发显出乡愁来,白日里话都变少了,时常望着外面的风景发怔,若有所失的模样。
孟旷这些日子已不再佩戴修罗面具,改为用透气的白绸布将下半张面孔包裹起来。一是为了适应江南的暑热潮闷,二是此次出任务需秘密行事,在人口稠密的江南地带,佩戴修罗面具实在太过高调惹人注目,并不明智。加之近些日子她着装越发平民化,往日里身着的锦衣卫青色制服,如今都换成了轻薄的白缎武服,她瞧上去整个人柔和了许多,身上的血煞戾气敛去,斗笠一戴,倒似个游方江湖的侠客,洒逸潇然。
穗儿与孟暧的衣着也都换上了轻薄的对襟盘扣衫、八折裙,穗儿衣衫多为月白,是离京前急匆匆在赵家附近的裁缝铺赶制出来的,四季各有几套轮换。而孟暧则喜着桃红。春日里,二女娇然的面孔更显出别样的动人风情,江南湿润的空气润泽了女儿家的皮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孟旷手里提着孟暧采买的大包小包的药材,走在二女身后,目光落在穗儿侧脸之上,一时间有些心猿意马。孟暧在与穗儿说着昔年她给人看病的趣事,她侧首听得很认真。孟暧突然打趣了一句,穗儿顿时嫣然一笑,一瞬真使百花黯然失色,万芳不堪斗艳。恰好正前方走来了一个摇着折扇举子模样的年轻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家丁。他一抬眼瞧见穗儿这一笑,顿时魂都飞了天。呆然立在原地注视着她,直到穗儿一行路过他身侧,他都未曾挪动步子。
“涟哥儿?”他身后的家丁疑惑地唤了一句。
“哦,没事,咱们走罢。”那年轻男子摇了摇头,不再多看,举步继续向前。他与家丁都是一口湖北方言,应当不是本地人。
孟旷回首,望向他离去的背影,眸光微凝。
翌日清晨,孟旷一行来到瓜州渡口准备登上渡船。因着马车与马也得渡过去,这寻常渡船一时载不下,他们不得不等大船划来。就在等待的过程中,渡口等待摆渡的人越发多了起来,在晨间湿润的雾气之中,孟旷望见了那个昨日在瓜州镇内遇上的书生与家丁。这人也要摆渡去京口?莫非与他们同路?孟旷暗暗猜测。她又望了一眼穗儿,穗儿正在与孟暧悄声说话,并没有注意到那书生。
孟旷运起听觉功夫,仔细倾听那书生与家丁的对话。隐约听到那家丁问书生:
“涟哥儿,咱们这回出来盘缠不多了,到得无锡恐怕没几日就得往回赶,不然走不回家了。”
“不急,此番不待我寻到泾阳先生,怎能轻易回去?”那书生不耐道。
“可是夫人还在家中,易哥儿年纪也小,老爷老夫人身子骨都不好,您这总往外跑,家中实在牵挂不下。”
“不必多言了,我自有打算。”
……
这人居然是去无锡寻顾宪成的?孟旷暗自吃惊,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恰逢此时,专渡车马的大船驶来,郭大友与船家打过招呼,便敦促着众人上船。那书生见状忙上前一步,向郭大友拱手道:
“这位兄台,敢问吾等能否与您一道登船,这实在是赶得急,您行个方便。”
郭大友打量了他一眼,和和气气笑道:“无妨,你们就两个人,且上来一起吧。”
书生顿时展露笑容,一揖而下道:“多谢兄台。”
第84章 帝王州(九)
清晨的雾气尚未消散,湿润的江风扑在面上,带来宜人的舒适感。郭大友立在船头,正与那和他们共同搭船渡河的年轻书生攀谈。孟旷立在他们稍远些的位置,身侧有穗儿陪着她。船尾,吕景石守在马车和郭大友的马旁,牵着两匹马安抚并控制它们不乱动。马车中,染了风寒的白玉吟今日病情有些加重,发起低热,无力下车,孟暧与韩佳儿正在车中照看她。
孟旷安静地站着,立在这个位置上,听力绝佳的她能听清楚郭大友与那书生的对话。而穗儿只能听清只言片语,于是孟旷便非常低声地转述给穗儿听。
这书生名唤杨涟,字文孺,湖广应山人。出生于隆庆六年七月,年纪比穗儿还要小,刚及冠没多久。十六年时,以増广生的身份成为补邑弟子员,是秀才身份。他没有急着继续准备乡试,反倒是开始外出游历,增长见识。他对一些闻名京中的大儒心生仰慕,尤其是一些辞官后乡居家中的名臣。因而近些年来,常常在外奔波,拜访这些人请教治国理政之道。其中,万历十五年时京察事件中表现出绝然勇气,敢于诤谏的顾宪成也成为了他的仰慕对象。顾宪成被贬后,杨涟一直想寻机会拜访他,奈何家中事繁拖延了下来。一直到去年,顾宪成母亲去世,他回乡丁忧,杨涟终于寻到了时机,千里迢迢从湖广家乡出发,一路东进,往无锡拜谒顾宪成。
在与郭大友的交谈中,这位年轻的湖广增生表现出非同凡响的思想与气魄,言辞昭然,举止磊落,俨然一身的浩然正气。郭大友是不善应付这类人的,在多智善谋、心有千千结的他看来,这些一身正气,直来直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书生,要么就是大虚伪,要么就是大迂腐,实难与之为伍。因而话说了几句,便只能听得杨涟慷慨而谈,针砭时弊,郭大友面带笑容立在一旁倾听,已然不再言语。
穗儿轻笑一声,对身边的孟旷悄然道:“没想到还有能让老郭吃瘪的人存在。”
孟旷也笑了,眉眼弯弯,蒙在白布下的唇角上翘。郭大友只是不喜应付这类人,但不代表他当真就没本事让这类人闭上嘴。人因地域、出身、受学、入行不同而区分巨大,文臣、武将自宋之后就难相与为伍,入本朝后,封疆大吏几乎均为文臣出身,这些人掌军,武将只能成为文臣手底下的裨将,带兵冲杀,很少能有行伍出身直接做到总兵之上的大帅位置的。而文臣、武将之间也因学识水平和对事物认知的巨大差异而形成了交流的鸿沟,自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然而郭大友作为锦衣卫特务,武将中最为特殊的存在,却与朝中清流言官交好,竟然与顾赵一党为伍,实属奇特。端看他与杨涟交流之情状,似乎他其实仍然不喜与这类人为伍,却不知他因何能与顾赵合流?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利益一致。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利益,让他们能够合流?罗洵与郭大友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孟旷思索这个问题已然有些时日了,她唯一得出的猜想,就是罗、郭之谋与他们的出身背景有关,可能确实与军队行伍脱不开干系。一是或与播州土司杨应龙引发的西南之乱有关,二则或与山东都司所辖辽东军备短缺相关。这两者都是关系国运的军事大事,或许确实能让文武合流。
不知不觉,渡船已过江靠岸。在西津渡靠岸时,因船夫控制不当,船身以相对快的速度撞上了堤岸边避免磕碰而挂着的沙包,旋即弹开离岸,船身顿时一阵猛烈的摇晃。站在船沿边的穗儿一下没站稳,身子向前扑去,眼瞅着就要从船身与堤岸之间的缝隙中一头栽下,惊呼声中,身侧孟旷却已然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腰肢,将她整个人锁进怀中。而她自己双足前后分立,身子向后一沉一坐,稳稳立在船上不动分毫。
穗儿惊魂未定,紧紧勾住孟旷的脖颈,伏在她怀中颤抖。孟旷温柔地安慰她后背,不由得对船夫起了恼意。那船夫已然上前慌里慌张地道歉来了,孟旷想着出任务在外,还是别节外生枝了,于是便压下了怒气,没有发作。
这一幕尽数落入前方郭大友与杨涟眼中,杨涟不禁感叹了一声:
“原来那位容貌特异的姑娘与那军爷是一对啊,我瞧她尚未盘发,还道她尚未许人。”
郭大友不禁笑了,道:“许人了,许的就是我兄弟,他们近些日子刚定下亲事。女子无父无母,所以一直跟着夫家,打算过段时日安稳下来,就办婚事。”
杨涟无奈地摇了摇头,倒是坦坦荡荡不掩饰自己的内心,道:“何等美娇娘,您兄弟真是好福气,羡煞旁人。”
郭大友心道:那小子的艳福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哪里是羡慕的事,简直要让人妒恨。
上岸后,杨涟与郭大友一行作别。他们要直接自京口南下去无锡,而郭大友等人要往西行去南京。至分别时,杨涟都还不清楚郭大友与孟旷锦衣卫的身份,只当他们是行路的军中武官。分别时,孟旷特别注意了一下郭大友的举动,他没有将那封信托给杨涟去交与顾宪成,不知是因为不信还是出于其他考虑,但可以看出郭大友应当对那封信很慎重,他是希望能亲手将信交到顾宪成手中。
行了十多天的水路,一行人终于走上了陆路。抵达京口时时辰尚早,郭大友希望今日能在日暮时分就赶到南京城中,中间不要在外借宿。孟旷从腰包中翻开牛皮舆图算了一下,京口西津渡与南京内城东门朝阳门之间约有一百六十多里路,马车全速一个时辰走四十里路,这一段路程若是不惜马力全速赶路,完全不歇息也得走上四个时辰。眼下时辰是卯正时分,真要赶到南京城,恐怕已经是未末申初的时分了,将将能赶在闭城前入城。
孟旷不再犹豫,全员上马车,立刻与郭大友放开马力全速赶路。郭大友纵马在前引路,沿着通京官道急速飞驰。这一路他们确然不曾休息片刻,午食也是在马车上一边赶路一边吃的,啃些干粮喝点水,便算填饱了肚子,中途只在驿站换了一次马。
暮色四合时分,孟旷等人已经能望见南京城外城的城郭了,他们准备从麒麟门入外城郭,入了麒麟门往西南方向再走约半个时辰,绕过紫金山南麓,便能走到朝阳门了。
南京城外郭的守备没有北京城那么严,麒麟门城门大开着,守门卫兵也不盘查,人流来来往往,除却商旅,大多都是居住在外城内外的农户,进城贩卖菜蔬果品亦或入城帮工,每日都会出入来往。
孟旷等人入外城城郭之后,入眼的景象依旧与城外的田园乡间景象相去不远,只是城郭中的田畦更呈碎片化,农宅田舍也多了起来,大片大片种植稻谷粮食的田地少了,更多的则是菜地。这外城多为菜农,他们种植的菜蔬,都集中供应南京城内的消耗。
孟旷走的是外城直通朝阳门的大道,近期阴雨不断,这条道路湿软泥泞,多有坑洼积水,马车走上去速度快不了。道路之上行人也不少,他们前方后方都有赶路人,或步行,或骑着驴骡,赶着牛。孟旷注意到他们后方一直跟着一队客商模样的人,入麒麟门时他们就跟着一起进来了,共有八个人,都是精壮的汉子,瞧上去应当都有功夫在身。他们骑马的居多,六匹马围着一驾两人驾驶的运货马车,车上摆着几个箱子,似乎没什么重量。孟旷心生古怪,不由暗自警惕。前方郭大友也发现了,他没有吭声,只是与孟旷交流了一下眼神。
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还多,一行人才终于远远瞧见了朝阳门在暮色中的样子。远不同于外城城郭的夯土墙垣,这内城城墙之高大雄伟实数罕见,城砖极为厚实,砌合牢固,城头门楼绝然耸立,带给人天都般的压迫感。哪怕是北京城的内城九门比之也要见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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