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吟点头:“所以我头一次听闻穗儿妹妹提及万兽百卉图时,当真是吃惊万分。只是郭大友不清楚我的情况,我也不希望他知晓,所以我一直没敢与你们提。今日总算让我寻着机会了。张居正与我父亲,或许早年间就私下里有联系。”
“他们是共谋者……”孟旷沉默了片刻后,轻声道。
……
就在孟旷与白玉吟于帐中密谈时,隔壁穗儿与孟暧的屋中,一片阒寂。两个女孩并排睡在并不宽敞的床榻上,彼此都知晓对方尚未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孟暧听到身旁传来一声难以抑制的抽噎声。她的心揪了起来,忙侧过身来面向穗儿,探出身子,伸出手摸了摸穗儿的面颊,入手一片湿凉。
“小穗姐……你这是何苦呢?”孟暧叹道。
“她定是生我的气了……我能感受到……”穗儿饮泣,哽咽道。
孟暧瞧她这般委屈难过,也跟着鼻尖发酸。她抱住穗儿肩膀,道:“莫伤心了,等明日,我去找姐姐算账去。她怎么能和你置气,太过分了。”
“是我不对,她生气是应当的。”
“不应当,你这么做是对的,她却不理解。”孟暧道。
“她若不理解,她也不会答应了。但小暧,每个人都有情绪的,我没有办法照顾她的情绪,这才是我……最难过的地方。”穗儿泣道。
孟暧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穗儿自责未曾照顾姐姐的情绪,可她自己的情绪又该谁来照顾呢?白玉吟被迫插足到姐姐和小穗姐之间,三人谁也不愿,谁都不能怨怪,只能说是情势所迫。但也正是因为情势所迫,才越发无奈痛心。孟暧只能安抚穗儿的肩背,直到她情绪缓缓平复,她才轻叹道:
“一切都会过去的。”
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那是几时。
第81章 帝王州(六)
孟旷这一夜是坐着过去的,昨夜与白玉吟密谈过后,她便劝白玉吟先睡下,她独自坐在床榻边,吐纳冥想。夜间若是需要值夜,条件允许她大多都会吐纳冥想,一来不影响她的感官去察觉四周环境的变化,二来一夜未眠的困倦也会消减不少。吐纳法是罗道长教的,孟旷习练了八、九年,她自身功力也更近了一步,气息更长更匀,心神思维越发敏锐,身体的韧性更强了。
清晨未明时分,孟旷在第一声鸡鸣后睁开了眼。天刚擦亮,孟旷判断应当是寅正时分。白玉吟侧卧在她身侧,发出轻微悠长的呼吸声,她正入眠尚未苏醒。孟旷轻手轻脚下得榻来,着靴披衣,提了武装带和螣刀,悄然出了屋门。
她扎好武装带和螣刀,将面具挂在腰间,立在二楼廊道中。客栈内一片宁静,许是本就没几个客人,也没瞧见这个时辰起身准备赶路的人。今日是四月廿一,这一日孟旷等人仍然要逗留在临清城中,须得等翌日清晨才会再出发。孟旷悄然来到了妹妹和穗儿的屋外,轻轻一推门,发现门是开着的,她心想她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夜间睡觉竟然不闩门。
她缓缓推开门,入了屋中。却见床榻上只有妹妹在熟睡,穗儿却并不在屋内。她顿时有些慌了神,这个时辰穗儿会去哪儿?
于是立刻出了此间,带上门后,她往楼下而去。她想起穗儿还有月事在身上,许是去了客栈后院的茅厕。似这种专门接待过路商旅的客栈,条件都不是那么好,尤其对女客来说,在外住宿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因为这客栈就不会去考虑女客的问题,在外过往旅人大多数都是男子。孟旷在军中女扮男装那么些年,对这个问题真是有着切肤之痛。早些年她甚至与罗道长提过,想用药直接绝经,她真的受够了。可罗道长苦苦劝她莫要这么做,因为这会大大折损她的身子,影响她身体的康健。作为锦衣卫,身体不好是致命的,尤其她还是女子,与男子对阵本就处在下风,若是还自损身躯,可就把自己陷入险境之中了。如此,孟旷不得不作罢。
时间久了,孟旷也逐渐习惯了。虽然月事对她来说仍然是烦恼,但她已经能处理得干净利落,罗道长也给她开了一些调理的药物,她的月事维持在较低的水平,期间也不会影响她的身体能力。
想起罗道长,孟旷思绪逐渐飞远,不知他这会儿是否还在南京,若是能在南京遇上他就好了。已有一年多未见,孟旷还真有些想念这位老道长。其实对她和孟暧来说,罗道长有再生之恩,言传身教,教会了妹妹谋生的本领,也成为了她们姊妹的心灵支柱。对于她们姊妹来说,罗道长其实就是亚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孟旷行至后院时,就见到了穗儿。她衣着单薄,正背对着孟旷立在院中,凝神望天。孟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天边挂着一轮尚未消失的残月,在灰蓝的天际中显出微薄的银光。孟旷突然心尖似是被针扎了一般疼,她不知穗儿昨夜到底是否有入眠,她又到底是从几时起就立在此处了?
她脱下了外袍,悄然走到她身后,将袍子披在她身上。触手间一片冰凉,她于是展臂将她揽入怀中,摩挲她的臂膀,温暖她的身躯。脑海里不自禁浮起一句杜子美的诗句: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穗儿初时微惊,察觉到是她后,便放松了身子,倚在了她怀中。这怀抱真如救命的良药,上一刻穗儿只觉得自己灵魂都要出了窍,这会儿却被这人重新拉回了人间。
“怎么一大清早的立在这里?”孟旷贴着她的耳际,双唇微微翕动,声如蚊鸣,却似泉音入耳,让穗儿心神驰放欢愉。一夜未眠,她所有的心伤感怀与惴惴难安,就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了她的怀抱中。
“醒了,也不愿躺着,便起来走走。”穗儿弯唇回道。
“也不加件衣服,受凉了可怎么是好?”孟旷有些怨怪地说道。
穗儿却不答,片刻后才道:“我想起了一首诗,李长吉的《梦天》,不知你是否读过。”
孟旷思索了片刻,念道:“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穗儿接着念道:“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她是用软糯的吴音念的,听上去别有一番韵味。
“李长吉的诗,有些晦涩险怪。怎的突然想起这首诗了?”孟旷问。
“我觉得这首诗写得真好,咱们就真如那九点烟,杯中水,渺小如尘。天上见地下,不过是千年如走马。不知道百年后千年后的人们是怎么看我们的,咱们现在做的事,究竟是不是有意义呢?”穗儿轻声道。
孟旷不说话,她的心这会儿已经化成了水,想要将穗儿团团包裹住,浸润她的每一寸魂灵。
“对不起啊十三哥,昨夜你定是生我的气了罢。”穗儿的手不自禁揪住了孟旷腰间的衣物。
“道什么歉,你又没错。我就是那会儿有些赌气,但是这气生得也没甚意义,不一会儿也就消了。你知道的,我脾气不好,这怒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孟旷下颌摩挲着穗儿的额头,亲昵地说道。
穗儿不禁笑了,她想起二人重逢伊始,因着兵马司曹光的事,孟旷还莫名其妙吃过一次大醋,对她又拖又拽又扛的,把她吓坏了。这人确实是脾气不好,如今已是温柔多了,昨夜也是一句重话没说,也没有摆脸色给她看,只是自己一个人生闷气,还怪可爱的。
如此想来,昨夜自己一个人伤神揪心的,想了她一整夜,真是吃亏了。她不禁抬起头来,捧住孟旷双颊,然后踮起脚吻上她的唇,惩罚似的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孟旷吃痛,心下却打翻了蜜罐般甜美,不禁将穗儿锁怀扣枕,加深了这个吻。连日的被迫疏离和昨日的赌气酸怒,促成了今日敞开心扉后这西天月色下的情深一吻,穗儿觉得孟旷周身迸发出的爱意如炙热的火焰般将她包裹,她几乎要溺毙在她的怀抱和亲吻之中。
良久,唇分,这对有情人心上的缺口,已然再度被填满,她们凝视对方的瞳眸,满心满眼都是彼此。
“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穗儿伏在她怀中,轻声问道。
“嗯?突然问这个做甚么?”孟旷道,“先不谈这个,你与我来,我们到外头走走,这里有眼线,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嗯。”
二人从前门出了客栈,路过前厅时空无一人,掌柜的也不在,只有一个伙计靠在柜台后打瞌睡。孟旷没戴面具,寻了一条黑色的布巾包裹住自己的下半张面孔,免得面具太过扎眼,惹人注目。这家客栈距离临清的运河码头并不远,穿过一条街便到了运河边。二人沿着运河边漫步,孟旷牵着穗儿的手,穗儿依靠在她身侧,亦步亦趋。虽然是未明时分,码头之上的船工都已然在上货,准备了。孟旷悄声对穗儿说起了昨夜与白玉吟交谈的内容,穗儿听后显出前所未有的喜悦,道:
“看来我得寻机会与她私下里谈谈,我得瞧一瞧她身上的刺青,也许她能告诉我破解万兽百卉图的思路到底正确与否。”
“可是……眼下实在寻不到这个机会啊,那客栈里有眼线,你与白玉吟就算单独在屋中相处,也是实难保证不会被人窃听窥探,而且郭大友随时都有可能回来,这风险太大了。”
穗儿默了片刻,道:“十三哥,我觉得光是让你与她做戏还是不够,娥皇女英真的只是传说,现实中哪里有两女侍一夫可以毫无矛盾的?我与白玉吟,也得表现出不睦,那才自然。”
“这……还需仔细考虑考虑,我认为是否要假意闹矛盾,得视情况而定。”孟旷踌躇道,“何况咱们这是在出任务的途中,你们要是闹起矛盾,老郭有可能会认为你们干扰到任务的执行,他应当会采取一些意想不到的行动。而且……”
“并不是要闹什么大矛盾,只是私下里拌几句嘴,彼此表现出对对方的不满,如此就够了。目的本也只是打消郭大友的疑虑,点到为止。”穗儿打断她道。
孟旷沉默了一会儿,眸光望着码头,转开了话题道:“穗儿,我想你也明白,郭大友还没有与我们说出全部的实话。他与罗洵一定有更长远更深层的目的,才会允许你和白玉吟加入我们这一次的任务,并一直带着你们走。我一直认为他其实就是盯着万兽百卉图的所谓宝藏,他就是要这个东西。他到底知道多少秘密,他不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或许他很清楚白玉吟父亲的事,他与白玉吟早年间就已经相识了,我总觉得他与白玉吟并非只是互相帮助的朋友关系这么简单。京城那夜,他领我们去白玉吟的私宅,应当有着更隐晦的目的。他可能早就知晓你与张居正的关系,也知晓张居正与白玉吟的父亲白先石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穗儿听她这么说,不禁心中发寒,道:“那么,白玉吟是不是也在欺骗我们?她当真是对你二哥一往情深吗?还是说她从头至尾都是郭大友用以分化我们,试探我们的工具?”
孟旷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一直是有顾虑的。但我判断,白玉吟对我二哥的感情是真实的,郭大友也并不知晓我二哥的存在。郭大友一直在利用白玉吟分化、试探我们应当是确实的事,但白玉吟只是假意配合他,实际上私下里已入我们的阵营,一直在暗中引导和帮助我们。白玉吟有顾忌,她忌惮郭大友,也不敢与我们完全说实话,她对她与郭大友的关系始终有所隐瞒。所以穗儿,二女侍一夫本就是郭大友的安排,不论咱们私底下闹什么矛盾,他都乐见其成。咱们是否要制造这个争宠矛盾的假象,得视情况而定。
穗儿思索道:“制造矛盾假象,就意味着我们要将计就计,让郭大友以为分化成功,但同时也坐实了我对你感情的真实性。若不制造矛盾假象,就代表着我愿意忍气吞声,为了感情做一些牺牲,分化则不成功。又或者意味着我与你的感情为虚,白玉吟的介入并不会引起争风吃醋。这……实在是复杂了,恐怕郭大友也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搞明白咱们三人之间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郭大友谁也不相信,包括白玉吟,否则他也不会做这种暗中试探之事了。”孟旷道,说这句话时,她突然瞧见远处的码头之上,两个熟悉的身影正于栈桥之上行过,准备登船。其中一人正是客栈掌柜,另一人十分肥胖,但却已然换下华贵的衣物,换上了粗布衣衫,手臂还吊着,一脸苦相。
她指着那两个人,对穗儿道:“你瞧那两个人,那是掌柜的,还有昨天在厨房里袭击白玉吟,被我打折了胳膊的那个人。”
穗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缓缓眯起了眼。
她们目睹掌柜的送那肥胖男子上了船,那男子乘着今晨第一艘船从临清出发离去。掌柜的等那船只行远,随即行色匆匆地返回,消失在了二人的视线之中。
“他们果然是一伙的。”穗儿道。
孟旷立刻牵住穗儿的手,道:“走,咱们回去。白玉吟和暧儿还在客栈里,就吕景石一人守着她们,我们不能离开太久。”
等孟旷与穗儿赶回客栈时,掌柜的似乎尚未返回,她们回了屋,就见白玉吟、孟暧、吕景石和韩佳儿四人已经全部起身了,正聚在吕韩夫妻俩的屋子里,围在八仙桌旁不知在看着什么。
“客栈里的人可有来过?”穗儿一进屋就问道。
众人摇头。
“你们在看什么?”穗儿奇怪问。
吕景石让开一个缺口,让穗儿和孟旷靠近,桌上摆放着一本《黄帝内经》,孟暧正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吕景石解释道:
“我与佳儿昨日午后在临清城里闲逛了一圈,采购了一些东西。这本书不知何时被塞到了佳儿的篓子里,方才佳儿翻东西时突然发现的。”
“《黄帝内经》?怎么会有人把医书塞在佳儿的篓子里?”穗儿觉得十分费解。
孟暧翻到了某一页,突然一顿,孟旷也注意到了这一页上的内容,立时与妹妹异口同声道:
“这是罗道长的书!”
穗儿仔细一看,那一页是《素问·玉机真藏论》关于喘病之描述,空白处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手记。
第82章 帝王州(七)
孟晴与孟暧姊妹俩对罗道长的字迹十分熟悉,而孟家因着母亲赵氏的遗传,二哥孟旷与小妹孟暧都患有喘病,赵氏更是因为喘病发作而不治身亡。罗道长从接手赵氏,为她看病以来,就一直在致力于治愈喘病。他有很多医书,这些医书的特点就是但凡关于喘病的部分,都被罗道长标注出来,且在空白处有着他的思考和手记。这本《黄帝内经》特征如此明显,姊妹俩自然一眼就认出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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