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道长居然这么巧在临清城中?”穗儿吃了一惊。
“不……这不是巧合,他应当是从咱们离京时就跟着咱们了。京城封城时他就在城外进不来,咱们出城后,他一直在寻找时机联系我们。”孟旷反应极快,她猛然想起那夜河面上闪烁的神秘渔火,这会儿她才终于回过味来,那应当是罗道长在给她发信号。是戚继光反切码,这本《黄帝内经》是密码本。罗道长与父亲孟裔是挚交,而父亲很熟悉反切码,孟旷记得自己第一次接触到军事密码不是在锦衣卫中,而是在家中和父亲、大哥、二哥做游戏时。罗道长应当也是从父亲那里习得了反切码的应用方法,那么父亲传递密码的习惯是……她开始努力搜索记忆。
三长,两短,三长……孟旷立刻翻看这本《黄帝内经》,每一页她都仔细翻看了一遍,果然找出了罗道长用朱砂标画的首声字二十个,末韵字三十六个。她抽出自己的速记本,立刻将这些字飞速记下。她思索了一下,按照父亲的编码习惯,最开始的三次长亮应当是指金陵雅言八音中的第三声音调——阳去,两次短亮代表首声字,最后的三次长亮代表末韵字,如此切韵拼接之后,得出了一个字:“孟。”
“是了,这个传讯果真是单独传给我的。”孟旷长舒一口气道。
“只有一个字……这讯息实在是有些太简略了。”穗儿道。
“最开始传讯只是打招呼,不可能在尚未确定我是否能接收到消息的情况下,就立刻传递重要消息。只传达一个‘孟’字,就很明确了,传讯人就是在告诉我,他们是自家人。”孟旷道。
“是不是二哥和罗道长在一起?”孟暧颤声问姐姐,白玉吟也立刻投来了炙热的目光。
孟旷露出笑容,道:“对,很有可能他们俩正在一起。他们本已回到京城之外,却不巧遇到了封城无法进城,之后他们应是设法打听到了京城内的消息,之后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咱们出城后的行踪,便一路跟了上来,试图用反切码与我取得联系。”
孟旷的反应实在是太快了,吕景石、韩佳儿还处在懵怔之中,完全不明白孟旷到底是怎么从一本《黄帝内经》就推出这些结论的,白玉吟和孟暧也只是勉强跟上了她的思路,对于反切法她们只是略有一些概念,对于推论过程还有些糊涂。全程只有穗儿反应最快,几乎是仅次于孟旷就霎时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反切法的整个推论过程。
“他们就在城中,我们……我们是不是该去找他们……”白玉吟下意识地抓住了孟旷的衣袖,穗儿的目光落在她的动作之上,一瞬不自禁地蹙了蹙眉。
“不,他们传讯的目的就是为了避免与我们直接接触,他们也不能出现在郭大友的面前。现在我们身处眼线包围中,去找他们绝非明智之举。我们什么也不需做,一切如常,我会提高注意力,等待他们传来新的消息。”一边说着,她一边将那记载着反切码的速记本和笔盒收好。然后将那本《黄帝内经》直接丢入了一旁的火盆之中焚烧。
孟暧轻呼了一声,这是她师父罗道长的医书,就这么烧了她实在有些心疼。孟旷却道:
“这本书不能让郭大友看见,烧掉是最保险的做法。罗道长本就是用它传递讯息的,这本书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她的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身上勃发出一股强大的慑人威压,让所有人精神一凝,只听她以不容拒绝的口吻下了命令: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对此事绝口不提,一切如常,就当没有发生过。如有必要,我会将消息传递给你们。明白了吗?”
众人不自禁点头应允。穗儿望着孟旷,她意识到自己此时看见了战场之上的军人孟旷,这才是她真正出任务时的姿态。
……
郭大友于四月廿一这一日的未初时分归来,手中还提了一壶临清当地的自酿酒,哼着小曲儿,显得神清气爽,分外愉悦。他回来后简单问了问孟旷客栈中的状况,孟旷提了一下有人在客栈厨房中意图侵犯白玉吟的事儿,郭大友显得很生气,立刻就下楼去寻那掌柜的。孟旷没有拦着他,也没随他下去,她明白郭大友早就心知肚明会发生这种事,此时假意下楼找掌柜的算账,不过是去寻客栈同伙交流这两日的监视情况。她若是要跟下去,那就显得很“不知趣”了。
孟旷静静站在二楼廊道中,冷眼望着郭大友下楼,面沉似水。自昨日起她的心情就很不好,是因为她发现了自己深藏在心底的某些珍贵的东西在逐渐流失。从西北归来后,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屡次给与郭大友信任,但都被辜负,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以致于如今已然心寒。
郭大友对她来说,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他是一个很好的领导者,也教会了孟旷诸多的本领。孟旷对他心存敬意,两年来二人搭班子出任务,经历了无数险境和困难,互相扶持关照,孟旷也从内心深处对他建立起了信任。可以说在今年自西北归京之前,郭大友都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上司,也是一个可亲可敬的大哥。他的一切智谋都是针对外人的,而不会针对自己人,孟旷在他的羽翼之下,内心始终含蕴着与北镇抚司巡堪所内部诸同仁相对良好的同袍情谊。
然而这一切都在归京之后改变了,郭大友屡次对她施展诡计,谎言欺骗与暗中试探一环套着一环,至今自己都还陷在他的谎言和圈套之中。这一切已让她内心的裂痕终于扩大到了无法修复的程度,对于郭大友的信任也丧失殆尽。她终于不再视他为大哥和上司,而决心要把他当做敌人来提防。
孟旷不是一个长于计谋的人,成为锦衣卫一步步走到如今,凭借的是她敢拼的勇气和绝然的狠劲儿。她加入锦衣卫唯一的目的是查明父兄之死,为了掩饰女子身份,她也以冷酷、生人勿近着名。这些都直接导致了她孤立于集团之外,甚少会接触到交错纵横的人际关系网和复杂诡谲的人心斗争。而巡堪所也是看中了她的纯粹,将她当作一把冷锋刀刃,杀人利器来使用。她目前只是一名低阶军官,没有人指望她智谋百出,上级对她唯一的期盼就是成为锦衣卫的好刀。她最好单纯且听话,当好鹰犬,这才是锦衣卫最需要的品质。而用她这把刀的人就是郭大友,他之所以被派来与孟旷搭档,是因为上级充分相信以他的智谋,可以完全掌控孟旷这柄利刃。
事实便是如此,残酷又现实。孟旷从前很少会去想这些,但如今这个事实却赤、裸裸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她从此以后要面对自己的短处,并且要努力掩盖和填补自己的短板,来防范长于此道的郭大友。这对她来说,无疑是痛苦且艰难的。
穗儿曾说,郭大友不能成为她们的敌人,必须得成为她们的朋友。事实证明,郭大友有他自己的打算,当利益一致时尚可合作,而当利益不一致时,就必须得做好与他为敌的准备。穗儿聪慧,从深宫争斗中走出来,确可与郭大友周旋一时。但郭大友之老辣阴险,与宫中阴谋不可相提并论。他的智谋是实打实的多年做谍探特务练就的,最善给人设圈套和陷阱,更是巧言善辩,极能用言语欺骗蛊惑他人。这些年来,落在他手里的官员不计其数。这些官员都是人精,为了保全乌纱,做足了周全脱身的准备,然而遇上“千机锏”郭八几乎无一幸免,更有甚者都被送入诏狱了还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栽了跟头。比之这种级别的心战,宫里使绊子、搞栽赃都是小打小闹,根本不值一提。
因此孟旷心中明白,要对付郭大友,她不能完全依靠穗儿,穗儿比起郭大友还差了一截。只有她和穗儿齐心协力,才有可能旗鼓相当。
找掌柜的“算账”完了后,郭大友带着一只烧鸡回来了,说是掌柜的赔礼。晚食加餐,众人将烧鸡分食。席间,郭大友笑呵呵地谈了谈他去看望于慎行的过程,神色间见不到一丝半点疑义。孟旷等人亦不动声色,对郭大友设下的试探之局全当无所察觉。
四月廿一这一日夜间,众人各归屋内休憩。郭大友让掌柜的在这屋内加了一张竹床,孟旷在外洗漱过入屋时,他已经在竹床上铺好了被褥,躺靠其上了。见孟旷进屋,他道了句:
“今夜早点歇息,明儿要起大早,一会儿就把油灯吹了罢。”
孟旷点了一下头,走去桌旁,吹灭油灯。就在油灯熄灭的前一瞬,她眼光瞄到郭大友搁在桌案上的武装皮革带,那个他平时用来存放速记本的包裹搭扣未封好,里侧露出了一封对折的黄色信件。
孟旷神色未变,身形也未停顿,伸手快速于那包裹之上一摸,就将信捏于手中。随即她于黑暗中走回了床榻边,上榻盖被歇息。入睡前还听郭大友调侃了她一句:
“昨晚上你小子是不是趁我不在尝鲜了?看来我回来的不是时候啊。你小心啊,莫让人怀上了,这婚都还没成呢,不好看。”
孟旷不答,郭大友也没指望她回答。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孟旷听到了郭大友轻微的鼾声,判断他确实睡着了。于是缓缓地将那封信从被窝中取出,黑夜里她难辨字迹,但却可以通过触摸纸张之上墨水打湿干涸后留下的褶皱判断书写纹路。她仔细摸了一下,封面之上写着“泾阳先生亲启”。
泾阳先生……孟旷仔细在脑海之中搜寻了片刻,终于想起泾阳先生是谁。顾宪成,字叔时,号泾阳。此人在朝中有几分名气,万历十五年,考核京城朝官,都御史辛自修掌管考核事宜。工部尚书何起鸣在纠正考核的过失中,辛自修因不对执政大臣之意获罪。给事中陈与郊秉承旨意弹劾何起鸣、辛自修,实际上是攻击辛自修而庇护何起鸣。于是二人都被罢官,并责备了检举何起鸣的四位御史。时任吏部验封主事的顾宪成为他们抱不平,上疏申辩,词语中有触怒圣心的地方,被皇帝下圣旨责备,贬官外放。
后来如何,孟旷就不清楚了,此人应当还在外地为官,尚未再被启用归京。只是郭大友身上为何会有这样一封寄给顾宪成的信?写信人又是谁?
信的封口被糊上了,孟旷踌躇了片刻,最后决意自己有必要打开这封信看。于是她再度倾听郭大友的动静,听他酣睡正浓,便轻手轻脚下得榻来,如暗夜行走的幽灵一般,悄然离开了屋内。
她一路下了楼,潜入了客栈的厨房。寻了一个陶罐加了点水,架在泥炉之上,打上火。不一会儿蒸汽上浮,她将那信封封口对着蒸汽熏了一会儿,等浆糊融化,便小心打开了封口,抽出了其中的笺纸。
借着泥炉的火光,展信后,她眸光微凝。启首:
“叔时兄台启自京中分别,忆京华把袂,饫聆麈谈,明月清风,至今在目……”
孟旷直接跳过内容,看向落款署名:“志友 南星顿首二十年四月初九”
南星?吏部考功郎中赵南星?孟旷顿时陷入极大的迷惑之中。她迅速将信的内容仔细读了一遍,压下心中波澜,重新将封口烤干糊上浆糊封好,这才带着信回了屋。屋内,郭大友还在熟睡,她将信原样塞回他包裹之中,确保不会被察觉分毫,随即上榻躺下。心口在剧烈跳动,她似乎已逐渐明晰郭大友背后涉及的利益集团。
第83章 帝王州(八)
万历二十年五月初一,午后,天阴微雨,扬州府瓜州渡口。
江南已入暑,近来更是梅熟雨落,绵绵不断。湿热的天气让北方的来客有些不大习惯,北客们纷纷减薄了衣衫,摇起了扇子。
原定于仪真码头下船的孟旷诸人,因着马船的临时变航,而不得不就在瓜州渡下船。瓜洲渡的河面上铺开了水师的船,拦住了所有官船,并发出临时征调令,所有南下官船必须立刻就地卸货返航,运粮北上。因而马船不得不临时在瓜洲渡卸了货,并在此上粮饷,往北运去。
这一批粮是往西北送去的,西北战事已入白热化。哱拜坐镇幕后为谋主,以先锋刘东旸为总兵,其子哱承恩、许朝为左右副总兵,义子哱云、土文秀为左右参将,占据宁夏镇,刑牲而盟。出兵连下中卫、广武、玉泉营、灵州等城,惟平虏城坚守不下。叛军又以许花马池一带听其住牧为诱饵,得河套部蒙古首领着力兔等相助,势力越加强大,全陕震动。副总兵李昫奉总督魏学曾檄,摄总兵事进剿,但叛军恃河套部蒙古支持,势甚强。遂重新启用贬黜边疆的前宁夏总兵麻贵,任副将,急调宁夏镇帅兵讨伐叛军。麻贵率苍头军攻城不克,转而阻击河套部,颇有斩获。四月,李如松任宁夏总兵,浙江道御史梅国桢监军,率大军围剿。然多次攻城均无果,至五月,战事陷入胶着。
“这仗一旦不能速战速决,最终拼的就是粮饷。谁最先断粮,谁就先亡。围剿西北鞑子的那帮子人,除了几个真英雄,其他都不是什么有本事的,想要他们出奇兵是不大可能的。不过只要他们一步一步来,把每一步策略都扎扎实实做好,别互拖后腿,这仗还是能赢的。我估摸着,再有一个月,战事就能有明显的转机,很快能赢。宁夏镇再如何铜墙铁壁,墙里的人也耗不起。”下船时,郭大友与那纲首作别,纲首询问他对西北战事的看法,郭大友于是笑着说出以上这番话。
与纲首作别,一行人数日来再次踏足陆地,牵马乘车,入扬州府瓜州镇城。
这扬州府乃是远近闻名的好地方,自古以来,无数文人墨客留下千古名句赞誉此地,尤以太白“烟花三月下扬州”为最。然而如今已是五月,孟旷瞧着天上这阴云沉沉的天象,不禁无奈地笑了笑。好在,渡口附近有连片的杏花林,雨中白瓣舒润,芳香更甚,倒还残存了些许暮春之意。身后车厢中,穗儿自车窗伸出手来探花嗅香,孟暧也学她,惹得韩佳儿调侃出声,又起哄让白玉吟也来,比比谁风姿更美,顿时传出一连串的欢声笑语。孟旷回首望着穗儿花间欢笑,不由起了醉意,更觉苏东坡的一首《江城子》比兴目下之情更为贴切:
“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扬州府是孟旷母亲娘家赵氏的老家,按理说,难得来一趟,不去看看似乎不妥。然而眼下她们人在瓜州镇,家中老宅在东北部的江都县城内,两地相隔有六七十里路,行过去起码得要一个时辰还多,自然无缘无故的也不会往那里去。今日时辰亦不早了,众人打算就在瓜州镇歇脚。京口瓜洲一水间,明日他们就打算自瓜洲渡过江至京口西津渡,然后沿着江南的镇江府走陆路至应天府南京城。此间路程算来约一两日便可走到,总体上来说,与她们预估的抵达时间并无太多出入。
于瓜州客栈落脚之后,孟旷携着孟暧与穗儿出了客栈,往当地药铺而去。这几乎成了她们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先入药铺开药。主要是孟暧每日都需服药,她能够携带的药量是有限的。因是小事,也不需那么多人随行,故郭大友、白玉吟、吕韩夫妻都留在客栈中不曾跟来。白玉吟这几日身体不大舒服,她不跟来,孟旷也不必考虑一碗水端平的问题了。自四月廿一至今,又过十日,但孟旷对孟二哥和罗道长是否有传来新的消息绝口不提,她不提就代表着他们并未传来新消息,故穗儿与孟暧一路上也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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