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释在一旁轻轻地皱了皱眉,他来都没见这小兔崽子这么激动,敢情到最后他还比不过一个糟老头子?
陈光禄笑着点点头,“见怪谈不上,你这后生倒是有趣的很,我有好些年都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了。”
苏岑想起自己之前那些猜忌和试探,不好意思地一笑,“让陈老见笑了。”
之后才正色道:“您还记得当初的田平之吗?”
陈光禄微微眯了眯眼,不由心道:“这小子当真厉害,一下便点出了问题的关键,这一系列案件的起因,可不就是那个叫田平之的仕子。”
“永隆二十二年春,正赶上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大批仕子涌入京城,不等会试开始,私下里便已经先较量过一番了。”陈光禄遥想当初的京中盛况,百家集萃,茶楼酒肆里到处都能看见那些白衣仕子模样的人,比诗斗对,听的久了连街上叫卖的儿童都能吟上一两句。
“当时最为瞩目的有两个人,一人是写实派,出口便是民生多艰,苍生社稷,妥妥的栋梁之才。这人后来也不负众望,官至丞相,也就是如今的柳相柳珵。”陈光禄顿了顿,接着道:“还有一人,生性浪漫,颇有些放浪不羁,所作之词也皆是些歌咏山川流水的佳作,舒朗大气,卓雅不俗。而这个人,就是田平之。当时仕子中早有说法,一甲三人中状元、榜眼必定是这两位占了,剩下的人努努力,看谁能夺一个探花位置。”
苏岑:“这两个人嫉贤妒能,彼此不合?”
陈光禄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柳珵和田平之是难得的瑜亮之交,互相欣赏,经常同吃同睡,通宵切磋文章,当时还有人戏称两人是‘鸾凤齐鸣’。”
“‘万籁齐开惊鸾佩,九州通衢天上来’,”苏岑不由想到当初下扬州时途径汴州,在那个小草棚里与人斗诗听到的两句,柳珵字仲佩,而‘天’通一个‘田’字,这诗句明里看是写黄河入汴的波澜壮阔,实则却在暗喻两人,一个‘鸾’字则像是印证了那个戏称,若这诗真的田平之所作,两人只怕还不仅仅是瑜亮之交那么简单。
而柳珵却说他不认识田平之……
“谁都没想到,风光卓绝的状元之才,就那么死在了考场上。”陈光禄幽幽叹了口气,“后来田平之的父亲找上我,想让我帮他查田平之的真正死因,我自三月接手这个案子,距离当时案发已过去一月有余,但好在当时气候尚冷,人又埋在冻土里,挖出来时倒还算齐全。当时这个案子的仵作是从万年县县衙征调过来的,姓武,有些真才实学,通过多方排查验证,发现田平之生前就患有哮喘,而在他胃里的食物残渣里竟找到了榛子粉。”
“是毒杀?!”苏岑震惊之余凝眉细想,“会试三天都是自己带吃的进去,也就是说田平之在进贡院前就已经被人盯上了。能给田平之的食物动手脚的必定是他的身边人,田老伯随儿子入京陪考,田平之所带的食物应该也是他准备的。但他不可能不知道田平之从小患有哮喘,更不会加害自己的儿子,除了田老伯,田平之身边的人……也就只有柳珵了。”
陈光禄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我们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刚刚查到柳珵身上,柳珵便被钦点成了状元,再后来,太宗皇帝驾崩,先帝继位,柳珵身为天子门生,深得先帝器重,供职中书省,官拜中书舍人,一时之间风头无两,就不是那么好查的了。”
苏岑皱眉想了一会儿,道:“可我还是不明白,如果只是因为状元之争,柳珵和田平之的才学不相上下,两个人一个状元一个榜眼早已如探囊取物,两人又是好友,柳珵怎么会因为这个就杀人?”
“孺子可教也,”陈光禄提唇一笑,“我们当时也是疑惑这一点,事出反常必有妖,抽丝剥茧几经探查,却发现柳珵身后还有人。”
苏岑:“是暗门?”
陈光禄点点头,“柳珵有先帝为他撑腰我们一时之间动不得,只能把视线先转移到暗门身上,后来找到陆家庄,说是追着陆小六来的,倒不如说是随暗门来的。”
“我和我那学生张君以调查陆小六的死因为由进入陆家庄,而在我们到的第二天便有猎户到我面前自首,说人是他杀的,原因是陆小六醉酒调戏他的女儿。但那个猎户神色拘谨,一看就是受人所胁,我们去找陆小六的尸体,却发现尸体不见了。”
陈光禄渐渐凝眉,“再后来,这个村子就变得可怕起来,接连有人成群结队地进来,村里的人却出不去了,村子里接连死人,经常一夜之间一户人家就空了,却始终找不到尸体,等我发现这个村子为暗门所控,想出去搬救兵时,我也已经出不去了。”
“当时陆家庄的村长名叫陆逊,在村子颇有威望,是他集结一帮村民拼死把我送了出去。”
“陆逊?”苏岑皱眉,“可是那个暗门门主说他是陆逊?”
“他算哪门子的陆逊,他配吗?平白玷污了这名字!”陈光禄难得发怒,意难平地抚了抚胸口,“我当时答应了陆逊一定会回来,回京之后我立即上禀朝廷,请先帝出兵围剿这群逆党,奈何,奈何……”老人突兀的指节轻轻颤抖着,一双眼睛里无助夹杂着愤怒,“奈何先帝却道前一日才收到了川陵县的折子,川陵县上上下下河清海晏,还说是我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了!”
苏岑看着如今满头花白、满面沧桑的老人,心底一角没由来跟着抽痛。他也曾为了一条人命多方奔走,他们都是把人命看作重中之重的人,所以他才懂那种无能为力时的无助、恐惧和绝望。
“后来我升任大理寺卿,先帝让我修订自武德年间以来的律法条例,誓要把我留在京城。我废寝忘食花了两年时间修订《大周律》,在呈上《大周律》的当日又辞官致仕,离京来了这里。”
再后来的事情苏岑就清楚了,两年来暗门已经完全控制了陆家庄,村民被屠戮过半,陈大人以一己之力护着这里剩余的人,践行当日的承诺。
他回来了。
第166章 英雄
苏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田平之的案子在大理寺没留下一丁点的记录,也总算知道了陆小六的案子为什么要用那么曲折的方式才能存留下来。
可他想不明白的是——先帝为什么要那么护着柳珵,宁肯牺牲掉一个为家国天下鞠躬尽瘁了一辈子的大理寺卿,也要去换一个刚刚入仕中书舍人?
“这些年来,您就一直在这山脚下,俯瞰着这座村子,帮这些村民在暗门的刀口之下活下来,吓退那些不慎进了村子的人。”
什么村子有鬼,什么伥鬼山神娘娘,不过是吓唬那些上山进村的人,以免再搭上一条无辜的人命。
苏岑垂下眼帘遮住有些颤抖的瞳孔,陈老一生为国为民,本该在劳碌一生之后在万人崇仰之下安享晚年,可他却从长安城急流勇退,心甘情愿来了这么一个囚笼一般的村子里。
陈老端的是大义,行的是大道。
可他如今只想把这背脊有些佝偻的老人揽在怀里,问一句:“苦吗?”
陈光禄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笑着在他肩上拍拍,“我所做的一切皆我自己所愿,无所谓怪谁,这些人护得住我就护,护不住我也问心无愧,只求百年之后下去见到了那帮老哥哥们,他们不要骂我。”
“不会,”苏岑压抑着哽咽,“他们不会的。”
“好了,”陈光禄轻轻一笑,“你出去吹吹风,让我和王爷再单独聊几句。”
苏岑抬起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看了李释一眼,见人点头才起身,临走给两人把门阖上了。
门外是另外一个世界。
一轮孤伶伶的弦月挂在天上,像一把冰冷的镰,毫不留情地收割着弱者的生命。
夜凉如水,却被彤彤灯火映得亮如白昼。
不远处刀剑急如雨,兵器与兵器之间的碰撞迸溅出白惨惨的火光,二十几个图朵三卫用身躯筑起了一道屏障,硬是让外面的千军万马前进不了分毫。
兀赤哈的弯刀卷了刃,索性一扔,两只拳头如铁锤一般对着两个人的脑门当头砸下,两个人当即身子一软,白眼一翻滑倒在地。兀赤哈竟将一人徒手拎了起来,往前一扔,瞬间压倒了一片。
兀赤哈啐了一口,扭着脖子活动了活动筋骨,自入中原以来受着各种条条框框束缚,倒是好久没活动开手脚真刀实枪干一回了。大个子咧嘴一笑,脸上的刀疤随着一动,浑像一只活了的蜈蚣,蓄势待发,硬生生吓的敌人退了几步。
却不想身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个子,身形诡谲地一翻,正骑到一人脖子上,还没等那人反应,一道峨眉刺从右眼直穿,后脑而出。
紧接着刀锋一横,把旁边一个准备尖叫的喉咙一并刺穿了。
陈凌动作凌厉地将两根峨眉刺一收,又挑起刚刚咽了气的那位仁兄的一把拨风刀扔给兀赤哈,“看看顺不顺手,不顺手我再给你找别的。”
兀赤哈接过来挥了两下,破风烈烈,满意地点点头,挥舞着冲进了人群里。
再看原来陈凌站着的地方,除了两具横卧的尸体,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再观祁林,则正与一白衣人缠斗在一起,两人一黑一白,动作迅如闪电,周围的人皆都退出一丈之外,免遭牵涉。
白筹习的一副护手钩,四面开刃,寒光凛凛,刃如秋霜,所掠之处吹毛断刃,削铁无声。而祁林一柄长剑,竟有些落了下风。
白筹将长钩凌空一甩,直逼祁林颈侧,祁林急忙拧身一躲,还是被从臂上划下了一道血口子。
而白筹不留一点给祁林反应的余地,双钩之上,只听咔嚓一声,竟将祁林手里的长剑一折为二!
“玉面修罗也不过如此,”白筹挑唇一笑,正待反手一剪取祁林性命,猛然之间身后一阵劲风直冲着后心而去,无奈之下只能收手。
却见祁林随手扔了手里的断剑,左手一抬,正接住陈凌扔过来的弯刀,目光一冷,眼神陡然犀利。
“玉面修罗是使刀的,蠢蛋。”陈凌嗤笑一声,脸上带着与面容不符的笑容,竟无端生出几分邪魅。
不等他把祁林这边观完,身后又有人喊:“陈凌,我看好那个三叉戟了!”
“等着!”陈凌忿忿地回了一声,依依不舍地作别祁林,抢那把三叉戟去了。
直到长夜将破,攻势才渐渐缓了下来,暗门的人见这边始终打不开缺口,只得收势,先退回村子里。
留下了一地尸体和奇形怪状的兵器。
苏岑看着那几个人迎着第一缕晨光,互相搀扶着,浑身浴血地回来,身影高大,恍若铜墙铁壁,竟有些惶惶不可直视。
这群人本来自异域,与他们官话不通,相貌有异,如今却拼尽性命守了他们一夜,护他们周全。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房里那人。
若那个人不是李释,又怎么能将这些人聚在一起,这群人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受他驱使?
正想着,身后一动,房门从里面打开,正是李释,腰身笔挺,身姿卓绝,往门前一站便如一道长虹。
“今日参战者回去之后皆有重赏,原地休整,等禁军过来。”
图朵三卫们长呼一声,稀里哗啦倒了一片。
“赏什么?”苏岑小声问。
李释:“赏根羊腿。”
苏岑:“……”
“子煦,”李释目光慢慢沉了下来,“陈老要见你。”
“嗯?”苏岑一愣,有些看不透李释眼里的深意,末了才点了点头,进了房。
房里的蜡烛已经燃尽了,陈光禄隐在阴影里,一时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前辈?”
“嗯,来了。”陈光禄像是笑了笑,“《大周律》还记得吗?”
苏岑:“记得。”
“背来我听听。”
苏岑定了定神,缓缓道来:“旧律云言理切害,今改为情理切害者,盖欲原其本情,广思慎罚故也。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律令十二卷,分别为《明例律》、《卫禁律》、《职制律》、《户婚律》、《厩库律》、《擅兴律》、《贼盗律》、《斗讼律》、《诈伪律》、《杂律》、《捕亡律》、《断狱律》。《明例律》者,总则也……断狱者,皆引律分析之。”
“好,很好,”陈光禄笑了笑,“后生可畏也。那天你说你要如何来着?”
苏岑回道:“持心如衡,以理为平,诛世间宵小,还盛世太平。”
陈光禄点点头,“记着你说过的。”
苏岑一瞬间竟有些悲从心起,却又找不到源头,直到李释进来,把他轻轻揽在怀里,告诉他:“陈老要走了。”
“走?”苏岑愣愣地抬起头来,“去哪儿?”
“去做我该做的事,完成我未竟之事。”
苏岑心里猛的一顿,突然就懂了。
这满屋子的书,这一张巨大的六博棋盘,这一手选采的手艺,并不是用来无聊解闷的。
暗门的人之所以有恃无恐,便是倚仗着地下的密道,要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必须把密道关了,让整片棋局成为一片死棋。
“能不能不去……”苏岑嗓子突然就哑了,微微颤抖着,死死拽着李释的袖口一角,“能不能不是他啊?”
李释眼里让人看不到底:“这是陈老的心愿。”
苏岑心里突然一空,一股无力感没顶而来。
陈老前辈蜇守孤村,苦心孤诣这么多年,等的就是今天。
他知道,他也好,李释也好,都拦不住。
“好了,苏小友,”陈光禄在苏岑背上拍了拍,自顾自出了房门,“人生相遇终有一别,况且还有这么多人送我,老头子走的不亏。”
彤云蔼蔼,澄光倾泻,所有人看着从房里走出来的人。
“谁有酒?”李释问。
陈凌从腰间解下个葫芦,扔了过去。
李释接住,又接过苏岑从房里拿出的碗,亲自斟酒,递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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