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愣了一愣,眼里的不信任一闪而过,下一瞬转抱起苏岑的大腿:“大人您要为我家老爷做主啊……”
苏岑:“……”
书吏道这是徐有怀的正妻徐林氏,也是一家主母,为徐有怀育有一子,年八岁,另外还有两个妾氏都在厅里跪着,一家人加上奴仆总共十七口,如今徐有怀死了,家里就是徐林氏做主了。
苏岑让书吏留在这里挨个询问案发当日他们都在干嘛,徐有怀平日里都与什么人来往,可有结仇,近日可有异常,自己提出想在院子里四处看一看。
徐林氏指派徐府管家给苏岑引路,延康坊这地段虽入不了那些达官贵族的眼,却也不是寻常人家住的起的。这徐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共有三进,一二进围绕天井布置,左右还分别添置了一组庭院,三进为后寝,中间庭廊相连,院子正中留了一处活水,寓意四水归堂、藏风聚气。
苏岑由管家带着穿过天井往后寝去,一路看过去,出声问道:“你家老爷是蜀中人?”
管家一脸讶然地回过头来:“大人怎么知道的?”
苏岑抬起下巴点了点面前的建筑:“屋面起翘,天井纵深较浅,外廊交错,这些都像是蜀中的建法,想必是你家老爷住不惯京中的房舍,特地找人打造的吧。”
“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管家点点头,“我们老爷确实是蜀中人,只是早年间举家迁来京城,如今早已经与那边没有联系了。我自幼便在徐家,签了死契的,当年跟着一并过来,适才知道这些事,那些新来的下人们只怕都不知道我们本家其实是蜀中人。”
苏岑问:“什么时候迁过来的?又是为什么要迁过来?”
管家想了想,“迁家大概是在十一二年前,至于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老爷生意越做越大吧?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也不清楚这些事,主人家让迁便跟着过来了。”
苏岑点点头,也不再多问什么。显然这个管家训练有素,口严的很,不该说的一句也不会往外吐露,凡是能说的也都是苏岑自己能查到的。
一路到了后院,坐北朝南的一间正房正是徐有怀的卧房,苏岑在简单请示过之后才推门而入。卧房里中规中矩,看得出来早晨还刚打扫过,苏岑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从房里出来走出去七八步,苏岑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
当初在房里还不觉得,如今越往外走这种感觉越甚,将出院门苏岑又停了步子,回头指着正房两侧的耳房道:“那里我能看看吗?”
话虽是询问,却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管家明显一愣,但片刻之后就恢复如常,对苏岑道:“大人请便。”
管家道这两侧耳房原本是备着下人们守夜时用的,但老爷没那么多讲究,夜里不用人伺候,这耳房也就闲置下来,留作仓库用。
苏岑先进了东侧耳房,果然正如管家说的那样,堆放的物件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显然很久没人进来过了。
西侧亦然,但当苏岑站在西侧耳房里,莫名觉得要比东侧拥挤。
“这两侧耳房建的大小不一样吗?”苏岑问。
管家局促地笑笑:“可能是放的东西不一样,大人感觉岔了吧?”
“不对,”苏岑盯着房梁用目光丈量了一番,看罢从耳房出来,径直又进了徐有怀的卧房,站在房间正中,苏岑总算看出来这房子哪里不对劲了——房间左右不一样大。
从苏岑所站的地方往东,有十二块地砖的距离,而往西,只有九块。
加上西耳房少的那些,这个房间凭空少了能有七八尺的长度。
苏岑迎着管家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上前敲了敲西边的墙壁,果不其然,墙壁是中空的,中间只用薄薄的木板隔了一层。
苏岑回头看着管家:“是你自己开,还是我叫人过来砸开。”
那管家顶着苏岑刀子一般的目光抖了个哆嗦,最后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抱着一旁博古架上一个花瓶一转,一道暗门应声而开。
果然别有洞天。
苏岑信步进了暗室,看着里面的东西不由一愣。
徐有怀不愧是个古玩商人,这暗室里陶瓷、玉器、字画随处可见,一张桌上单是笔洗就摆了三四件,结果反倒显得拥挤狭促,好东西也失了意境。
管家站在门外挠了挠头,“其实就是个老爷储存古玩的仓库,怕有些东西放在铺子里遭贼惦记,这才修了这么一个暗室。”
苏岑没理会,瓷器玉器一路看过去,最里面堆的是一摞字画,还有几幅挂在墙上,其中最显眼的一副画的是一枝正盛的桃花,枝干虬曲,只伸出来一角,但窥一貌而知春,颇有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意境。
这副画最夺目的不在内容,而在画法,不同于同期花鸟画中常用的淡墨勾线、层层晕染的作法,这副画更像是纵横挥洒,肆意涂抹,画中桃花千奇百态,如火如荼,笔墨看似不经意,然则墨法、气韵、造境交相辉映,动情处酣畅淋漓逸兴遄飞,收尾处笔住墨涸戛然而止,笔走龙蛇,让人看的为之一振。
画布左上角行草题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落款是:戊午季春五日 沈存书
这副画挂在众多名画之中,非但没被抢了风头,反倒一鸣惊人,让人阖眼不忘。
苏岑盯着这画看了良久,无端就觉得,那些开到荼靡的桃花,像火。
“大人好眼光,”管家上前道,“这是我家老爷刚收的一幅画,也是他最喜欢的,经常对着画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苏岑问:“你家老爷平时都是怎么收的这些东西?”
“就是到处走街串巷,从一些乡村小地方收上来,再拿到京城里卖。”
“撒谎,”苏岑毫不犹豫地将人戳穿。
“这些东西,”苏岑扫了一眼暗室里的琳琅满目,“都是从墓里带出来的。”
第90章 鬼影
管家嘴角抽搐,笑得比哭还难看,“大人说笑了,东西都是我家老爷走南闯北带回来的,怎么会是墓里的呢?”
苏岑指着旁边的瓶瓶罐罐道:“我曾无意见过南朝开元皇帝的陪葬名单,这盏弦纹三足灯就在其中。还有那支青釉莲瓣盘口瓶,是前朝官窑出的东西,有几件传下来的大都磨损严重,颜色也黯淡了,而这件颜色昳丽,显然刚出土不久。”
苏岑又一指身后,“这副《巫山浮云图》 画法用的是早在魏晋时期就失传的‘高古游丝描’,这种画法的画连宫里都没有几副,你能随随便便从什么乡村野店里就收上来?”
大周律明令禁止私下掘坟盗墓,尤其是前朝皇室的墓,可能是怕自己百年之后也被哪伙小兔崽子惦记,被端了老窝,所以就此立下律法,违令者论处。
好在徐有怀这是死了,不然也得拉出来再死一次。
“所以,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仓库,”苏岑道,“而是你们私下交易明器的场所。”
管家被苏岑说出了一身冷汗来,后退了两步靠着墙道:“我……我不知道,东西都是老爷带回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苏岑提唇一笑,“那我问你,这地方除了你,贵府上下还有谁知道?”
管家结结巴巴回道:“大、大夫人也知道……”
“你家老爷和大夫人对你倒是信任有加,”苏岑细细琢磨了片刻,“最后一个问题,案发当日——也就是昨天,你在哪?”
“我……”管家吞吐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反驳,“不是我!老爷不是我害的,我没杀他!”
“我一开始就在纳闷,昨天御前行刺的事闹得满城皆知,又有随身玉佩那么显眼的证物,按照常理昨天尸源就该找到了,你们怎么会拖到今天才报官,”苏岑抬眼看了管家一眼,“所以是你跟你们大夫人勾结,杀害你家老爷,同时按下了下人们不让报官,就是为了私吞这批明器吧?你一再拦着我不想让我发现这里,是因为你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墓里的,被发现了是要充公的,不然你大可以大摇大摆拿出来,徐有怀已经死了,他的财物自然会落到几位夫人手里,到时候她们说不定还能多分你一些遣散费。”
管家在苏岑的步步紧逼下死死咬住了后槽牙,面部狰狞地抽搐着,猛地抬起头来,眼里的凶光暴露无遗。
猛地一推身后的机关,暗门立即关闭,一把锋利的匕首从袖子底下悄然露出来,反正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只要把这人杀了,把门一关,没人能找到这里。
“如果是我就不会干这种傻事,”苏岑毫不在意地一笑,“我提醒你一句,如今府上可全都是大理寺的人,我是宁王钦点彻查这件事的朝廷命官,他们若是一会儿没看到我出去,你猜我值不值得让他们掘地三尺?”
像是响应苏岑的说法,院子里适时传来了几声呼声,想是那个书吏看他久久未归,已经找了过来。
管家双腿一软,登时跪倒在地,一时再也难以自持,涕泪横流道:“我确实……确实昨天就知道我家老爷死了……我跟他去看祭天仪仗,当时人太多了,我们走散了,再后来就看到他烧起来了……火不是我放的,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烧起来了,我就是……就是想到老爷已经死了,那我的卖身契就到了大夫人手里,府上倒腾明器的事儿二夫人三夫人都不知道,我要是能讨好大夫人,说不定她就能把卖身契还给我,还我自由之身。”
“大人,大人明查,老爷真的不是我杀的,”管家膝行过去抱住苏岑的大腿,满面鼻涕眼泪都蹭到了苏岑的白衫上。
苏岑微微皱了皱眉,书吏已经找到了门外,一声声“大人”隔着一道墙清晰可闻。
苏岑敲了敲墙壁,“我在这。”
等书吏从外面开了机关,看到密室里的情形不由也一愣,“大,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苏岑简单解释了几句,又吩咐道:“去把徐林氏也抓起来。”
书吏脸上的崇拜敬仰之情无以言表,虽然之前他对苏岑也恭敬有加,但始终觉得这柔柔弱弱的年轻人除了一张脸长得好看些也没多大能耐,顶多也就是靠那位的照拂升的快了一些,不曾想就这么个把时辰的功夫这人已经单枪匹马把这件案子的重要人犯抓住了。
再三确认苏岑身上没少一根毛后书吏才按照吩咐去前面叫人,风风火火抓人的抓人,查赃的查赃,徐林氏依旧是抱着苏岑的大腿大哭大喊,只不过之前是假惺惺地为了徐有怀,如今却是为了自己。
等这边处理完了,日头已经过了晌午。
一个上午,老爷死了,大夫人和管家被抓了,徐家剩下的人全都低垂着头,灵堂铺设了一半,但带领他们干嚎的人已经没了,一个个心中戚戚,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干嘛了。
苏岑问书吏:“问出来什么没有?”
书吏拿了一摞审问誊录递给苏岑,“正如大人所说的那样,这些人昨天被徐林氏以筹备年尾祭礼为由圈在家里,都没有上街,所以也不知道徐有怀出了事,他们只怕也没有想到,徐林氏胆大包天,竟然勾结管家戕害徐有怀来夺取徐家家产。”
苏岑一页页翻看誊录,头也没抬道:“人不是他们杀的。”
“啊?”书吏一愣。
苏岑接着道:“他们如果真的想杀徐有怀,大可以找个隐秘的办法悄悄杀了他,再悄悄地把暗室里的财产转移出去,没必要在祭天典礼上搞这么大的动静,这样只会把官兵引上家门,对他们没有一点好处。”
“而且,”苏岑把誊录递还给书吏,“徐有怀怎么死的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又怎么杀的人?”
书吏一脸疑惑,“徐有怀不是烧死的吗?”
苏岑想了想今日清晨宁三通提出的徐有怀身上可能有猫腻的说法,但看那个管家和徐林氏的反应应该并不知情。苏岑淡淡摇了摇头,没再解释。
“大人,”书吏避开众人扯了扯苏岑的袖子,“借一步说话。”
苏岑抬眼看了百~万\小!说吏,还是跟着他走了几步来到背人处,只听那书吏压低声音道:“恭喜大人,可以结案了。”
苏岑眉头一皱,那书吏立马又道:“如今他们有动机,又有罪证,只要把罪名往他们身上一推,这么大的案子您一天就破了案,到时候肯定能名满京城。您要是担心他们到时候御前翻供,不瞒大人说,下官倒是有一些手段,愿意为大人效劳。”
“哦?”苏岑颇感兴趣地一挑眉,“你有什么办法?”
书吏立马眉开眼笑地讨好道:“斧钺汤镬,总有那么几样是看不出来痕迹的。大人可曾听说过铁树开花,这是说用铁管到人的喉咙里,再往里灌滚烫的热水,热水灼烧食道,但从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来,保准让他这辈子都不敢再开口说话了。还有水刑,就用那种掺了冰碴子的水,把人按在里头溺一阵子,冰水呛进肺腑,比凌迟还难受,溺他个十次八次的,不信他到时候还敢翻供。”
苏岑不是尚刑之人,对大理寺内有什么私刑并不了解,见的最多的也就是薛成祯打板子,如今听着这人在这儿眉飞色舞地描述,只觉得胃里一阵阵抽搐。
书吏说完了定定看着苏岑,一脸巴结的表情不加掩饰,却见苏岑面色如水,并不领他的情。
“明日一早你自己把辞呈送到张大人手上,”苏岑垂下眉目再懒得看他一眼,“别让我在大理寺再看见你,如若不然,那些刑罚就拿你试水。”
书吏面色一滞,眼看着苏岑毫不留情地转身就走,下一瞬跪地叩首,上演了跟徐林氏还有小厮一模一样的动作――抱紧了苏岑大腿不松手。
苏岑:“……”
今天他这大腿格外香还是怎么着?
最后苏岑还是找了门外几个衙役过来把人拖走了才解放了自己的大腿,再一看一身月白长衫已经被蹂|躏的皱皱巴巴不成样子了。
下次再出门办案一定换一身耐脏些的衣服,这样衣衫不整的样子苏大人表示有损自己风清月白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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