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岑被连夜召进宫,紫宸殿里左相温修、右相柳珵、六部尚书还有侍郎黄庭都已经到齐了,稀奇的是崔皓也在,只是苏岑当时已经无心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从接到消息到进宫,半个时辰,苏岑只觉得把平生的耐力都用完了,一路上恨不得飞奔过来,真站在这里了,却又有些腿软了。
“王爷呢?”
苏岑一句话打破沉默,果然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就是个小人,什么天下苍生,什么黎民百姓,这一刻入了他心里的不过就那一个人。
柳珵皱眉看了他一眼,这里站着的除了崔皓,就属苏岑位份最低,这时候小天子都还没发话,哪里轮得到他开口?
但那个人就像丢了魂魄一样,风采不复,直愣愣看着众人等一个答复。
温修沉吟片刻,才道:“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苏岑心里猛地往下一沉,像是支撑着的最后一口气耗尽,脸色苍白的好像下一瞬就能晕过去。
“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坏消息,堤坝决口,被冲散了的人不少,说不定只是暂时没联系上,”左相温修是前相温廷言的长子,按辈分算是李释的大舅子,这些年也一直带着温廷言那帮老臣子站在李释这边,心里自然不希望这顶梁柱有事,继续安抚道:“王爷洪福齐天,屡次都能化险为夷,这次也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了,一时半会儿没被找到罢了。”
“不看着最后一个百姓脱险,王爷不会离开的。”苏岑轻声道。
温修:“……”这人到底是不是李释这边的,怎么还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柳珵道:“再给徐州发邸报,让刺史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找到王爷,生……”摆摆手,“去吧。”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虽说他在最后把话咽下去了,但话里的意思众人都明白,宁亲王活着固然重要,但确认生死更为紧要——李释活着,他们有活着的应对办法,死了自然也有死了的手段,最怕的就是生死不明,做什么都束手束脚,徒然在黑暗里摸索,不见出路。
“皇叔他会不会有事啊?”小天子怯生生问,“皇叔若是有事,那朕……”小天子小嘴一扁,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他也知道,皇叔对他虽严苛,但这些年来宾服四海、协调内外,他皇位能稳坐至今都是皇叔的功劳。李释若是出了什么事,且不说关外的夷族会不会有动作,单是庭下站着的这些各怀心思的人就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柳珵和温修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打的什么算盘一览无余。
众人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只听殿上缓缓响起琅琅之声,不卑不亢,字句清晰道:“王爷在或不在,陛下都是大周的天子,我们也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有命若有人敢不从,便以谋逆论处。王爷已经教过陛下要独当一面了,遇事要明辨是非,纠察对错,不能偏听偏信,陛下虽未亲政,但聪颖绝伦,王爷如今不过是一时没回来,陛下更应该做好了给王爷看看,望陛下以万民为重,戒骄戒躁,临朝亲政,臣相信陛下能做好,陛下也要对自己有信心。”
“苏卿……”小天子看着庭下笔挺站着的人,忽然想起这一席话为什么这么耳熟了。在元夕夜里,他说想做一个像皇叔一样的皇帝,要广施仁政,让四海宾服。当时苏岑问过他一个问题,要是有人说李释的坏话该怎么办,他道他会明辨是非,纠察对错,不听信一面之词。如今虽然没有人说皇叔的坏话,却有人对皇叔的位子虎视眈眈,皇叔护了他这么多次,该换他护一回皇叔了。
柳珵眉头一皱,道:“陛下还小,你怎么能让他……”
“朕不小了。”小天子出声道,“朕十岁了,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知道谁对朕好,谁对朕不好。”
柳珵心里一凉。
一直沉默的崔皓急忙上前一步,“陛下,柳相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顾及陛下的龙体,想为陛下担些压力。”
“朕没有责备柳相的意思,崔卿多虑了。”小天子垂眸看着庭下,面色平静。柳珵突然吃惊地发现,这人这一刻突然不像朝堂上那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了,竟然已经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了。
苏岑微弱一笑,李释不在,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李释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李释在时坚决反对小天子亲政,那是因为里里外外都有他撑着,小天子尚不能从容揽下,但如今是特殊时期,换谁坐到李释那个位子上他都不放心……也都不愿意,那还不如让小天子提前亲政,李释教出来的人,总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就是不知道他做的到底对不对,李释回来会不会怪他?
“苏卿,”小天子点到,“那在你看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苏岑突然眸色一狠,“臣想问一问户部侍郎黄大人,你不是说堤坝不会出问题吗?为什么还是塌了?!”
字字铿锵,皆是咄咄之词。
黄庭咚的一声跪倒在地,早已经抖得筛糠一般了,“臣……臣去年确实拨了五十万两用作徐州的修河款,堤坝怎么塌了臣……臣也不清楚啊。”
毕竟是自己这边的人,柳珵帮着开口,“可能是还没竣工,又遇上百年一遇的大雨,这才出了岔子吧。”
“去年九月拨的款,如今都七月了还没竣工,徐州堤坝是有多长,就算是从长安城修过去如今也该修完了吧!”苏岑得理不让,完全不管对面是位极人臣的柳相,“还有这什么百年一遇,徐州三面环水,又是三水交汇之地,年年大雨,修的时候怎么会考虑不到这种情况?!”
柳珵气的脸色发白,老的走了,小的也不消停,气冲冲道:“修河款下拨层层关卡,问题也不见得就出在黄庭这里。”
“不是在这里,那就是在徐州,”苏岑垂下眉目,拱手道:“臣请求赶赴徐州,调查修河款以及堤坝修筑事宜。”
满座皆惊!
徐州现在是什么情况没人知道,别人这时候都是对那里避之如水火,竟然还有请命前去的?
“苏卿你……”小天子惊的嘴都合不上了,“你不留在京城帮朕吗?”
苏岑低着头继续道:“陛下英明神武,手下得力干将无数,臣不懂政务,留下也是无用。”
“朕不许你走!”小天子怎么肯轻易放过这刚拉来的左膀右臂,“你不能走,你要帮朕亲政啊!”
“若是如此,”苏岑抬眸,“臣请求辞官离京,还请陛下恩准。”
众人:“!”
“苏大人莫不是忘了,”柳珵冷冷一笑,“你自己刚刚才说过,陛下之命若敢不从,便以谋逆论处。”
苏岑没理会,自顾自伏地叩首:“请陛下恩准。”
小天子懂了,“在苏卿看来,皇叔比朕重要是吗?”
苏岑直起身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徐州的百姓也是陛下的子民,如今他们遭受无妄之灾,总得有人替他们讨回公道。臣任职大理寺,干的就是追求真相以正礼法的差事,至于别的,臣真的不懂,也不擅长,留在长安城于陛下无益,还望陛下明鉴。”
庭中静了下来,落针可闻,倾佩者有之,嘲笑者亦有之,但都隐藏在心里,静静等着看小天子这亲政以来的第一件事如何裁决。
半晌之后,小天子挥了挥手,“擢大理少卿苏岑为河南道巡按钦差,代天巡狩,彻查徐州修河款事宜,以正天威。”
苏岑回去便与曲伶儿连夜收拾行装,又从下面调来了两个徐州籍的官吏作为陪同,第二日城门一开便赶赴徐州。
一路上以马代步,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昼夜不停。苏岑没骑过这么长时间的马,每次从马上下来几乎连路都不会走了,大腿|内侧磨的血迹斑斑,绕是曲伶儿一样心急如焚心里也不落忍,本想找家客栈让苏岑好好歇息一下,苏岑却连进去吃顿饭的时间都不舍得,从路边买了干粮便又上马赶路。
三日后总算进了河南道的地界,几个人从马上下来稍事休息――人还撑得住,但马已经跑了一夜,这会儿已经有了吐白沫的迹象。
阴雨绵绵,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几个人躲在树下吃着被水泡发的干粮,苏岑问那两个官吏:“到徐州还得几天?”
“沿着官道再有两天就能到了,”官吏皱着眉啃已经有些发馊的干粮。这种查贪污的差事自古都是肥差,本以为这趟也能轻轻松松,不曾想这位看着文文弱弱的钦差大臣竟然这么能抗苦,他们两个大汉身子都有些吃不消了,这人怎么还能这么精神抖擞?
苏岑就着雨水食不知味地把饭应付了,起身催促:“快点,我们争取一天半赶到。”
两个官吏心道这又得是不眠不休的两天,也只能苦水往肚里咽,三两口把东西吃完了赶紧站起来。
翻身上马,正要走,苏岑突然指着官道旁另一条小路问:“这条路通向哪儿?”
另一个官吏回道:“这条倒是也能到徐州,就是山道,路不好走。”
苏岑眼前一亮:“山道是不是就可以直接穿过这座山,不用绕路了?”
“是倒是……”官吏皱眉,“可是山路崎岖,有好几处险处,如今又下了这么些天雨……”
苏岑置若罔闻,“从这里走什么时候能到徐州?”
“……路况好的话,傍晚前可至,只是……”
苏岑总算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我们走这条路。”
第128章 坠崖
山路果然崎岖异常,紧挨着路边便是悬崖峭壁,最宽的地方也不过一丈,而窄的地方仅容一人一马贴壁过去。山路湿滑,一不当心就一个踉跄,走了一半马都不肯走了,苏岑找了件衣裳撕碎了,分别裹在四个马蹄上,这才又能往前走。
一处断崖,山石塌陷,足有数丈宽,再绕回去太耗时间,苏岑咬咬牙,扬鞭催马,全力一跃,落地时距崖边仅差了几寸,平白惊起一身冷汗。
曲伶儿和一个官吏也稳稳过来,另一个官吏过来时却出了意外,本来已经到了这边,却又因崖石断裂滑了下去,好在曲伶儿手疾,将人拉住了,马却坠入万丈深渊,顷刻殒命。
那个官吏被拉上来后裤子都湿了,瘫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苏岑过意不去,又着急赶路,便想着留这两个人在这儿休整一番再走,到时候徐州城汇合就是了,等回去后论功行赏,他自然也不会刻意刁难。
瘫坐在地的官吏站起来摇摇头,反正都到这一步了,也没有回头路了,一起走路上还有个照应。
遂苏岑和曲伶儿乘一匹马,匀了一匹给那个官吏,又马不停蹄地开始赶路。
再往后走路宽阔了一些,已经有了人烟,苏岑看着山脚下被洪水淹没的田地和只剩房顶的房舍,不由皱眉,问那两个官吏:“那里是什么地方?”
一个官吏驱马上前道:“那就是一开始决口的曹村,北流断绝,致使河道南移,冲毁农田无数,这个村子基本上是毁了,即便洪水下去,屋舍浸泡了这么些天也没法住人了。”
苏岑又问:“这个村子看着足有百十口人,村民都去哪儿?”
官吏挠挠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苏岑点点头:“回去记得如实奏报,该有的赈款一分也不能少,都要交到村民手上。”
官吏点头称是,心里对这位年纪轻轻的钦差大臣又多了几分好感,这些年朝堂上党争激烈,为钱为权争的头破血流,肯真正为民办事的却少之又少。他们官小,捞不到什么好处,却见惯了顶头上司如何蝇营狗苟中饱私囊,乍一见到这么位清泉般的人物,身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连吃了几天的馊干粮也觉得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正出神间,忽然听到有什么轰隆一声,还没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见苏岑大喝一声:“往后退!”
再一抬头,当即愣在当场!
正上方滚滚沙石奔腾而下,显然是被雨水浸了太久,山石松动,发生了滑坡!
马受了惊吓,长鸣一声,四下逃窜。泥水裹挟着山石,带着湮灭一切的气势,顷刻将所有人覆盖了去。
慌乱间曲伶儿只觉得有人推了自己一把,从马上掉了下来,脑袋狠狠撞在石壁上,却也因此躲过了那一波冲击。
下一瞬,就看见他的苏哥哥连人带马,被冲下了万丈深崖!
六十里外,徐州城
往来船只穿梭,四处搜救可能幸存的百姓,虽然房舍坍塌、满目疮痍,却并没有出现哀鸿遍野的景象。
李释到徐州时是七月初二,只看了一眼城墙外的水势,二话不说,回去便下令转移城中百姓,暂撤城外栖凤山中。
也亏得宁亲王的先见之明,七月初四夜里黄河便决了口,所幸人员伤亡不大,大多数人都转移去了栖凤山,只有一小部分老者仍顽固死守,不肯撤离。
河水决口时,李释正在城中规劝那部分人。
苏岑说的不假,不看着最后一人脱险,宁亲王是不会离开的。
千钧一发之际,李释带着城中所有还没撤离的百姓上了城中高地戏马台,几乎是登上城楼的那一瞬间,洪水入城,顷刻淹没了整座徐州城。
等到徐州刺史梁方派船过来,已经是第二日午后,而那封带着洪水决口,宁亲王下落不明的折子已经发出去了。
相隔千里,事已至此李释也无可奈何,朝中他不担心,即便混乱一时,事后得知他没事后也会重新安定下来。
他担心的是那个人。
本来他没打招呼就离京而去那人肯定已经动了气,再加上这一出,他真的料想不到苏岑会作何反应。
苏岑做事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却也正是如此,一次次把自己置于险境,不顾生死,遍体鳞伤。
早知如此,离开之前的那天夜里就该把人好好收拾一顿,威逼也好,利诱也罢,让人指天起誓决不会离开长安城。实在不行,让人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也是好的。
李释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察觉到有人进来,收了遐思,看着来人。
这里是栖凤山上一座行宫,算起来该是前朝大业皇帝在位时斥资赦建的,也正因为如此,这座行宫虽然没莅临过一位皇帝,但却建的奢华至极,甚至算得上徐州一景。也得亏了大业皇帝这奢|淫无度的作派,才使得徐州百姓不至于风餐露宿,流落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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