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人不可貌相,”苏岑轻轻靠着李释,没了筋骨似的,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情|欲未退的媚态,“我是当真没看出梁大人有那么好的功夫,当初在山脚下没被他一掌送走也是命大。”
“仲安以前是少林武僧。”
苏岑微挺身子,来了兴趣:“和尚也能当官?”
“和尚都能当皇帝,为什么不能当官?”李释道,“我之所以帮他,倒不是信他不信你,只是对他生平有些了解。仲安出身少林,年轻时就有一颗济世之心,后来发现佛法不能普度众生,所以他从少林寺还了俗,考了科举,一举考中了进士却因为没给权宦送礼被分配到边远的小地方任县丞,十几年来无人问津,他在那时尚且没动什么歪心思,我觉得他不能干出那些事。”
“那你当初不跟我说?”苏岑抬起眼睛瞪人,“害我险些抓错了人。”
“人心是会变的,我信的是真凭实据,”李释在苏岑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而且我说了,如果非要做一个选择,我信你。”
苏岑心里一暖,起身在人嘴角落下一个示好的吻,亲完了还不舍得离开,双手搭在人肩上,头低着头,咫尺之间呼吸萦绕,眼睛亮的像夜里的星辰。
“我还有一个问题。”他说。
李释轻轻“嗯”了一声。
“温小姐是怎么死的?”
“……”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苏岑方才满满的心好像被挖空了一块,他这一晚上被哄得有些飘飘然,一经摔下来,粉身碎骨。
李释从两条胳膊之间抽身出来,拉开的那点儿间隙里明明白白写着疏离。
明明还是夏日,苏岑突然觉得有些冷了。
什么叫蹬鼻子上脸,什么叫不识抬举,他这才演绎地淋漓尽致。
“睡吧。”李释给他掖了掖被角,自己却起身踱步到书桌前,靠在椅背上按了按眉心,一脸倦态。
宋凡的话不能全信,但也不是全然是假的,既然他说的出宁王妃的死,那应该确实是有些问题的。
苏岑知道那场大婚的性质联姻大过感情,他也知道成亲后李释多在边关,两人一直是相敬如宾。名存实亡的夫妻之名,在温舒生前没有起到实效,却在人死后得到了反响——温庭言的支持,温修的协助,甚至先帝临终时即便与他多年敌对,却还是不得不把他从边关召回任命摄政亲王——在朝中没有稳定的根基,这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他想不明白,但李释必然清楚。
祁林曾经暗示过他,温小姐死在那场权势的角逐里,沦为皇权的牺牲品,但人到底是怎么死的祁林没说,甚至整个兴庆宫都讳莫如深。
苏岑破罐子破摔似的,又问了一遍:“温小姐是怎么死的?”——他执着地称呼昔日的宁王妃是温小姐,可事实上他也搞不清楚,否定了一个称呼到底有什么用?
他都想好了,不管李释回他一句什么,他都无条件地相信,哪怕是告诉他人是先帝杀的,是怕他与温家勾结,他都敢冒那个大不韪去把先帝批判一通。
可是李释什么都没给他,留他在房里,自顾自披了件衣裳走了。
八月初,水势减小,朝廷赈款送达,宁亲王李释班师回朝。
苏岑作为河南道巡按钦差,得将所有受洪灾波及的地方全都巡察一边才好回京复命,所以两个人只能分头行动,匆匆一聚,又各自奔波去了。
曹二叔罪责难逃,自愿代替曹村村民随宁亲王的队伍回京领罪。
虎子和二丫哭了一场,劝不住曹二叔去意已决,只能挥泪作别。经此一役,虎子想学功夫,以后好保护二丫,正巧曾经做过和尚的梁大人膝下无子,便将虎子过继了过去,只是人仍然姓曹,还给自己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叫曹旺兴,寓意徐州早日兴起,渡过难关。
寓意是好的,就是实在俗不可耐,苏岑越听越别扭,最后给改成了曹佑安。
二丫随了苏岑姓苏,起名作苏清清,两个小娃娃从小情投意合,由梁方做主,互换了生辰八字,定了娃娃亲,算作梁家与苏家的联姻。
曹二叔喝了一杯喜酒走的,倾斜的夕阳填满了脸上的沟壑,他一口饮尽杯中酒,长叹一声,再无留恋。
第二天苏岑也走了。
听闻百十里外川陵县也受了灾,他喜欢暗访多过明查,特地起了个大早,没惊动任何人,就带着曲伶儿悄无声息地走了。
赶了一天路才好不容易擦到川陵县边界上,苏岑和曲伶儿找了户农家安顿下来,刚收拾妥当就发现村民们正成群结队扛着锄头铁锹往山上跑。
苏岑拦了个人打听情况。
那人一双三角眼狐疑地看了苏岑一眼,见是外乡人,犹豫着不肯说。
“刘麻子你还拿起乔来了,”苏岑他们借宿的主家拿瓜子皮啐刘麻子,“这两位都是走方的郎中,有什么不能说的?赶紧说说,出啥事了?”
刘麻子吊着三角眼又打量了苏岑半天,这才凑近道:“山洪暴发冲毁了山路,我滴个亲娘乖乖,路边冲出来了好几具尸体!”
第146章 尸林
苏岑他们借住的村子名叫景和村,村子后面的座山,没什么正经名字,从祖上口口相传,传到如今也不知道是叫盲山还是虻山。
出事的地方就在这座山上。
事情起因很简单,景和村的村民上山打柴,走到半山腰发现山路被山洪冲毁了,正巧被泥水掩盖的路边有根长条物,本来以为是块干枯的木柴,捡起来才发现竟然是死人骨头!
那人当时就吓破了胆,跑回村一说却被众人嘲笑一通,还有人说可能就是山上的动物死了被从洪水冲出来了,怪他大惊小怪。
那人当即就不算了,于是集结上村里几个胆大的又上了一趟山。结果就在冲出的骨头附近,众人又发现了一颗死人头,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即报了案。
等衙门的人过来,本意是找全尸体,不曾想沿着山洪经过的地方一路找过去,死人骨头找到不少,拼在一起一看,竟然还不是一个人的。眼看着天色渐晚,衙门的人想尽快找全尸骨,遂叫了景和村的村民一起过来帮忙。
苏岑他们拦下的刘麻子就是赶去帮忙的。
巡察洪灾巡察到命案,也算是缘分,这种事苏岑自然义不容辞,遂找上刘麻子请他带着一并上了山。
他们到的时候只见官差和村民们正聚集在半山腰一个山洞前,一个个面色都不太好看。
“怎么了?”苏岑找了个穿着衙门官差装扮的人问道。
那官差看了苏岑一眼,之后又看了看曲伶儿,摆手道:“小孩子去别处玩去。”
曲伶儿:“……”
苏岑忘了他们如今只是平民装扮,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自然也没人还拿他当钦差尊着敬着。
“我们是走方的郎中,也略懂一些仵作的技巧,”苏岑还无意暴露身份,客套地跟官差解释,“不是说发现了尸体吗?我们可以帮着验尸。”
他虽然不及宁三通那么精通,但一些基本技巧也了解过,糊弄一下不专业的倒也没什么问题。
官差狐疑地看了苏岑一眼,可能是质疑苏岑的年纪,最后道:“你们等着,我过去请示一下我们大人。”
苏岑拱手作谢。
不一会儿那官差回来,冲苏岑摆摆手,让他过去了。
景和村地处川陵县,来的正是川陵县的县令,一个留着两瞥小胡子的中年人,正站在洞口前面,听官差们称呼他马大人。
苏岑冲马大人作了个揖,马大人捻着他那小胡子从上到下打量了苏岑一番,问道:“你会验尸?”
苏岑:“略懂一二。”
马大人眯眼一笑,“那来的正好,尸体都在洞里呢,你快去给验验。”
苏岑无奈地摊了摊手:“既然要验尸,自然得有工具,敢问贵衙的验尸工具带来了吗?”
“带了带了,”马大人转身对趴在树下吐的昏天黑地的一人道:“仵作,快把工具送过来,有俩小崽子来替你验尸来了。”
苏岑:“……”
除了要来了工具,苏岑还另外要来了两根火把,这才带着曲伶儿进了山洞。
山洞外天色尚还大亮着,山洞内却漆黑一片,走了十来步就已经完全依靠火把来照明了。洞里空气有些浑浊,火把不甚明亮,苏岑适应了一会儿才继续上前。明明还是夏日,这洞里却冷的出奇,越往里走温度下降地越快,一阵阴风吹来,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苏,苏哥哥……”曲伶儿拿着火把的手已经有些抖了,颠的黑黢黢的洞穴里更是吓人,“你等等我,我,我有点怕……”
“要不你就先出去,我自己进去看看,”这山洞挺深,苏岑边往里走边道,嘴上虽然敷衍着,还是放慢了步子等曲伶儿跟上来。
曲伶儿拉着苏岑的手,头要的像拨浪鼓,“我不敢一个人回去,我跟着你。”
苏岑反握住曲伶儿,“跟紧点。”
走出去百十米,只听脚下咯吱一声响,苏岑把火把递上去,只见脚底下踩的是几根指骨。
“到了。”苏岑道。
一具男性尸骨,呈卧伏状,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尸身全部白骨化,身上挂着的衣裳也已经褴褛,这人至少已经死了十年以上了。
苏岑蹲下来正打算把尸体翻过来查看死因,只听叫曲伶儿一声尖叫,响彻整个山洞。
“苏,苏……苏哥哥!”曲伶儿像踩了炮仗似的炸了毛,连滚带爬地躲到苏岑身后,死死拽住苏岑的胳膊,“苏哥哥……你你……你看!”
苏岑被曲伶儿掐的皱了皱眉,又向前了几步挑高了手里的火把。
绕是苏岑见惯了尸体,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声娘。
只见几步之外,一具接着一具,或仰或卧,密密麻麻,全是白骨!
苏岑突然能理解仵作把工具交给他时为什么那么欣喜若狂了。
这些白骨在地上陈列着,火把都照不见头,这不是几具尸体,而是几十具甚至上百具,这里根本就是一片尸林!
曲伶儿已经吓掉了魂,掐的他两根胳膊生疼,苏岑迫于无奈,只能先把曲伶儿送出洞外,又叫上几个胆大的,一起把白骨运出来。
搬出来的白骨在山道上一字排开,竟然一眼望不见头。
苏岑搬了几趟,随行的官差见尸体虽然多,但毕竟已经死透了,确认没什么威胁才纷纷上手帮忙。
如此一来苏岑反倒歇下来了,坐在台阶上等尸体搬完,顺便安抚曲伶儿一颗受伤的小心灵。
马大人见苏岑是个有用的,也跟着凑过来套近乎道:“小兄弟,看出什么没有?”
苏岑摇摇头:“尸体太多了,还没来得及细看,得等都搬出来才能下结论。大人我也正想问你,贵县可曾少过人?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具尸体?”
马大人捻着小胡子皱了皱眉,“确实蹊跷啊,按理说死了这么多人应该有人报案啊,可我任川陵县县令也有十几年了,从来没有接到过什么报案。会不会这些人不是我们县的人,而是别的什么地儿迁过来的?”
“长途跋涉必然带着行李,但我刚才在山洞里看过了,并没有什么包袱之类的。”
“难不成这里就是个墓地,死了人就兴往洞里一扔了事?”
“这哪里是墓地,分明是乱葬岗!”曲伶儿抬起头来,语气不善。他这会儿还在气头上,气的是刚才马大人不跟他们说实话,把他吓了一跳,这会儿后背上的冷汗还没干呢。
苏岑拧着眉摇了摇头:“你们看尸体身上这些衣物,都是夏日的单薄料子,如果真是墓地,总不能夏天死的扔在这里,冬天死的又在另一块地方吧?而且看尸体的白骨化程度,这些人应该都是差不多时候死的。”
马大人凝眉眯了眯眼,“难不成是……瘟疫?一个村子都得了瘟疫,避难至此最后都死绝了,所以没人报案?”
苏岑抿着唇想了想,不置可否,见尸体搬得差不多了,站起来沿着台阶一具具看下去。
尸体都大同小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苏岑一路看到最后,在最后那具尸体面前蹲了下来。
这具尸体上还带着些许泥斑,尸骨也没找全,苏岑回头问官差,“这是怎么回事?”
官差道这就是打柴的那个村民一开始找到的尸体,因为被洪水冲过,好多地方都没找到。
答完了才愣过来,这人谁啊?他凭什么这么毕恭毕敬地有问必答啊?再一想定然是因为这人问的太自然了,好像这番场景已经习以为常,他不自觉就把他当成了自己家大人了。
苏岑回过头去拿起一截小腿骨看着,应该就是被村民一开始当成干柴的那块,骨头上有一条不显眼的裂痕,整根骨头也不是挺直的,而是从裂缝处呈现出不自然的弯曲。
“苏哥哥怎么样?”曲伶儿跟过来问。他不屑跟阴险狡诈的马大人单独待着,这才迈着发软的腿闭着眼默念阿弥陀佛一路穿过各色尸体跟了下来。
“不是瘟疫,”苏岑道,“这些人的喉骨全部断裂,是被人断颈谋杀的。”
“谋杀?!”曲伶儿大惊,“杀了这么多人?!”
“一共二百八十七人,如果尸体全部在这儿的话。这些人除了喉骨断裂身上没有其他外伤,”苏岑突然把那截腿骨送到曲伶儿面前,把人吓的险些一屁股瘫坐在地。
“只有他除外。”苏岑道。
“苏哥哥!”曲伶儿回过神来恼羞成怒,“你别捉弄我了!”
苏岑笑了笑,把腿骨收回来,指给曲伶儿看,“这个人腿上应该受过伤,而且伤口没长好,骨头都长歪了。”
曲伶儿看了看跟着点点头,“苏哥哥你可真厉害,这都能看出来。”
苏岑把腿骨放下,“但也可能是他生前不小心自己摔的,距离他死有一段时间了,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苏岑站起来又跟马大人汇报了一下这些尸体的情况。天色渐晚,再看下去也看不出什么了,马大人于是决定先班师回去,留下了几个人负责在这里看守尸体和山洞,明日再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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