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秦子游不太在乎这些。
他说:“愿赌服输,的确是你‘赢’。”再说,依照宋六的说法,他被师尊摸了块玉牌去,也是活该。
姬颂轻声细语,说:“小仙师这样说,我确实自愧弗如了。”
秦子游态度不错,问:“你来这里,是有何事?”
姬颂拱手:“实不相瞒,上次莲池相见,我自称‘宋六’,却是假名。”
秦子游心想:我知道啊。
不过他还算给面子,没有插话。
姬颂缓缓说:“我实则名‘颂’,在家中排行第六。”
秦子游“嗯”了声。
姬颂说:“我姓‘姬’。”
秦子游:“嗯——嗯?”
他有些诧异,看姬颂。
姬颂告诉他:“当今陛下,便是我的皇父。”
秦子游缓缓眨一眨眼睛。
他说:“原来如此。”
又说:“在郢都时,我见过你兄长。”
第67章 切磋
姬颂瞳孔一缩。
他表明身份, 是考虑过:虽说大门大派不将红尘皇权放在眼中,可对诸多散修而言, 他们行走在碧元大陆上, 总要受到世俗束缚。而在面对这些人时, “姬家六皇子”的身份, 算一个被拉近关系的筹码。
可姬颂没想到, 秦子游紧接着便抛出这么一句。
他原先就心虚, 此刻听了, 心神骤然动荡。
姬颂抿着唇, 快速思量:郢都……
那伙南边来的人失去音信, 也是在郢都!
这个认知,让姬颂喉咙发干。他不知说什么, 秦子游跟着觉得奇怪。他先前对单文星说起, 自己与师尊在楚国见过温、梅二人时,单文星可不是这样反应。想到这里,少年恍然:哦, 皇子啊。
他记起姬封遇刺,记起姬封丢掉的东西——秦子游还不知道, 拿走姬封手上玉牌的人正是自己师尊——再看姬颂, 便有些别样心情。
姬颂干巴巴说:“小仙师可是说我三皇兄?”
秦子游手中握剑, 笑盈盈说:“是, 我听旁人唤他‘公子封’。”
姬颂眉梢一抖。
他试探:“三皇兄出门游历, 按说总要隐去名姓?”
“这我就不知道了。”秦子游还是笑, “我见他时, 他去了楚国鸿胪寺。”
姬颂沉默。
他意识到,一定有什么超出控制的事发生。再算时间,从最后一封信到现在,过去约莫三月,足够姬封回到姑苏——原先,他是自己欲随儒风南行。现在来看,恐怕是不得不走。
他截杀姬封,姬封若还活着,大约也要礼尚往来。留在姑苏的人那么久不传消息,姬颂此前拿这点安慰自己。可当下看,兴许已有变故。
但面对秦子游时,姬颂只说:“鸿胪寺?三皇兄去那里作甚。”
秦子游说:“我亦不知。”
他客客气气,始终带点笑,与姬颂讲话。姬颂看他,摸不准这少年是何立场、有何来路。
但姬颂生于深宫,长于宫廷,心性强大。他见屋门紧闭,少年站在院中,始终没有请自己入内的意思。这在旁人看,恐怕是明晃晃的“逐客”。可姬颂多问了句:“我听江真人讲,小仙师是与你师尊一同去秘境。我来拜会,还是该打个招呼。小仙师看,能否引荐则个?”
秦子游心想:你确是能屈能伸。
他回答:“我师尊在屋内,不见客。”就连秦子游自己,这两天,都没见过楚慎行。
姬颂琢磨着他话里意思,口中慢慢说起秘境的事。见院中有树,树下有石桌石凳,姬颂还提议,自己带着茶,身上也有些糕点,不如边吃边聊。
秦子游原先觉得:谁要和你聊啊?
但开口时,却说:“什么糕点?我此番来吴国,的确开了些眼界。”
屋内,楚慎行听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
这不算徒儿没戒心。只是于已经迈入筑基期的少年来说,姬颂的一言一行,都如清冽小潭之底,一眼便能望明。
所以楚慎行没再留心。
他重新看回面前灵火、火中溶体,再加上火下鱼皮。楚慎行沉吟片刻,手指微动,引溶体下落,滴于金轮鱼皮。溶体在鱼皮上形成一层薄膜,宛若鱼鳞再回,却更加牢固、不易攻破。
这期间,院中响起兵戈相接的铿锵之声。秦子游与姬颂皆未用灵气,后者此番脚踏实地,比在莲池上时安心数倍。面对提出要与自己再战一场的少年,姬颂考虑许多,自己该赢还是该输,是要留手亦或全力以赴。但慢慢地,他察觉到,自己原先便不用想这些。
秦子游很认真。
他说:“你若不来,我或许会去找儒风弟子比剑。”这是假话,但姬颂不知,“既然来了,不妨一起练练手。”
姬颂微微眯起眼睛。
他持刀相对,双脚立于地。秦子游很快察觉,此人下盘甚稳。两人相斗,刀剑相撞,秦子游虎口发麻,往后退了数步——
情形与在水上截然不同。
他记起从前自己对师尊讲过的话。
姬颂刀重,日影剑却轻灵许多。长久相斗,姬颂会疲惫许多——此刻姬颂不动,扎根于地,恐怕也是打的类似主意,要看秦子游消耗。
秦子游不怒反喜!
他眼睛发亮,喝彩:“好,再来!”
姬颂无奈,发觉:我越上心应对,他越高兴。
这不是坏事。若能抹去从前莲池中那场“胜之不武”,换来一个“不打不相识”,对他来说,就是好结果。
所以姬颂在这小院里待到深夜。直到明月升,凉风起。秦子游不觉困倦,姬颂却毕竟坚持不住。他沉默地、静静地想,对啊,我只是个炼气修士。
所以皇父不会看重我,不会愿意将江山交到我手中;
所以我与秦子游斗法,哪怕双方一样不用灵气,他最先被我压制许久,到现在,我却敌之不过……
他正考虑这些,未留意许多。过了些时候,才察觉,少年已经收剑。
姬颂没有发现,前一刻,剑鞘已经带着风,袭向自己手腕。秦子游已经留守,未用剑锋。可看姬颂疲惫、坚持的样子,忽而觉得意兴阑珊。日影剑入鞘,被他抱在怀中。
石桌上,茶凉,糕点只剩些渣沫。
姬颂大概知道,秦子游师徒从楚国来。前面见过姬封的事,大概只是意外,没有其他意思。但姬颂没想明白,为何这少年不拜入归元宗。
或许是与自己一样,不喜大门大派居高临下的态度?
这么一想,姬颂又觉得好笑。
秦子游:“哎,你若累了,便回去休息吧。”
态度比姬颂刚来是缓和一些。
姬颂听他这话,回神。
他手腕酸麻,原先还不觉得。待一口气卸下去,才觉得有些提不起刀。
姬颂:“好。”他的确疲惫,“小仙师,明日再见?”
秦子游说:“好。”
姬颂离开。
秦子游看他背影。屋外小道斗折蛇行,姬颂很快消失其中。而秦子游立于院中,脚下是婆娑树影。明月悬于天,月光倾于地,树影漾于其中,宛若水中藻荇。
秦子游神色一点点淡下。
楚慎行推门而出,就见徒儿背影。
听到背后声响,秦子游眨了眨眼睛,转身回望,叫:“师尊!”
楚慎行颔首。
他抬手,手上放着炼好的护心甲。月色下,甲上流淌淡淡金光。秦子游轻轻“哇”一声,见护心甲飞起、在自己面前停下。他抬手,触手微凉、柔滑。
楚慎行言简意赅:“试试?”
秦子游:“嗯!”
楚慎行却停一停,说:“到屋中试吧。”
秦子游:“嗯?嗯!”
他心里有些古怪感觉。
前面在城外,师尊是要自己找其他地方沐浴……
大概是想多了吧?
待穿好护心甲出来,日影剑颤动、离鞘而去。楚慎行身在院中,手上拿着酒盏,对月而饮。
秦子游刚叫了声“师尊”,便听日影破风而来。他瞳孔一缩,就要躲避。可这一刻,又记起身上多出的东西。所以他压制自己,没有动作,只等剑尖刺上自己。
隔着两丈距离,楚慎行看着自己的徒儿。
子游像是也在害怕。
他当然会怕。剑尖直冲心口而去,像是要直取性命。
可他并未避开,而是站在原处,等到这一剑。
剑尖贴在秦子游胸口,他闭上眼睛,神识却清晰地勾勒出方才发生的一切:日影撞了过来,刺破他的外衫,贴上护心甲。而后……
被阻挡在外。
不能真正刺上心口。
秦子游蓦然开始笑。
他摇了摇头,眼神清澈明净。他叫:“师尊,这护心甲,的确有用。”
楚慎行看他,想:他的确很信我,不怕我。我在酒楼时,提到曾想过杀他,手都扣上他脖颈了,他也只觉得痒。到现在,他直直站在那里,相信我送他的东西可以护住他。
楚慎行轻声说:“来。”
秦子游偏了偏头,似乎觉得师尊心情不对。他走来,期间几次低头,有些纠结、为难地看自己外衫上的一块豁口。最后,在楚慎行身侧站定。
他轻轻叫:“师尊?”
楚慎行问:“方才我出来,见你站在院中,似有烦忧。”
秦子游“啊”了声,说:“是。”
楚慎行说:“与我说说。”
他便道:“我觉得姬颂不错。”
楚慎行挑眉。
秦子游说:“去杀姬封的人,多半是他派去。此前,他也在莲池中,抢走我看好的一株。但现在——”
少年神色古怪,“我竟然觉得他不错。”
楚慎行笑着说:“为何?因为他给你一盘藕粉桂糖糕?”
秦子游脸上露出一言难尽表情。
他起先惊诧,说:“师尊,原来你知道?”也就是说,这个下午,楚慎行偶尔也在往外看?
楚慎行咳一声,不置可否。
秦子游说:“自然不是为这个。我只是觉得,至少今天,他的确诚心待刀,也诚心与我切磋。”
楚慎行温和看他。
秦子游说:“我不是要与他交好。只是——师尊,你也说过,便是山中凶恶匪徒,一样有家人亲朋。”所以,原先姬颂在他心中,不过宵小之徒。到现在,却似多出另外一面。
楚慎行说:“人总是这样。”
秦子游“唔”了声,说:“你这样讲,我还以为,你要说,‘我亦如此’。”
楚慎行:“……”
第68章 离开云梦
楚慎行轻飘飘地瞥秦子游一眼。
秦子游便笑。他先前不防备楚慎行, 到这会儿,却似警觉,看着楚慎行,将身体稍稍往后倾去。
楚慎行见徒儿这样,觉得自己的确该做些什么, 才不负子游这番警惕。
所以他眼睛微微眯起,抬起手。
秦子游见状, 反应迅速,足尖轻点,向后一跃。
等落地了,又发现不对。
倘若师尊真想动自己, 抬手速度怎么会那么慢, 简直是可以让自己看清——秦子游正在考虑, 忽而听到几声淅索。少年眼睛睁大, 抬头, 迎面对上大片落叶。他反应过来,撑起护体灵气,将头顶落叶阻隔在外。
有了这次分心, 秦子游便未留意到日影剑再出鞘。一息之后, 剑柄不轻不重, 敲了下少年后脑。
秦子游“呀”一声。
他下午和姬颂缠斗很久,那会儿对四面八方都留心。不像现在, 顾前不顾后。被师尊敲了头, 也只是郁闷地挠一挠后脑, 先将落叶铺到地上,才叫:“师尊。”
楚慎行唇角一弯,在石桌边坐下。
秦子游跟去。
楚慎行用灵火温酒。酒香飘出,是云梦才有的寒潭香。此酒冷时入口清冽,温过之后,却有绵绵醇意。楚慎行尝了一口,见在自己面前坐好,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桌面轻点,眼睛落在他手中盏上。
楚慎行说:“想喝?”
秦子游:“嗯!”
他其实很少与师尊一同喝酒。
楚慎行说:“你会醉。”
秦子游说:“师尊在,我醉也无妨。”
楚慎行叹气。
他没再说什么,酒壶往秦子游面前挪去。少年面前也多了酒盏,见温热酒液倾泻而下。秦子游将之端起,放到唇边了,又想到什么,说:“师尊仿佛总爱饮酒。”
楚慎行不言。
秦子游说:“我娘去后,爹亦是如此。我知道,他有心事。”
楚慎行挑眉。
秦子游看他,师徒二人有默契:是有心事,可宋安在,所以不能说。
秦子游尝着寒潭香,这次,楚慎行为他倒得不多,不似郢都那会儿,喝着兰生酒,两次,都让秦子游喝醉。此时,楚慎行默默估量:我年少时,要喝多久,才会醉到意识模糊?哦,子游只能喝一杯、两杯……
楚慎行说:“子游,下午与姬颂切磋,你有何感悟?”
秦子游一怔
他很快斟酌言语,讲:“前面在莲池,是我小瞧他。他刀法甚密,最先一个时辰,我寻不到破绽。”不像在水上时,姬颂的大半精力,都用于操纵浮梭,所以很快不是长于凌波步的秦子游的对手,“是到往后,他渐渐疲惫,我才占据上风。”
48/222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