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游“啊”一声,眨一下眼睛。
楚慎行看他。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看徒儿,此刻一瞧,发觉子游果然长大,再无从前的小孩儿模样。
两人一御剑,一乘机关金乌,往北而去。
楚慎行解释了自己勘破幻境之后遇到的事。
秦子游听着,连呼惊险。宋安竟认出师尊就是他那逃走的弟子,因之有片刻分神,才让师尊趁虚而入。
楚慎行又说,过去数月间,自己不说能控制秘境,至少也算将这魇兽遗蜕研究透彻。倘若宋安真出来了、隐而不动,自己定有所觉。
秦子游叹道:“师尊,他既已知道是你,却仍不心慈手软,可见心狠。”
说着,青年露出些惆怅神色,又似替师尊庆幸。他往楚慎行身上瞄了好几眼,神识也凑过来,小心地试探,想要确保师尊无事。
楚慎行察觉到徒儿宛若小触角的神识,心中微动,用自己的神识将其包裹、安抚。
秦子游便笑一笑,干脆往后一躺,枕在机关金乌身上,感慨般说:“这样看来,师尊,你我竟在那秘境中待了足足四年,哦,近五年了。”
他进秘境时,是刚过完十六岁生辰不久。到现在,八月末,二十一岁生辰将至。秦子游心不在焉,觉得到了外面,自己是否仍然还是给师尊一碗汤饼为礼。紧接着,开始惆怅,想:到是不一样。
真正的师尊,和秘境里的师尊差别甚大。
从前如何会认错呢。
秦子游调整心态,旁敲侧击,想知道师尊如何“叫醒”自己。
楚慎行方才对徒儿有所隐瞒,正思量,觉得自己答应子游要坦诚、不欺瞒,到现在,偏偏又春秋笔法。其中固然有重回过往一事过于不可思议的原因,但宋安都知道了,子游也该有所了解。
要如何说呢?
师徒二人各怀心思,一时之间,倒是其乐融融。
等秦子游确认完,师尊的确只见了自己第六次“惊醒”之后所作所为,总算放心。
在前面几次“梦”里,他和那个师尊的影子,可不是这样“相敬如宾”。两边亲近,完全不似真正师徒。以至于他出来之后,不能完全确认前,心里都带着绮思。
他正松一口气,忽听楚慎行叫他:“子游。”
秦子游立刻收敛心思,侧头一笑,“师尊?”语气轻快。
楚慎行到底说:“方才,我还是有些事没讲透。”
秦子游:“……”
莫非……师尊看出什么了?
这话是敲打自己?
秦子游咳了声,眼神乱飘,一咬牙,决定先一步坦诚:“我亦有些事,要瞒着师尊。”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灵剑与机关金乌飞在浩荡天际。说了几句之后,师徒二人慢慢安静,总算摸到一点默契。如果对方的确有事,那两边扯平,可以算在“不欺瞒”的约定之外。
再试探一下,发觉对方也抱了同样心思。楚慎行宽和一笑,心中纳罕,子游的确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还有浅浅遗憾,有什么心事,不能和自己说呢。
秦子游一样想:师尊隐瞒了什么,不能与我说?
又想:……倘若有一天,我想好如何对师尊表白心迹。到那一日,才算能理直气壮,要师尊待我坦诚吧。
秦子游:“师尊知道我在秘境中看到什么,公平起见,我也该知道师尊有何苦恼。”
楚慎行:“苦恼么?我见到自己未曾识破宋安阴谋,被他利用,还要念他恩义。”
他们的话在风里、云里,越来越远。
“师尊,”秦子游又叫,“这回,你我该往何处?”
楚慎行听出徒儿话语中的忐忑,说:“去寻秦老爷,是该给他换好身子,以免夜长梦多。”
秦子游叹道:“我只怕这些年里,爹爹已娶续弦。”一顿,记起什么,“对,师尊,该取我心头血,摆寻踪阵。”
否则该如何知道爹爹身在何方?
楚慎行说:“不急。”
秦子游反而急道:“师尊!取我心头血,虽有亏空,可我总能继续修行,师尊也不会弃我于不顾。”否则要怎样?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找寻?
楚慎行仍说:“不急。”
话音落下,看秦子游的样子,似乎都要从机关金乌背上站起,与自己说清道理。
楚慎行瞥他一眼,说:“你若无事,便可以开始挥剑了。”
秦子游还欲再说。
楚慎行悠然道:“子游,你该信我。”
秦子游听了,眼皮一颤,又坐回原处。
对,他该信任师尊。
楚慎行提醒:“挥剑,你我先前便讲好。”
秦子游定一定神,乖乖照做。
等身侧剑风起,楚慎行收回目光,看眼前。
他既然不直接要秦子游心头血,当然是已有成算。
当年下山短尘缘,楚慎行曾听说起,秦老爷到了某个年纪,曾在会稽住过一段时日。那地方,有个百十年前家中长辈买下的别庄,始终静置,寻常人都不知晓。是在往后,秦子游上山学艺,秦老爷开枝散叶,新一茬儿子长大了,要分家立业,才记起此事。
楚慎行认为,秦老爷多半就在此地。总归顺路,不妨先去找寻一番。倘若不在,再说子游心头血一事。
他也做两手准备,一路上,思索着为徒儿补气血的诸灵丹妙药。转眼十数天过去,换过数种交通方式,秦子游自己也开始尝试御剑而行。终于,九月上旬,师徒二人抵达会稽。
却并非去首府,而是到东阳府下金华县。
秦子游原先还忐忑,可待见到一小院,神识往内,察觉到其中住着的人时,他几乎愣住。
“爹爹?”
秦子游近乡情怯。
……
……
五年前的夏日,秦老爷正做着儿子上归元宗、有大出息的美梦,就被一枚信符从梦中唤醒。子游的嗓音很急切,说他在西行路上惹到一纨绔。那纨绔家中势大,要找他麻烦。秦子游挂念父亲,急忙告知,要他外出躲避。
“若要避走,最好去秦、吴二国……”
午夜梦回,都是这样声音。
多年来,秦老爷隐姓埋名。他人在吴国,挂念故乡,称自己姓“楚”。至于名字,则取“秦”的一半。见了人,自我介绍时,都是“楚禾”。
他不敢在外露面,但毕竟要生计,不能坐吃山空。所以在来到金华县后,秦老爷便买了几个仆从,择其一为“管家”,代自己盘了几个店面,好收租用。
因他从不见旁人,以至于在许多人看,管家才是此处主子。秦老爷知道,此人吃了不少回扣。但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
近来县城中出了事,人心惶惶。管家来报时,说县令已经上报,欲请来儒风仙人相助。秦老爷听着,倒是比旁人更多一重忧心。他开始考虑,自己是否要换旁处落脚。仙人之间,总有自己的渠道。如果自己被人发现,岂不是让子游平白挂心?
但倘若自己在这敏感时候离开,大约很容易被当做凶手。
权衡数日,秦老爷都未想出答案。夜间,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又在天亮时睁眼,精神不振。正萎靡,忽听到外间传来风声。秦老爷仓皇起身,从枕边拿起一小包袱,准备从后门溜走,便听人唤道:“爹爹。”
秦老爷浑身一抖。
他警惕,望向门扉。
第102章 父子
这些年间, 秦老爷的日子谈不上好坏。不缺衣少食,但总归是比不上在平昌城时,能堂堂正正, 听人叫自己“秦老爷”。
他一个身边无妻儿的大男人, 不愿抛头露面, 算得上怪事。为多一重保障, 来到金华县后, 秦老爷便开始装病。他为自己准备了个轮椅, 编了一通来历,说早年遇到山匪,落了个残疾, 这才不愿见人。管家多半是很愿意信这话的, 恨不得秦老爷病得更重些,好卷了钱逃走。
至于那些买来的下人, 几年过去,秦老爷已经在考虑,自己是否要择一心腹,缓慢透露自己已经“病愈”, 只是怕当初的仇家寻上门、因此才继续伪装的“真相”——他也想光明正大地站起来走动,而非每日只能缩在院子里,锻炼拳脚。
最先那些提心吊胆的年月,秦老爷觉得日子很长。往后, 习惯一些, 便觉时日如梭。可无论如何, 他未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听一声“爹爹”。
子游上了归元宗啊。
听穿云楼的仙人说,到自己死前,儿子都不会下山。
故而秦老爷听了外间传来的声响,非但不欣喜,反倒心中“咯噔”一下,考虑:难道子游所说的纨绔到底寻来?我躲了这些年,到底……唉,这恐怕也是命定。
但还是要逃。秦老爷缓慢挪动,欲从窗口翻出。这几年里,他日日勤修,不惑之年的人了,却难得的灵活。
可没挪几步,就听“吱呀”一声。
门开了。
秦老爷又是一抖。这下子,他顾不得其他,直接撒腿便跑!
“爹爹——”
那嗓音又传来。
秦子游哭笑不得,一面觉得父亲这样表现,着实好笑。一面又想,爹爹这些年,过得实在不易。念头一起,心中便有酸楚。
秦老爷一个在炼气前期打转了数十年的人,自然逃不过已经高过他一个大境界的秦子游。此刻,楚慎行看着徒儿身形一晃,便到父亲面前。秦老爷堪堪刹住脚步,面上慌乱尚未褪去,视线就撞上秦子游面孔。
秦老爷愣住。
秦子游轻声叫:“爹爹。”
秦老爷心绪剧烈起伏。
过往五年,他最大的念想,就是儿子上了归元宗,自家门楣光耀。
可当下,秦子游……这明明白白,就是秦子游。他的儿子出现了,未穿归元袍,腰间是自己为他求来的灵剑。秦老爷当即便明白什么,之后喉咙一甜。这刺激实在太大,他近乎要晕过去。
秦老爷撑着一口气,问:“你当真是子游?!”
秦子游正色,说:“自然是——啊,爹爹!”
秦老爷眼睛一翻,真的晕倒。
秦子游错愕,脸上出现了少见的空白神色。他扶住父亲,心中种种思绪翻腾,神情也有变动。慢慢地,从愕然,变作平静,还有一丝隐约可见的难过。
他扶秦老爷上床。
而后侧头,打量四周布置。
看到了床边轮椅,落在地上的包裹……秦子游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看着床上的父亲。
几年不见,他长高了,父亲却开始佝偻,比过往要低。他随师尊在外游历、闯荡,要躲开宋安,要在秘境里诸多算计。对秦子游来说,日子过得很快。他时时牵挂父亲,可也只是牵挂。
这难熬的日日夜夜,爹爹是如何过来?
他看了自己,是那般神情,多半也是失望吧。
秦子游静坐了片刻,出门,看师尊立于院中。
师尊身材俊挺,如松如竹。
秦子游想走过去,可最终,还是在门口停住。
他心中很乱。来时的忐忑、用神识察觉父亲的确在此处时的惊喜,到此刻,都成了一片空茫。
最后,秦子游干脆在门槛上坐下。他抱着剑,和初拿到日影时一样,和在从平昌城出发、往郢都西行的路上一样。心情郁郁中,秦子游莫名想:父亲一定十分失望。
他自然可以找千般理由。
宋安要害自己,赵开阳视人命若草芥。
归元宗仙人不过尔尔,自己遇到了极好、极好的师尊。师尊答应了,可以替父亲换新的身体。新身体由种种天材地宝炼制而成,在秘境中时他已经见过,可以让父亲不再停留在炼气前期多年、不得寸进。
这该是好事。
秦子游想。师尊也说了,这一切,是宋安的错。
等父亲醒来,与他分说……
他最终叹息一声,心道:我从前离开平昌城时,心中更多是欢喜。而今看,倒是另一番冷心冷情。
又道:师尊待我极好,我思慕师尊,也是理所应当。可正因为师尊太好,所以我不愿让他多一分烦恼。
秦子游手撑着下巴,安静地看着楚慎行背影。
楚慎行也没有闲着。
他在秦老爷这小院中布阵、引灵,又掐算时日,确保秦老爷能在最合适的时机,进入那附身之物。等忙完,算出良辰吉日正是明日子时,只待与秦老爷说定。楚慎行拢一拢自己袖子,回头,恰好对上徒儿的视线。
秦子游原本在发呆,见楚慎行看来,青年条件反射地站起,说:“师尊,今日的一万剑,我已在路上完成。”
楚慎行“唔”一声,“我知道。”
秦子游宛若松一口气,再度慢慢坐下。他的确勤勉,北上一路,若有闲暇,那每日两万、三万剑,把所有时日都放在挥剑上,也不少见。到这会儿,难得沉寂。楚慎行看出徒儿心事,沉吟片刻,干脆到秦子游身边、坐下。
师徒二人肩并肩,坐门槛。
师尊近了,秦子游到底欢喜,唇角快速勾起,又惦念父亲,轻轻叫:“师尊。”
楚慎行说:“有何心事?说来。”
秦子游叹道:“这样明显?”
楚慎行不置可否。
秦子游问:“师尊,你修行百年,断尘缘时,是何心境?”
楚慎行看他。一支细细藤蔓在秦子游手边破土而出,长成小苗,勾在秦子游手上。
秦子游“呀”一声,低头看那小苗,心中多出许多细密的甜。师尊知他难过,这样安慰他。
小苗细软,挠在手心,有浅浅酥`麻。秦子游心情松快许多,加上太阳升起,日光洒落于肩。他转而握住那小苗,用指尖逗弄上面的嫩芽。
秦子游全然不知,自己的动作,恰似挠在师尊身上。
楚慎行感受到了很细微的痒意。他从容,说:“我娘去得很早,父亲,则在我上归元后取了新夫人。到老,算是儿孙满堂。家中序齿,仍然记得我这个‘长子’。但往下一代、两代,便少有小辈知道我这个‘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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