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法子,是让爹爹真正改名换姓,从此以后,始终用“楚禾”的身份活下去。而今三国鼎立,国与国之间,对户籍查得并不严谨,所以秦老爷才能在此地安然隐姓埋名。再过十年、二十年,“楚禾”身为修士,有了进境,更没人会在意他是从何而来。
秦子游理智上知道,这是最安全的方式。但他慢慢与父亲说时,还是觉得自己十分残忍。父亲看重血脉、看重亲缘,即便来这金华县,也依然带着爷爷、带着太爷爷的排位,在夜里偷偷祭拜。从前改名易姓,是权宜之计。到现在,却变成一个樊笼,把爹爹圈在里面。
一直到进了厨房,不必面对父亲,秦子游才慢慢平静。
在秘境时,他先是刘兴亲卫,而后是“秦将军”,吃穿用度都算乱世中的,他尝过汤饼,觉得滋味不错,这才提起精神,顺着铺在城中的神识,来寻师尊。
楚慎行听他絮絮叨叨,慢慢知道,子游有苦恼,想要自己开解。
他一哂,想:小没良心的,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这么亲近我。
但秦子游望着他,日光落在他眼中,让青年的瞳仁透出清澈的琥珀色,里面满满都是楚慎行。
楚慎行放下面碗、筷子,随意捏了个清洁的法诀,便又回到从前出尘的样子。师徒二人坐在一处,楼下人来人往,鼎沸喧嚣,虽有对那“怪病”的惶恐,更多却是对生活的希望。
这种环境中,楚慎行说:“和我讲讲秦老爷。”
秦子游放松了些,安然笑一下,说:“从前也与师尊提过一些。”停顿,“一直和师尊讲,我家在平昌城。但在我刚出生时,爹爹的生意还未做起,要四处走商。楚国与吴地不同,各城之间差异甚大。到我五六岁时,爹爹加入一个商队。又兼当时所在城池待他们这样的小商实在不睦,于是爹爹打算带我和娘一同离去。也是在这一路上,遇到劫匪,我与我娘就此和爹爹失散。”
楚慎行回忆这些往事。
他总得“知道”秦子游经历什么、秦老爷是怎样的人,才能开导徒儿。
藤枝从屋檐垂落,也在砖石中发芽,到底缠上秦子游肩头。对青年来说,这成了师尊的安慰。他侧头,看着那颤动的细芽,露出一点笑,继续往下说。
对爹爹说自己这几年的经历时,秦子游始终紧绷心弦,生怕父亲露出失望神色。但在楚慎行面前,他没有这些烦恼,心境平和许多。
在外那些年被寥寥带过。回到平昌城之后,秦老爷的种种惊喜、种种欣悦,还有求上穿云楼,为秦子游打制灵剑,制作信符……这一切,被秦子游着重说。
一直到天色黯淡,楼下点起灯笼。一排排灯笼,照亮金华县的夜晚。打更人出来了,敲着锣。也有哪家孩子夜啼不止,于是苦恼的家人出来,往街上贴“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楚慎行说:“照你这样讲,有修行机会,秦老爷该高兴。”
秦子游笑一下,清华月色洒落下来,照着青年俊秀的面孔。他说:“是啊,这样的道理,我知道。”
只是总忍不住想,如此一来,爹爹失去了血脉传承、开枝散叶的机会。就连他唯一一个儿子,而今也思慕另一个男修。修士繁衍本就艰难,再以秦子游的状况看,他自觉:秦家几代单传,恐怕就要断在这里了。
楚慎行说:“有舍才有得。”
秦子游:“只是爹爹……无法选择。”
楚慎行考虑一下,说:“你怕他日后遗憾,也无妨。凡人命数不过百年,他若真想开枝散叶,那梦里走一遭,亦能尝到其中几分滋味。”
秦子游惊讶。
楚慎行解释:“我到魇兽遗蜕里唤你醒来时,将整个遗蜕的灵气构成记下七七八八。秦老爷不过是炼气前期,我无法将他拖进秘境,但织一场梦给他,不是难事。”
秦子游眨一眨眼,琢磨一番,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师尊这样说,也定然有他的道理。换上新身体之后,百年红尘乐趣,对爹爹来说可不是转眼即过?往后真有遗憾,也能在梦里做补。
他说:“还是要问问爹爹。”是否愿意。
楚慎行漫不经心:“这是自然。”
秦老爷正辗转难眠,又听到院中风声。他原本和衣而睡,有了动静,立刻起来,端着烛台往外看,果真是儿子与他那“师尊”。
秦老爷听了儿子说过的种种,对这楚仙师的心思颇为复杂。加上儿子所说的以后,也让秦老爷颇迷惘,有几分看不清前路之感。如今,秦子游上前,对他提出“梦里走一遭”的提议,秦老爷陷入深思。
他问:“子游?”
秦子游说:“爹爹若觉得不必,也不用勉强。”这么一来,算他白日里想太多,徒添烦恼。
不过秦老爷听着,摇头,叹口气:“你这样说,我的确有几分心动。”
一顿,又说:“这样贪恋红尘,又如何能走上仙途?”转头,郑重地看楚慎行,“请楚仙师相助。”
他知道楚仙师不让自己下拜见礼,于是此刻仅仅是拱手。即便如此,楚慎行眉尖都跳了下,去看天色。
万里无云。
楚慎行放下心。
一盏茶工夫后,秦老爷躺在屋中榻上,闭上眼睛。
秦子游在一边看,见爹爹酣然入梦。
院中寂静,屋内灵气涌动。秦子游心有所感,闭上眼,开始运转灵气周天。
秦老爷在这场梦里,过了很漫长、很满足的一生。
他在长子十五岁时,送他西行。之后传来信符,长子成为了大宗仙人的亲传弟子。秦老爷因此在城中扬眉吐气。
他娶了续弦,有了另外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虽然修为始终停驻,但家中商号越做越大,等到儿女们长成,已经是富甲一方的大商。
他偶尔会看着归元宗方向,小酌一杯。也会去原配墓前,对她念叨念叨,说我们儿子成材,有大出息。
城中出事,穿云楼的仙人赶来,要额外分出一队人马保护他。秦老爷听他们说起,曾远远见过自己儿子一面,子游已经是筑基中期、后期的修士。他们笑称,再过几十年,宗门大比,秦少爷恐怕能成为这一代归元首席。
他在一百二十岁时闭眼,溘然长逝。
去前,子孙环绕,唯独少了长子。
他经历这漫漫一生,在晨曦初起时睁眼。自己在吴国,会稽郡,东阳府,金华县。再没有人把他叫“秦老爷”,他是“楚禾”。往后,或许也会有人叫他“楚仙师”。
秦老爷坐起身,只觉得卸下一身重量。往屋内看,子游在打坐入定,那仙人倒是坐在桌边喝酒。见了秦老爷,楚慎行身形一晃,出现在他床边。
楚慎行问:“如何?”
秦老爷再无不满足的地方。他一面感慨仙术奥妙,一面觉得,自己既然已经过完一生,那往后日子,都当是传世投胎之后有所奇遇。他微微笑了下,眉眼里,透出与秦子游相似的地方,说:“多谢楚仙师。这场梦,与真事无异啊!”
楚慎行心想:这是自然。
原本就是你往后该有的经历。
秦老爷又颇有兴致,向楚慎行询问,新身体究竟如何,往后自己该如何修炼。楚慎行脾气很好,一一指点。最终,提到:“你若有意,也可择一门派拜入。”归元宗是不必想了,但从穿云楼到自在峰,恐怕都会对“楚禾”颇有欢迎。
秦老爷笑道:“容我考虑一些时日。”
楚慎行颔首:“自然。”
这一日,秦老爷未多做什么,只是看儿子与楚仙师相处。儿子在院中练剑,楚仙师在一边静观。等到子时,月华之下,秦老爷身体浮起。而秦子游在一边,屏息静气,想要好好揣摩师尊再度使出《乾坤造化经》中所学。
第105章 生事
楚慎行手腕一翻, 一个玲珑精致的小人从他袖口爬出来。
他将之抛起。恰逢秦老爷意识上浮, 迷茫地从云端俯视自己租了数年的小院, 便见那精雕细刻的小玩意儿开始变大,渐渐与自己等高。
楚仙师传音入密,告诉他,等进去新身体后,他可以自由改换样貌。
秦老爷心中到底忐忑。但往下,看着自己的神魂逐渐被从身体中剥离, 他渐渐有些飘飘欲仙之感, 像是自己与一方天地融为一体。同时,又始终被楚仙师牵引,像是一个被栓了线的风筝,不会真正消散于天地。
他环顾四周,见到黔江涛涛,东海无垠。时间仿佛失去度量,只在呼吸间,他向下坠去。
一道清冷嗓音从他心底传出, 吩咐:“睁眼。”
他睁开眼睛,惊愕地发觉,短短时间——不,往周遭看,夜晚竟已走完, 到了又一日曦光下。
他抛却了过往自己的身躯, 来到了一个全新境界。
面前有一道水幕, 仿若明镜,其中透出秦老爷而今的样貌:没有五官,通体都是剔透的玉色。
楚仙师道:“你想要什么样貌,在心中构想即可。”
秦子游也好奇地看来,笑道:“爹爹如今这模样,旁人是无论如何都认不出了。”
秦老爷屏息静气。
他听楚仙师轻飘飘说了句“别闹”,与面对自己时的冷静严肃不同,竟能听出一丝薄薄宠溺。察觉这点时,秦老爷的最后一丝犹豫也淡了下去。
子游过得很好,那他自己,也的确可以有新的生活。
他看水幕中的自己发生变化。先是眼睛、鼻子、嘴巴,而后有了头发。秦老爷原先已至不惑之年,此刻,却骤然年轻数十岁,倒和旁边的儿子成了兄弟。这样下来,容貌原本已经与先前相差甚远。不过考虑子游提到的那位“宋真人”,秦老爷又拧眉,专心地调整自己面上细节,争取完全看不出过往的影子。
他有种强烈感觉:从今以后,我就真的只是“楚禾”了。
属于“秦峰”、属于那个修炼多年却只能停留在炼气前期、只得怀揣遗憾,为儿子打算的过往,在这一刻飞散成灰。他感受着自己身上的不同,经脉扩宽许多,识海明净,灵气争先恐后地往他体内钻来。秦老爷沉醉其中,不能自已。他宛若飞上云端,无比悠然畅快,想要大笑一场。
原来这才是修士的世界!
调整到一半,秦老爷稍稍冷静,额外问,自己日后还有无机会改换容貌。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也无不可。只是到那时,新身体的材料,就要你自己搜寻。”
“如此……”秦老爷叹道。
也是理所当然。
但他转而想,此前,自己只听子游说,现在的身体是由各样天地间取日月之辉、灵气之华的灵宝制成。子游说了几样材料,什么“玉明骨”、“天地莲”,秦老爷听过一些,心驰神往。更多的,却闻所未闻。
他心中感念,再度觉得,为了子游,楚仙师的确付出良多心血。
所以等到只剩父子二人、楚仙师体贴避开,要他们好讲话的时候,秦老爷郑重问:“子游,楚仙师待你极好,你也要知恩。”
秦子游仔细看父亲的新容貌:有了重塑的机会,秦老爷也不能免俗,把自己往星眉剑目、英武飒爽的姿态塑造。他将眼前图景记在心中,默默想,待此次相别,再见之日,已经不知何年何月。
听了父亲的话,秦子游笑道:“自然。”
秦老爷想一想,“听你的意思,楚仙师是散修?”
秦子游大方点头:“是呀。”
秦老爷踟蹰。
过往,他觉得归元太远,自己不过一介俗夫,不能对即将西去仙山的儿子做出什么叮嘱。但楚仙师是散修,虽仍令他高山仰止,可毕竟不同。
秦老爷以寻常道理推断,问:“你既拜师,是交了什么束脩?”
秦子游:“……”
秦子游:“咳、咳咳!”
秦老爷见儿子这样,不解。
秦子游捂着脸,叹道:“我当日,呃。”
对父亲,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秦子游斟酌一下,实话实说:束脩啊,还欠着呢。
秦老爷叹为观止,沉吟道:“我这些年,也有些家底。可惜走得仓皇,其中大半都丢在楚国。”停一停,“孩子拜师,总该是做长辈的备下束脩。从前你我相隔千里,今日,好歹要弥补一二。”说着,数起自己有多少灵石,另外攒过几样灵宝。
“爹爹。”
秦子游听出父亲的意思,动容。
秦老爷笑道:“往后见了人,我自称‘楚禾’,你也不好再这样叫我。子游,我这些零碎玩意儿,算是当爹的最后能给你的东西。只是楚仙师修为高,眼界怕是也高,大约要看不上。”到底遗憾。
秦子游看他,深深吸一口气,窝心至极,婉拒:“爹爹,往后日子,你靠自己走,才该有灵石、灵宝相助。”一顿,快速切过话题,“师尊和我讲过,该给爹爹一些适用心法。等爹爹修至炼气后期,好拜入门派。”
父子二人谈了许久,中心思想都是给对方塞东西。秦子游到后面也看出,自己若一味拒绝,父亲反倒要难受。于是他斟酌再斟酌,到底应下一些护身之物。同时暗下决心,自己好歹等到爹爹有自保能力,再离开此地。
得和师尊商量。
正思索间,外间忽而传来一阵喧闹动静。细细听去,竟像有人砸门不止,同时喊:“楚禾!楚禾在吗?有人说你这儿来了外客,县老爷要查验那外客身份,快来开门!”
秦子游一怔。
秦老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懵掉。父子之间的沉闷气氛被打破些,秦子游晕头晕脑——这两日,他一心记挂父亲,秦老爷与楚慎行也未与他提起城中事,故而到现在,秦子游依然对过往两个月里金华县的状况一无所知。
但好在砸门的人口齿清晰,秦子游好歹听明白了:哦,这是有事来寻。
但因来者态度,秦子游不可避免地想到其他。
年幼时在楚国,城中同样有官衙。各城状况不同,捕快或劳心劳力,或仗势欺人。其时秦老爷不过是一小小商贩,遇到前者,要感慨自己幸运。遇到后者,则只能自认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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