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走了,齐县令又沉思片刻,把整件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觉得应该没什么遗漏,这才去花厅,预备见客。
前前后后,楚慎行与徒儿等了约莫一盏茶工夫,总算见到传闻中的齐县令。前面等待时,衙中捕头也来了,他修为和郭初一相仿,只是看起来更威武些,自我介绍,说他姓李,诨名李大彪。
楚慎行冷眼看,知道此人虽与郭初一同为炼气前期,但修为要略高些。
他是抱着“陪徒儿”的心态,于是从始至终,都未说什么话,只在一边喝茶,听徒儿再和李捕头讲话,确认前面郭初一的讲述中有无缺漏。李大彪和郭初一对视一眼,更不敢掉以轻心。
片刻后,齐县令来了。他看着李大彪和郭初一对楚、秦师徒毕恭毕敬的态度,心中仍未全信,却也提着心,往前拱手。
秦子游下意识想和他见礼,但他未起身,便觉得一道灵气压来。楚慎行以神识吩咐:“子游,莫动。”
虽然已经是筑基修为,但徒儿的心态,依然停留在凡人时期啊。
好在足够听话。师尊这样说,秦子游一怔,乖乖不动。
楚慎行袖中的青藤窜动了下。他神色不动,望向齐县令,听对方问:“只是尚不知,仙师师从何门?”
齐县令说着,心里快速划过几个在吴国境内的小门派。
在儒风弟子看来,归元宗可望而不可即。可又有无数人,连儒风寺的门槛都迈不进。
楚慎行明白这些。他想了片刻,随口说:“我与徒儿,是百通门弟子。”同时,密音对徒儿讲话。
齐县令迟疑。
那冷淡、高高在上的仙师不再开口,倒是旁边的小郎笑了下,说:“我与师尊从秦国来。师门名声不显,县令若未听过,也不稀奇。”
齐县令松一口气。
原来如此啊。
他踟蹰,解释:“两位仙师有所不知,早前,我已给儒风寺发帖。”
那小郎便挑眉,说:“早前是什么时候?儒风弟子若要赶来,至少要十天半月。这段时日,你莫非就静心等着?”
齐县令:“呃。”
秦子游看他,“我是听闻,县令家的公子刚打西边回来,一样是走水路。只是县令这样,倒像全不担心?”
楚慎行听着,端起茶盏,抿一口,掩住自己唇边笑意。
他稍稍提点了子游一句,子游便能融会贯通。讲话时,甚至用上灵气,以此震慑。
齐县令只觉自己胸膛器脏都在随这小郎的话而震荡,别的不说,至少他此刻的确信了,这是两个有些修为的仙师。
“自然还是担心的。”齐县令改口,“只是往后,儒风弟子若来了,我却不知如何交代。”
把为难摆在面上。
秦子游笑道:“你担心这个?莫怕,师尊和儒风弟子是有几分交情。”
齐县令闭嘴。话说到这一步,他只能赔笑,心下暗道:妙云先生怎么还不来?
秦子游已经问:“我听李捕头、郭捕快说了些案中细节。”
齐县令暗暗埋怨那两人多事,面儿上照样是笑,转眼,记起什么,又换成忧虑神色。他是一方父母官,如今治下出事,于情于理,都不该有笑脸。
齐县令叹道:“是。”
秦子游看出,此人多半在拖延时间,像是在等待。
他密音:“师尊,看来这齐县令,仍信不过你我。”
楚慎行无所谓答:“若只是查案,倒不必一定经过县衙。”
秦子游叹道:“也是。”但来都来了,再者说,县衙中总有些口供、物证。
想到这里,他忽而一怔。
“师尊,”楚慎行听徒儿唤他,“先前在郢都,你我看赵开阳起回踪阵时,你曾答应我。”
楚慎行:“什么?”
子游总算想起来了。
秦子游:“——要教我布此阵。”
楚慎行有意拖了片刻,才在徒儿略带急切的眼神里悠悠点头:“不错。”
这是五年前的事了。
五年中,两人大半时间都在有熊氏秘境里耽搁。之后,又各自在魇兽秘境里待了许久。后一段时间自不必提,但前段时间里,楚慎行教了心法、剑法、布阵……东西太多,林林总总,他理出一个大致章程,回踪阵在偏后位置,还未教到。也未遇到要用的地方,于是楚慎行许久不提。看这样子,徒儿像是忘了他先前答应的事。到此刻,终于记起。
在齐县令、李大彪等人看来,这对师徒只是交换一个眼神。接着,像是不耐烦齐县令的拖拖拉拉,干脆冷着脸,不再开口。
齐县令有苦说不得,一张汗帕子被捏得变形。方才,是他怕这两人开口。现在,却又怕他们不理人。
秦子游精神一振,问:“既有回踪阵,那要知晓究竟发生何事,不是再轻松不过?”
楚慎行含笑:“不错。”
秦子游心神激荡。
他从前觉得,修行修行,是要让自己不断变强,可以制定规则。这话当然不错,在经历了郢都种种之后,秦子游深信于此,可在这之外呢?
他的侠肝义胆尚未磨灭,路见不平之外,也想为凡人做些什么。
可灵丹被修士牢牢攥在手中,哪怕凡人贸然吃了,也讨不得好,会因灵气过多,爆体而亡。明光阵等等便利阵法,也要有灵石支撑,凡人很难从中得益。
他模糊畅想过未来:倘若有朝一日,我的话,能让旁人听从,那我总要让凡人过得好一些……如果娘亲病重时,能有医修往井中投一颗太清丹,娘亲喝了其中的水,便能活得更长久。
但这还是太遥远了。他能为一城做事,不能为天下做事。
此刻,秦子游看到更清晰的可能。虽然仍然很远,但师尊曾说,他善解阵,同样能改阵。如果能把回踪阵变得更简单、易布,只用少许灵石制成,那凡人之中便能再无冤案。
灵气磅礴,向县衙花厅涌来。齐县令一无所知,旁边的李大彪、郭初一二人先是惊讶,紧接着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瞠目结舌之余,两人狂喜:这么充裕的灵气,自己也能从中受益!
两人当即坐下,入定运转灵气周天。
齐县令一头雾水。恰在此时,有人报,说妙云先生赶到。
“快请妙云先生过来!”齐县令连声说。
妙云进了花厅,第一感觉与李、郭二人一样。他看向灵气中心,是一个俊秀明净的青年,约莫二十岁年纪,自己已看不出他的修为。
再看旁边那位更年长的仙师,更是如磅礴大海,深不可测。
妙云心中一沉。
旁边齐县令悄然问:“先生,依您看……”
妙云安静片刻,朗然一笑,说:“齐大人,这两位仙师可不简单。你们先前是在做什么,小仙师竟顿悟了。李捕头和郭捕快便是感知到厅内灵气充裕,这才借此修行。不瞒你说,便是我,也想沾一分小仙师的光。”
齐县令瞪大眼睛。
他虽然没有修为,但也听人说过话本,知道“顿悟”一事,在修士之中多么难能可贵。可回想方才状况,分明无甚稀奇。
楚慎行看到旁人种种反应,心情颇佳。
袖口之下,青藤乱窜之余,又有一根缓慢滋长,去了徒儿身侧。
在往常,藤枝当然要勾子游肩膀。但此刻,齐县令、妙云等人在此,楚慎行没有给旁人看自己师徒如何相处的兴趣,于是藤枝往下,悄然勾住徒儿的腰,帮他护法。
第108章 仵作房
难得见着这样厉害的修士, 又愿意插手凡人是非,放在一般人身上,恐怕早已意动, 好歹攀谈几句, 看能否搭上交情。
先前李大彪、郭初一二人,便是这番作为。小人物, 一辈子走到头,也至多能在来做师门任务的儒风弟子面前讨好两句, 看能否多混两块灵石。遇见赢仙师,是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了, 不得珍惜?
至于是否会用力过度、反倒让仙师反感, 这不在李、郭二人的考虑范围之内。一来,他们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这对师徒修为甚高,却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要猜, 也只敢往“筑基中期”考虑。要知道,连儒风长老们门下首徒也不过这个修为,区区一个没听过名字的“百通门”, 其中修士修为还能高到哪里去?
二来,哪怕招人厌烦,也好过根本不给仙师留下印象,什么都落不着啊!日后想起, 恐怕要悔不当初。
但妙云不同。
楚慎行看他一眼, 眼神里带着探究, 又有些薄薄的兴味。妙云被看出一头冷汗, 原先的笑音也卡在喉咙里。他最后干笑两声,闭上嘴巴,干脆照自己前面说的那样,坐下入定、沾光。
他心中默念:回头还是得问问齐县令,这对师徒究竟是什么来历。
齐县令重回尴尬境地。熟悉的人一个个打坐,赢仙师更是不欲理会自己。他想要一走了之,但此处毕竟是县衙,齐县令只好撑着一口气,低声吩咐手下取些文书过来,好歹给自己找些事做。
楚慎行看着眼前数人,青藤在徒儿腰上轻轻蹭一蹭。他视线在妙云身上多停留片刻了,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在这个观主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曾经接触过的气息。算算时间,倒是比前世出现早了许多。
他修为比妙云高出两个大境界,这样的审视,妙云一无所觉。
等了半个时辰,秦子游睁开眼睛,就看到小小花厅内,坐着三个打坐的修士,又有处理文书的齐县令。接着,他低头,看到正悄悄溜走的青藤。
秦子游有些懵。
他的视线随青藤而去,见藤枝收入师尊袖中。再抬眼看,师尊神色如常,见他看来,还问:“三九,感觉如何?”
秦子游抿一抿唇,想:大约是我方才想错了。
他习惯有藤枝勾来,无论是搭上肩膀,还是勾住手腕。在秦子游看,师尊养着的青藤,一如其他修士精心照料的灵兽。只是青藤养起来更简单,用起来也更方便。大约是养得久了,有了自己的神智,宛若稚齿幼童,爱与自己玩乐。
他没觉得那些勾勾手指、搭搭肩膀的行为,是楚慎行授意。当然,在有熊氏秘境时,师尊的几次“教训”,秦子游还是记忆犹新。可前面那些,就太幼稚,又太亲昵。更别说方才那样,他甚至恍惚,觉得青藤是否从自己腰间退走。
在有熊氏秘境时,秦子游还曾觉得,青藤是否承载了师尊的部分意志。可如果真是师尊,那岂不是——
所以定然不是。
他想通此节,松快许多。
秦子游笑一笑,回答:“劳烦师尊挂心,既有顿悟,自是有所受益。”
楚慎行听了,便说:“如此甚好。往后,你也要好生参悟大道,莫要解。”
秦子游:“定谨遵师尊教诲。”
两人视线相对,“赢仙师”是沉稳可靠、对徒儿颇为挂怀的师尊,“楚三九”则是天分颇佳、勤奋努力的徒弟。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一对过于标准、无甚特别的师徒。
妙云等人还未结束灵气周天,齐县令左右看看,别无他法,只好硬着头皮上来。他先道两句恭喜,到此刻,完完全全信了楚慎行与秦子游的确身负不凡。作为父母官,再怀疑下去,就是没道理了。
所以齐县令神色一肃,细细说起命案。秦子游已经听过两遍前后细节,但无论李大彪还是郭初一,他们的讲述,都更停留在案件本身。他们作为捕快,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齐县令却不同,他吩咐人找来前面案件中记录的口供,供两位仙师查看。同时留心观察,发觉赢仙师似乎对一切并不挂心,反倒是那位小仙师,细细读过所有已有记录,而后抬头,问齐县令,受害者的尸身而今在何处。
齐县令正想:这样看来,真正要查案的,是这小仙师。
他说不上自己是遗憾,还是松了口气。与楚三九打交道,总好过与那一看便不好相处的仙师谈案情。
听了对方问话,齐县令回神,犹豫一下,说:“前面几个死者,已经下葬了。”七八月的天,总不能一直放着,“妙云先生施了些神通,好歹让余下几具尸身维持原先面貌,而今是留在仵作房。但妙云先生此前说过,他也不确信,自己的术法能维持多久。两位仙师来了,我便能安心。”
至于下葬过程里多了些繁琐步骤,死者家中亲朋求到妙云先生庙前,请他超度等,在齐县令看来,便与案情无关,可以压下不提。
秦子游看师尊一眼,楚慎行朝他点头。
秦子游眨眼,吩咐齐县令:“劳烦带路。”
齐县令擦一擦汗,引这对师徒往仵作房去。
一路上,背后安安静静,无人讲话。齐县令胡思乱想,这些修行高人,恐怕有些自己的手段。又想,自己劳苦一生,没希望入道。好容易得了个儿子,一样不让人省心。王员外那边,不知还愿不愿意继续从前应许的事。哪怕不应许,自己也别无他法。
他一头烦绪,自想不到,那对师徒又在以神识沟通。
秦子游:“师尊,若起回踪阵,须得在命案现场。离此处最近的,便是齐县令家那护卫身故之处。”
到那时候,起了回踪阵,便好知道,凶手究竟是谁。
至于前面读口供,则是考虑“如何在不暴露回踪阵的情况下,向旁人说清案情”。他们隐姓埋名,是为了不留风险。宁愿走得曲折些,也不能暴露楚慎行的能力。
楚慎行无所谓道:“好。”
秦子游叹道:“师尊当时说,要教我此阵。转眼,竟已是五年过去。”
楚慎行瞅他,见青年身姿隽逸,虽有遗憾,但也洒脱、舒朗。他微微笑一下,说:“来日方长。”
秦子游唇角也弯起些,喃喃说:“对。”
他与师尊来日方长。
从前任性,要师尊莫要道侣,师尊也答应。虽然后面冷静下来想想,秦子游就知道,这话一来宽慰居多,二来,师尊当下的确无心情事。可倘若师尊真对什么人动心,他难道还能拦住?
秦子游想:我到底不愿让师尊为难。
他心思浮动,楚慎行有所察觉。
楚慎行不知道徒儿具体在想什么,只觉得秦子游的心情骤然低落,而后又平稳下来。楚慎行心中莫名,思来想去,只当子游在考虑案子的事。前面低落,是因为有人惨故。后面冷静,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定能找到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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