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二人踏入仵作房。留在此处的尸身只有三具,分别是城中李家的小娘子,嫁到金华县外,此番回乡探亲,遭逢不幸。前来拜师傅、学手艺的刘小郎,手艺没学成,反倒丢了性命。最后,就是齐县令家的护卫,早前随齐少爷一同上姑苏赶考,又在少爷落榜后随其赶回的段青。
楚慎行一眼扫过三人。果真如齐县令所说,三人身侧都布了灵阵。他一眼看出,这灵阵能让三个死者身上的时间流逝速度减缓。
他沉吟片刻,将这阵法略作更改。齐县令看得眼花缭乱,只觉一阵莹光闪过,却不知赢仙师究竟做了什么。
他有心询问,又不知如何开口。好在那小仙师脾气很好,解释:“师尊改了妙云先生布下的阵法,这样一来,这三具尸身能停上更久。”
他们手上其实还有在云梦买下的寒玉,能真正保尸身不腐。不过在楚、秦二人看来,不必这样杀鸡用牛刀。
齐县令犹豫一下,问:“小仙师可有看出什么?”
秦子游看他一眼,视线在三个尸体上缓缓滑动。
楚慎行听到徒儿密音说:“师尊,有古怪。”
楚慎行:“哦?”
秦子游和他分析:“李小娘和刘小郎,这二人一如前面李大彪、郭初一所说,腹中流脓,器脏全失。可这段郎……”
他犹豫一下。
正斟酌言辞,仵作房外忽而传来一阵嘈杂动静。
齐县令皱眉,对楚、秦二人说:“两位仙师,我前去看看。”说着,便离开屋内。
他脚步匆匆,像是极为清楚外面正发生什么。片刻后,果然传来声音。
齐县令:“你怎么来了?还不回去读书!”
“我怎么不能来?”一道年轻嗓音,“我听人说了,有两个道行高深的仙师来咱们金华县,愿意帮忙查案!”
“这与你何干?”齐县令冷声道,“正是因为你平日懒怠,才在春闱落榜!若非如此,你与段青也不会那会儿回来。”
年轻嗓音噎住,气势一下子泄下去。
他喃喃说:“照爹爹说,青哥会遭害,是因为我……”
第109章 李小娘
楚慎行听到这里, 再看看躺在地上的护卫尸身,眉尖微动。
秦子游也露出古怪目光,迟疑问:“师尊,出去看看?”
楚慎行可有可无地点头。
二人身形一晃,出现在仵作房外,齐县令与一个年轻郎君骇了一跳。
楚慎行视线落在后者身上, 听方才话里的意思,此人正是齐县令之子。
果然, 齐县令定一定心神, 介绍:“赢仙师、楚小仙师, 这便是犬子。天泽, 还不来见过两位仙师?”
旁边的年轻郎君原先失魂落魄,这会儿被父亲瞪了一眼,勉强打起精神, 拱手见礼。楚慎行看他一眼, 没有再多反应。秦子游倒是朝他笑了下, 却也不多说什么。
之后, 齐天泽退回父亲身后,一言不发,显然还沉浸在齐县令方才的话中。
楚慎行见状,看一眼徒儿。秦子游会意,问:“先前便听人说, 段护卫是随齐大郎一同西去姑苏。现在看, 大郎果真待段护卫颇有情有义。”
他实则比齐天泽年纪要轻, 此刻叫对方“大郎”,却有些长辈意味。不过介于秦子游的身份,无论齐县令还是齐天泽本人,都只觉小仙师的称呼理所应当。
待听清小仙师话中内容,齐县令脸色僵硬一下。齐天泽倒是扯了扯唇角,脸色苍白,说:“仙师,我只欲知道,青哥身故,究竟是为何。”
齐县令在一旁皱眉,说:“仙师查案,有你什么话?”
齐天泽瑟缩一下,抿嘴。楚慎行原先觉得,他兴许不会再开口。但片刻后,齐天泽讲话,语气竟比先前坚定许多,说:“爹爹,青哥兴许是替我挡灾。”
齐县令又僵硬。他心烦,没有回应儿子,而是旧事重提,要求齐天泽莫要再此处打扰仙师,速速回去读书。
齐天泽不情愿,显然恨不得跟在楚慎行与秦子游后面,看他们指出段青亡故缘由。但齐县令显然对儿子十分了解,语气又缓和一些,说:“若实在看不进去,也罢。王员外前些日子还对我说,王家娘子问你近况。”
齐天泽听到此处,一个激灵。
楚慎行看得津津有味。
齐天泽不甘心地往楚、秦师徒处看了一眼,到底叹口气,离开此地。
而后,齐县令回头。他显然还是尴尬,解释:“段青也在我家做事数年,我一路升迁,他都跟着,是和大郎感情不错。他去了,大郎便总自责。仙师,我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劝这孩儿。”
楚慎行兴味地看他,眼神分明没什么多余意味,却把齐县令看得发憷。无形之中,倒是能与方才的妙云惺惺相惜。
他艰难地说完后面的话,九月的天,按说已经凉了下来。可齐县令背上、额头,都是汗涔涔的,声音越来越低,问:“……那三具尸身,两位仙师看了,可有什么发现?”
秦子游知道师尊要维持形象,于是自如开口,“齐县令,我与师尊想再看看几位死者出事之处。”
齐县令赔笑:“当然、当然!”
秦子游友善建议:“方才看齐县令处理公务,想必事务繁忙。往后,教李捕头他们指路即可,齐县令不必操劳。”
齐县令听着,口干舌燥。他答:“为仙师引路,这怎么算得上‘操劳’!再者说,两位仙师也是为了金华百姓做事,要护一方百姓安康。”
秦子游听了,啧啧称奇,他对师尊密音:“……看他那样子,我都要觉得,他就是那杀人凶手。”
楚慎行瞥他一眼,没说话。但秦子游从师尊眼里看出了鼓励意味,继续道:“不过齐县令无甚修为,李小娘、刘小郎身上,却有灵气波动痕迹,与段护卫不同。”
讲到这里,秦子游若有所思。
他信口回答:“既然齐县令这样说了,我也恭敬不如从命。死者甚多,不如从最近一处去起。”也就是段护卫在县衙内堂中的住处。
齐县令听着,脚下不动,另有建言。他提出,李小娘身故之后,捕快曾在她屋顶看到一块碎瓦,怀疑是那凶手露了痕迹。
齐县令言辞恳切。
他说,这算是几个月下来,凶手唯一可能留下的线索。能上屋檐的,自然不是一般人。又啰啰嗦嗦,讲了许多猜测:凶手当真是人吗?有没有可能是某种凶兽?
说到后面,齐县令的话音莫名流畅许多。楚慎行听着,心思转了一圈,见徒儿神情渐肃。他不欲插手这些事,虽然最终需要回踪阵一把定真相,但前面的处置,还是由秦子游全盘决断。而秦子游看齐县令言谈,慢慢笑一下,又有了楚慎行的影子。
秦子游说:“也罢,齐县令都这样说了,不妨前去一看。”
齐县令听着,面上表情不动,又问:“却不知道,两位仙师要如何行路?”
秦子游说:“早前郭捕快曾绘一张金华舆图予我。李小娘的住处,我是知道的。”
齐县令尚且云里雾里,便见那小仙师看赢仙师一眼,后者轻轻点头。小仙师便抬手,抓上自己后领。他堂堂县令,像是一只无从挣扎的兔子,被小仙师拎着,头脑一晕,身侧风声猎猎,转眼,就落入一家院前。
齐县令扶着乌纱帽,看看来路,心跳不止。小仙师再旁边咳一声,提醒:“齐县令?”
齐县令方回神,意识到对方带上自己的意思。他咽了口唾沫,往前走去、敲门。
李小娘家人前来应门,见了县令,先是一惊,慌忙跪拜。又一番折腾,齐县令与人说清,有仙师前来查案。当家的是李小娘长兄,又有她嫂子一同来迎。两人先惊喜,问:“可是儒风仙师?”
齐县令尴尬,含糊道:“是云游的真人,修为甚高,尔等可要尊之重之。”
李家夫妇听了,略觉失望,但还是诚惶诚恐。
他们请仙师、县令进院,还低声问齐县令,家中需不需要准备什么招待。
“不必。”小仙师的声音传来,“指清李小娘在哪间屋子被害即可。”
齐县令看了眼李大郎,李大郎正要往前,便见县令大人比自己更快地往上,低声与那小仙师讲话。
至于另一名仙师,李大郎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便觉双目发晕。他连忙挪开视线,不敢再看。
齐县令问:“赢仙师、楚小仙师,往后,是要——”怎么做?
秦子游道:“你且出去,在院中等候。”
齐县令惴惴不安,看屋门在自己眼前闭合。往后,两位仙师再做什么,他便一无所知了。
将凡人视线隔绝在外之后,秦子游先憋不住,手起阵成,布出一个简单的隔音阵。在修士眼前,此阵一碰就破。但用来应对凡人,已经足够。
他不吐不快:“师尊,我思来想去,段护卫身故,多半另有隐情。”
楚慎行听着,各样灵宝从袖中浮出,飞到屋内各处。青藤敲一敲秦子游后脑,青年“呀”了声,记起什么,暂且压下心思,仔细端详师尊的布阵方式。
他试着自己描摹,比在郢都那会儿强上许多,到了第十数个小阵,才开始隐隐头痛。往后,坚持到第二十个小阵,楚慎行吩咐:“好,就到这里。”
秦子游方停下。
须臾之后,回踪阵成。
秦子游不知道这阵法是多么珍奇,楚慎行也没有与他细说的意思。师徒二人一起,看着屋内出现的图景。
此前看过县衙内的案卷,所以楚慎行知道案发日期。这会儿,窗外尚是白天,屋内却一片黑暗,是夜色昏昏。
李小娘早早睡下。
李家不是大户,只盖了三间屋。李小娘睡的这间,是她出嫁之前的居处。但她既已嫁走,这间屋子,便归兄嫂处置。只是这两年里,李家兄嫂始终未有孩子,李小娘这才能在回乡探亲时有个清净住处。
楚慎行调整阵形,将时间后推。
李小娘翻了个身。夏日,天气闷热,她意识昏昏,从旁边摸索着拿起一把蒲扇,为自己扇凉。
动作间,旁边的窗子,却轻轻打开。
楚慎行察觉到,窗子打开的同时,徒儿屏息静气。他垂眼,没说什么,见眼前图景一点点晕开,宛若宣纸落入池中,其上图案消融于水。有人用了灵气,这不可避免。好在来人修为不高,于是回踪阵尚能支撑。
来人面上有一个泥壳面具,小心地关上窗,而后迫不及待地扑向床上的李小娘。李小娘发出一声惊喘,紧接着,便说不出话,眼睁睁看自己被开膛破肚。
泥壳面具被来者取下,此人埋头在李小娘胸口,用牙齿撕咬着她的血肉,贪婪地将其吞吃入腹,等将胸骨打开、一口咬上心脏时,他心满意足地抬头,换上一副享受神情,吸吮血液,将口中肉块渐渐咬碎、咽下。
也就是这一刻,楚慎行与秦子游看清了此人面容。沾满血污,边缘晕散,可还是一眼能辨认出。
楚慎行已有计较,毫不意外,秦子游却还是发出低低惊呼,“是他——”
第110章 回踪阵
自李小娘家中出来后,齐县令满肚子小心, 问身侧的师徒:“赢仙师、楚小仙师, 这……”
可有找到什么线索?
秦子游看他,面色凝重, “再去其他几家看看。”
齐县令安静下来, 心中七上八下。
此时是正午,虽至九月, 日头仍烈。他始终被秦小仙师拎着领子,四处走动。起先, 齐县令还觉得丢面子, 往后却麻木,很有些“随遇而安”的意思。
一整日下来,城中多半人家都知道, 金华县内来了两个仙师, 帮忙查案。
他们精神大振。在楚慎行与秦子游落在又一家院前时,周遭不少目光。还有女童鼓着勇气过来,捧着一把刚刚采来的桂花。只是到了楚慎行与秦子游面前,小姑娘又抬头, 犹豫,不知该把花给谁。
楚慎行看着眼前小孩儿。大约四五岁年纪, 家里应该不富裕, 一身麻衫, 洗得干干净净。小脸虽瘦, 但同样称得上一句白净。各国都有对俊逸郎君投花掷果的传统, 楚慎行见状,难得笑一下,对女童说:“给那边的哥哥。”
齐县令见状,眼前发晕,心底发懵,想:原来这赢仙师,在旁人面前,也颇好说话。
女童得了准信,眼前一亮,“啪嗒啪嗒”两步到秦子游面前。秦子游蹲下来,认认真真接过小孩儿手上的花。又想一想,灵气波动,用一根细线,将桂花串成一束剑穗。
女童看着,惊讶地张大嘴巴。
秦子游温声道:“多谢小娘子折桂相赠。”
女童羞涩地笑了,转身要跑,但楚慎行又叫住她。
这一波三折,齐县令看得喘气,女童的父母也在一边提心吊胆。楚慎行知晓这些,不以为意。他看一眼身侧的弟子,而后回头,想:她让子游很高兴。
所以他对女童凌空轻点数下,方说:“去吧。”
女童晕晕乎乎地走了。到晚间,才记起什么,告知父母:“那位神仙哥哥,似对我说了一句话。”
说着,女童在袖子里摸一摸,取出一个拇指指甲盖大的丹丸。
丹丸呈现出一种莹润的玉白色,上面浮着浅浅丹纹,光是这样嗅着,女童父母都觉得神清而目明。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恍惚:那会儿大娘跑去寻仙师,两人胆战心惊,生怕触怒仙人。可谁能想到,这竟成了一份机缘。
女童娘亲压下心中狂喜,问:“仙师说了什么?”
女童冥思苦想片刻,告知父母:“这颗甜丸要化入水中,要我与爹爹娘亲分一个月服下,不得分给旁人。”
“如此……”
女童父母相视一眼,眼里有说不出的欢喜和期许。
这是后话了。
秦子游挂着桂花剑穗,站起身。他心中有浅浅怀念,是记起多年前,自己收到的栀子剑穗。这样久过去,那赠他栀子的女郎,多半已经成家,当了娘亲。
楚慎行看他走神,不轻不重地叫了声:“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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