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一阵铃儿叮当响,姜焕开门,易一踩着一辆老式自行车在门口按车铃。
这辈子一个细腰长腿的警花,也不说警牌摩托,就踩辆小破单车。
破单车后座上还坐了个年轻男人,穿一身皱巴巴的西装,跟底层保险销售似的。怀里抱着超市购物袋,深绿玻璃的啤酒瓶子露出来。
那保险销售下车,抱着袋子就走向宣昶,“宣老师好久不见!”又笑容可鞠跟姜焕打招呼,“这就是姜老师吧?”
姜焕这辈子还没被人用“老师”这种叫法,眼前这人虽然社会了点,可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味,虽然被稀释过多次,还是令妖怪本能忌惮。
“你是?”
保险经纪和他握手,“叫我小张,小张就好,小张竭诚为你们服务。”
他姓张,姜焕问,“龙虎山张家,小张天师?”
小张挥手,“可不敢,我虽然姓张,但这个姓跟的我妈,没资格当天师。我就在国家宗教事务局混个差事。”
别人不知道,在场的人和妖怪都知道,道教五大门,唯独龙虎山只传亲族,有八传八不传,迄今为止公认的张天师传承已经六十三代。第六十三代去了台湾,传承就还裹着两岸之争,六十四代六十五代好几家自封天师,争得一地鸡毛。
姜焕扫眼易一程斯思,再看小张,“你们都是公务员?”
这三个人面面相觑,姜焕咬开一个啤酒盖,灌下半瓶,“说吧,你这个差事到底做什麽。”
他们坐在院子里喝啤酒撸串,宣昶既不喝也不撸,云淡风清坐在一旁。
小张拎着酒瓶,诚恳地说,“我属於宗教局统战部,主要工作嘛,就是找到你们这样的统战对象,然后做好统战工作。”
统战,全称“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根本要义就是团结党外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尤其是各个群体中的代表人士。
姜焕嗤笑,“我们都算统战对象了。”
小张叹气,“宇宙探索到这一步,我们要忧虑的都是遇到三体人该怎麽办了,土生土长的地仙和妖怪怎麽不是统战对象?”
这说法居然有几分道理,姜焕问,“那你们工作怎麽做?”
小张从怀里掏出手机,打开一个结尾是gov.cn,页头白底灰山水,一行老年人审美红字,“国家宗教事务局/National Religious Affairs Administration”的页面,“姜老师先来登记一下,登记完加个微信。宣老师这院子三天房产证就能下来,还有谢掌门办的身分证,开民宿贷的款,我们部门都有出力呀……”
姜焕听着,合着谢师姐那民宿还是贷款,天知道欠了银行多少钱,致富之路真是漫漫。
姜焕在宗教局网站上登记过,加了小张微信,恰好看见网站底部“藏传佛教活佛查找系统”。
“这什麽?”
小张嗐了一声,“这几年不是藏传佛教火吗,朝阳区八百多个仁波切。为了让人民群众不上当受骗——实在不行少上当受骗也好,我们专门弄了这个查找系统。”
姜焕和两个徒弟对视,都有种微妙感。
小张搓手,“我们官网挺好用的,大家内部多多推荐,顺便关注一下微信公众号。”
只有易一默默拿出手机关注了一下公众号,小张感动了一阵,吃完串就打个滴滴走人。
他知道这同一门派的几个人有话要聊,等到那车开出巷口,易一端起啤酒,“这段时间我在查蛟龙和刘教授的关系。”
这也是她没去小敷山舍的原因。
“敖泽伪装成人,用的假名是龙泽,是一家外资公司法人兼CEO,他出事那公司马上提交了《外商投资企业注销登记申请书》。”她把几个人拉进微信群,发出截屏的数据。
程斯思说,“早有准备呀这是。我看他们那一族,肯定早就混进人类里,用关注宣朝来找师叔祖,干不过师叔祖就通过师叔祖找师父,欺负您老这一世是凡人,跟只蚂蚁似的,好拿捏,一掐就嗝屁。”
宣昶看了看四证合一,“生科公司?”
易一说,“生物科技,方向主要是基因遗传这一块,这几年不是流行基因检测吗。”
姜焕搜了搜,“私营,没财报,看不出经营状况。”
易一点头,“我把数据发给小张一份,知会他一声,但是公司已经注销,他们那边也没办法。”
他们在明,蛟龙一族在暗,姜焕一哂,“贱不贱啊,隔个几百年就要犯上来一次。每次都死几条,每次都不信邪。”
程斯思欲语还休,他可记得刚拜姜焕为师的时候,姜焕提起宣昶和蛟龙的旧怨,说的还是“他学屠龙术,你想,屠龙术,龙能乐意吗,可不就先找他茬”。
那态度还有点看宣昶热闹,可经历了易一被迫转世,他自己轮回十几世,这一世的人身被捅个对穿还碎屍,真是深仇大恨铸成。哪怕能再消停个几百年,下次冲突也一定惨烈过上次。
程斯思和易一不好劝,都低下头。
宣昶却握住他的手,在那只青筋微微凸起的手上一握。
姜焕眯眼看他,戾气消了三分。切一声不再想这事,大口喝啤酒去了。
程斯思这才暗松一口气,继续和姜焕磕牙。
聊到九点多,易一在客房凑合睡了,宣昶去洗漱。
啤酒喝多了也醉人,墨绿的玻璃瓶堆成一小堆,姜焕突然问,“易一转世,从头修起,你为什麽四百年来没有一点进步?”
程斯思一怔,回过神就觉得这师父啊,聊着着聊着猛然来个炸弹的习惯一直没变。
他摸摸鼻子,“您也不想想……您当时弄出那场景。”
师叔祖屠龙是设斩龙台,要不砍头要不腰斩,干干净净,笔起电落。
哪象姜焕被蛟龙激得狂性大发,最后化出原形,把龙撕咬得处处是伤,最后用尖角开膛剖腹。
满山是血,地上一踩泥里就涌出龙血,腥臭不散,熏得程斯思鼻子都要坏了。被迫辟谷三年,之后又十几年碰不得肉。
就是那一次,心魔暗生,每次打坐时间一长,眼前都会浮现血池赤海,背心浸透冷汗。
最后索性不再修炼,到了两千年初,改投计算机门下。
姜焕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揉乱程斯思头发。大千世界,什麽都有,他一定会给徒弟找到破解心魔的办法。
程斯思赶紧说,“您也别太往心里去,我觉得这也是一份机缘。信息技术就是新的玄学,科学就是新的’道‘……”
姜焕说,“少废话。”
程斯思撇嘴,但克制不住嘴角向上扬。
第27章 二十六
次日早晨,程斯思和易一要上班,都起得比鸡早。
姜焕睡到八九点,起床吃了昨晚程斯思馋得不行的面,决定去酒吧看看。
去了发现大门紧锁,“无人No One”的招牌上一层灰。
他之前提前给打工的学生预支两个月工资,说清楚两个月到了你们走人就行。
结果没到两个月,老板失踪了,手机联系不上。库存的酒他们也不敢动,也不知道还盘不盘库。这酒吧老板压根没用心经营过,日常也没几个人来。两个学生守了两个月,赶紧锁门溜了。
问题是,他都死过一回,开门的钥匙早丢了。
姜焕打电话找开锁师傅,把身分证给师傅看过,师傅一面开锁,他一面跟师傅闲扯。
等到门打开,姜焕查了库存,顺便连上wifi登录自己银行账户。
看到数字的一瞬间,他心口简直在滴血。
同样的一笔钱,拿来过半年和拿来过半辈子的心态完全不同。
他回国那阵,股票都不要了,投资都扔了。反正人都要死了,恨不得美金点烟,玩的就是一个潇洒。
早知道不会死,他干嘛糟塌钱啊!
姜焕坐在酒吧里抽掉一只烟,在无宣昶的群里发了条消息:我要破产了。
正是中午吃饭前,小程组长摸一小鱼,看到这条,幸灾乐祸地回:您能去找工作呀,虽然当时丢下所有事,一封辞职信,得罪了老东家,华尔街是回不去了。但是,啧啧,投行背景,金融人才,国内还是吃得开的……
姜焕:我是蛇。
程斯思:?
姜焕:冬眠。
程斯思捧着手机腹诽,修行了近两千年还要冬眠,糊弄谁呢,就是懒吧!
被盖章了就是懒的姜焕开车回家,直接往宣昶身上扑。
他从宣昶背后抱住腰不松手,下巴搁在宣昶肩上。
他的手臂有力,头也沉甸甸的,故意把体重压在宣昶身上,深呼吸宣昶身上的味道。
姜焕仍穿着T恤,露出肌肉线条漂亮的小臂。宣昶拍拍他的手臂,“怎么了?”
姜焕声音低沉,语气却是理所当然,“养不起你,还是你养我吧。”
难得见到姜焕心情低落来撒娇,宣昶眼角带着笑意,“好。”
姜焕磨牙,“答应得这麽干脆,你就这麽看不起我。”
宣昶好笑,腰上手臂收紧,背贴着姜焕胸膛。姜焕抱着他,两人四足往床上走。
姜焕爬上床还要抱住他,“痒。”
“哪里?”
下一刹那,红光一闪,床上盘着宣昶的不再是个人,变成一条独角黑蛇。周身漆黑,唯有双眼、头顶的角、吐出的信子是赤红的。
姜焕尽量缩小,还是估计错误。架子床空间巨大,但容不下一条比腰还粗的蛇,动了几下不是头顶又长又尖的角撞到床柱,就是尾巴撞到床柱。
姜焕委屈地吐信子,再往小了缩,缩到只有大腿粗细,床内的空间才能叫他活动自如。
蛇没有皮脂腺也没有汗腺,本体鳞片贴合宣昶的皮肤,干燥凉爽。宣昶的手指抚摸蛇身,动作很轻,姜焕背上和肚皮上大片大片的痂长好了,一层半透明的皮浮起,是要蜕皮的样子。
姜焕眼睛赤红,“帮我。”
蛇蜕皮主要靠蹭,他这麽大一条,得蹭到猴年马月。
姜焕背上的有几处稍微浮起皮,但更多的地方还沾肉,强行撕扯只会撕伤。
宣昶说,“再忍忍,等两天。天气暖了我帮你。”
黑色大蛇翻个身,懒懒地把脑袋放在枕头上,变回人形趴着,“我痒。”
宣昶抚摸他背上的伤痕,他的手奇迹般缓解愈合的痛痒。姜焕舒服趴平,睡了个午觉。
两天后,北京因为五月大风降雨冷下来的天气又暖和起来。阳光璨烂,终于有点夏天的味道。
程斯思周末至少有半天在师父师叔祖这蹭着,他珍宝一般捧着纸盒下滴滴到门外,纸盒上的字号是箭厂胡同一家点心店,可以说是他在北京这麽多年吃过的最好的中式点心。
上次吃了一小块夏日甜品,芝士团里包着新鲜银耳和百合,百合甘美多汁,进嘴的那一刹那就俘虏了小程组长沉寂四百多年的心。
小程组长工资高铁饭碗,有食堂有宿舍,手头比较阔绰,这回就把人家小店里夏季口味的点心一扫光,有香瓜荸荠的,枇杷的,柚子的,白桃的,兴冲冲来共享。
他在门口看见易一的单车,大家都到齐了。夏风里程斯思脚步轻快,“快来吃点——”
之后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嗷!”
程斯思跳起来甩上门,点心洒了一地。
还在摇动的门里显出院内景象,院子里盘着一条巨大的黑蛇,有一辆卡车大小,半透明的黑色蛇蜕挂在游廊上,被小风吹得刷刷飘动。乍一眼看过去跟恐怖片场景似的。
宣昶衬衣挽到手肘,帮那条蛇蜕皮。他的手按着蛇蜕,蛇反方向动,一寸寸从旧蜕里游出。
被程斯思惨叫一吓,猛地向前一挣,尾巴尖上的皮都脱下来了。
他尾巴本来就被雷劈掉了一大块血肉,伤得最重,要慢慢一点点蜕皮。现在旧皮剥除太快,还有肉粘在皮上,疼得蛇嘶声吐信子。
那条巨蛇口吐人言,“有没有出息,有没有点出息?”
易一很有同门情谊,把程斯思扶进门。程斯思回头看看滚落满地的点心,痛心疾首,“您也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变吧?您当年根本不变真身出来,我连脱敏的过程都没有,冷不丁见到,换谁不晕!许仙还被吓死了呢!”
巨蛇满身崭新鳞片又黑又亮,猛然张嘴,一对獠牙在日光下白森森的,向程斯思俯冲。
程斯思这回抖着抖着没退后,姜焕总算满意了,收回利齿,“还许仙,你就会跟许仙比。我算是知道为什麽四百年都没人给我擦灰了。”
蛇退后,游上游廊,头和角进不去门,又是红光一闪,不着片缕的人影进了门。
院子里程斯思还在哀悼点心的红颜薄命,嘴里念着芳名,什麽“伏雨”“青黛”“浮萍”。
姜焕下半身系着浴巾出来,掏掏耳朵,“别哭了,等我洗个澡,带你们出去吃饭。”
过了四五分钟,姜焕套上T恤运动裤,从浴室出来,头发在肩头洇湿一片。
宣昶泡茶,不介意易一和程斯思悄悄蹭他的茶叶,接过姜焕的毛巾,动手把他的头发擦干。
宣昶替他擦,姜焕眯眼看手机,“吃什麽?我要吃肉。”
程斯思跃跃欲试要提议,被易一在背后一扯。
宣昶说,“你来选,什麽都可以。”
姜焕手机一放,摸摸肚子宣布,“我变回来以后总觉得吃不饱。走吧,前门大街全聚德。”
这一行人坐车去全聚德。
北京满地烤鸭,吃全聚德的人少了。来全聚德,尤其是前门这家的十有八九是游客。
全聚德的烤鸭不用提前订,程斯思弄了个包厢,姜焕一坐下就是,“来五只烤鸭。”
点餐小姐一愣,以为他在开玩笑。程斯思也惊到了。
宣昶平静得很,点了时蔬。易一和程斯思另外叫芥末鸭掌火燎鸭心之类菜。
等到烤鸭上来,所有人就看见姜焕撸起袖子开吃。吃到第二只的时候还好,到第四只别人都吃饱了,他还津津有味地吃着,片鸭的师傅都带着小小吃惊看了他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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