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有诚倏地抬起头,意外地看向他,这时有人敲门,进来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一身少见的好西装,精致锋利。
“金刀,”匡正起身给他介绍,“汪有诚,新来的客户经理,你亲自带。”
一瞬间,段钊的神色难以形容,先是毒蛇吐信似的瞪了汪有诚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到匡正脸上,绷着嘴,没说话。
汪有诚干了这么多年HR,一看这气氛,打个招呼,识趣地离开。贵宾室的门一关上,段钊就问:“我做得不够好吗,你找个老油条来?”
匡正没正面回答,而是说:“你该学着当老板了。”
段钊马上回嘴:“我手底下有人。”
十七八个蹩脚的客户经理,匡正笑了:“汪有诚这个段位的人,你带过一次才明白。”
段钊不屑:“客户经理这摊事,我不需要更明白。”
“金刀,”匡正严肃地说,“现在万融臻汇需要的不仅是业绩超群的客户经理,还要一个能纵横捭阖的副总。”
段钊一怔,这时桌上有内线电话进来,匡正按下免提,接待小姐清脆的嗓音在不大的隔音室里响起:“老板,佟总来了,在一楼。”
万融臻汇只有一个姓佟的客户,就是佟胖子,匡正从衣架上取下大衣,边向外走边说:“金刀,别像个女人似的争宠吃醋。”
这话刺激着了段钊,缓缓合上的门缝里传来他的吼声:“女人争男人的宠,下属争老板的宠,天经地义!”
这家伙,匡正掏了掏耳朵,被他惯坏了。
他走楼梯到一层,一眼看见前台的佟胖子,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个小伙,一身不起眼的黑西装,罩着同色羽绒服,乍看像地产中介的销售员。
哟,匡正笑了,真是冤家路窄。
他走过去,隔着好几步就听见佟胖子的大嗓门:“别提什么G&S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懂不懂,现在最火的私银就在你眼前……”
“佟哥,”匡正有意提高音量,“好久不见!”
佟胖子转过来,露出身后覃苦声那张阴沉的脸,电光石火间,匡正满意地看到他乍然瞪起的眼睛,和迅速涨红的颧骨。
“老弟!”佟胖子仍然热情豪爽,一把握住匡正的手,半转过身,“我给你介绍个小朋友……”
他话还没说完,覃苦声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黑着脸咬着牙,掀起他那身破羽绒服,一个转身,带着风冲出万融臻汇的大门。
匡正真没料到,他以为上次被这小子驳了面子,这次该找回来了,没想到人家二次耍横,又把他晾在了当场。
“哎我去!”佟胖子尴尬地拍了拍肚子上的肉,跟匡正解释,“这帮搞艺术的,圈儿套圈儿介绍过来,求我帮着找私银,我他妈给带来了,他脾气还这么大!”
匡正哭笑不得:“艺术家?”
“哪呀,”佟胖子撇嘴,“倒腾画的。”
匡正还记得覃苦声名片上的信息,苦声染夏艺术咨询公司:“艺术经纪人。”
“狗屁经纪人,”佟胖子的包子脸一皱,打了几个褶,“不知道从哪儿淘了个穷画家,注册了个皮包公司,在小敦街租了个五十平的画室,就说自己是什么经纪人,其实饭都吃不上了!”
五十平的画室,还是租的,怪不得G&S那人说他是“小作坊”,匡正摇了摇头,这种规模,连小作坊都算不上。
第138章
小年儿这天下午, 匡正去了房成城家。
他已经不住在如梦小筑, 别墅卖了, 搬到北一环外一栋高极公寓。
坐着电梯上楼的时候, 匡正想,房成城曾想搬到君子居或是得意城, 那是风火轮最风光的几个月, 现在他这个愿望恐怕永远无法实现了。
房成城已经再婚,新夫人是之前伦敦藏的那个娇,一个高挑冷艳的姑娘, 拿着本美甲杂志坐在沙发上翻, 对匡正的到来漠不关心。
“我建议你再考虑考虑。”匡正说。
“电话里说了多少遍, ”房成城不耐烦,“没什么可考虑的。”
“百分之四百的溢价不用考虑?”
“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溢价?”房成城自问自答,“因为万青值这个钱!”
匡正压着火:“万青的业绩如果真这么好, 它就不会卖了。”
“它有四个CEP证书,”房成城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全世界都在看着我,我不能等, 我房成城就是速度,春节后就要开工!”
全世界才没那个闲工夫盯着某个人看, 是失败把这家伙变得过于敏感, 匡正叹一口气:“买可以,但要等一等,我们……”
“匡正!”房成城吼了一嗓子, 声音很大,背后的房间里立刻传来婴儿的哭声。
“王妈!”房夫人终于放下美甲杂志,冲厨房那边喊,“快点,孩子哭了!”
急促的哭声中,匡正听见房成城说:“我忍你很久了。”
匡正挑眉:“忍我?”
“忍你,”房成城铁青着脸,眼中是毫无道理的迁怒,“从到万融臻汇,我的运气就没好过!离婚给我办得一塌糊涂,儿子没了,名声败了,公司抛了,我他妈还剩什么!”
匡正默然看着他。
“现在我要买个药厂,稳赚不赔的买卖,你三番五次跟我叨叨!还跑到我家来,你要干什么,你只是个私银!”
匡正瞬间冷静,他之前对房成城说过“无论什么情况,我们都会站在你身边”,他确实是这么做的,但到头了,没有什么合作是建立在无休止的争吵和埋怨上的。
“万青这事你不用管了,帮我把基金债券那些管好就……”
“房总,”匡正打断他,起身系起西装扣子,居高临下地说,“既然您已经不信任万融臻汇,我们没有合作下去的必要了,明天我的法务会联系您。”
他微微颔首,在房成城惊愕的目光中道一声“再见”,转身走向门廊。
廊上站着一个梳长马尾的女孩,一身名牌童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父母离婚,她跟了爸爸,弟弟跟了妈妈,家庭破碎。
匡正在她面前蹲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摸了摸她的头,女孩的脸木然地抖了抖,接着,一滴泪无声地滑下面颊。
她才只有八九岁,已经学会了偷偷哭泣。
匡正离开北一环,坐上迈巴赫赶往市中心,今晚是如意洲的封箱戏,那番浮华热闹在等他,他的宝绽在等他,他该开怀。
戏楼的小年夜灯火煊赫,一进大堂,马上有穿红的工作人员来问好,剧场那边响着欢快的音乐声,是请了大乐队,前厅人山人海,韩文山、杜老鬼这些戏迷都到了,还有张荣,远远地朝匡正挥手。
从门口到后台一段不长的路,他逐一寒暄过去,握不完的手、说不完的吉利话,笑得脸都僵了,偶然听到几句只言片语:
“老康没来?”
“他情况不好。”
“他那股票,再跌可就跌停了。”
“经济本来就下行,代理商又联合起来压价,他真是……”
匡正面无表情擦过去,敲响后台的门,一进屋,里头比外头还闹腾,嗷嗷的,居然有婴儿在大哭。
匡正皱起眉头,大伙都扮上了,一眼分不清谁是谁,他逮着最娇的那个花旦:“小侬,哪来的孩子?”
“啊?”应声的却是另一把嗓子。
匡正愣了愣:“萨爽?”
“匡哥,是我。”
匡正有点懵,萨爽上台从来是一身黑快衣,抹着乱七八糟的小花脸,今儿竟扮了个丫头:“谁的孩子?”
“哦,”萨爽揉着白粉的胳膊腕一翻,水灵灵指着窗台那边,“侬哥的孩……”
“滚你的!”这回是应笑侬的声音,又甜又脆,还贼他妈凶,“时阔亭的孩子,跟老子没关系!”
“侬哥你当着孩子的面儿别总蹦脏字儿。”说话的是陈柔恩,可那个扮相……一条蓝茶裤,披着个绿蓑衣,头上还戴个草帽圈,十足的男孩儿装扮。
“滚算脏字儿吗,”应笑侬一身俏丽的粉靠,头上插着一对雉鸡翎子,怀里抱着挺大个襁褓,一看就是拿小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再说了,才几个月听得懂什么!”
匡正觉得魔幻,今天的如意洲好像哪哪都不对劲。
萨爽把他拉到门口,妩媚的杏核眼瞥着应笑侬,低声说:“他和时哥捡了个孩子,小女孩,到派出所登记了,人家要送福利院,时哥舍不得,非要自己养,侬哥不愿意,俩人正闹别扭呢。”
“哦,”这种事,匡正站应笑侬,孩子又不是小猫小狗,他们两个大光棍自己都养不明白,还养什么孩子,“宝绽呢?”
萨爽涂着胭脂的小嘴儿一咧,笑得人见人爱:“上楼给孩子洗奶瓶去了。”
听到这个,匡正不大高兴,时阔亭捡的孩子,凭什么让宝绽给他伺候,他板着脸从后台出来,上楼梯,刚拐过缓步台,楼上噔噔噔跑下来一个人,一片素白的衣袂,和他走了个对面。
匡正一抬头,只一眼,就呆住了。
那是个一身白的旦角,一双桃叶眼水汪汪的,上挑的眼尾斜飞入鬓,有点玉面天生喜的意思,一点朱唇半启半合,衬着满头水钻,从骨子里往外透仙气儿。
匡正的心乱了,怦怦地跳,眼前这张脸说不好,他陌生,又熟悉,仿佛在哪片梦里见过,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恰好美在他的点儿上。
可他有宝绽了,人家对他是“黄沙盖脸,尸骨不全”,他也得一样。垂下眼,他绕开那“姑娘”往上走,刚迈出一步,对方忽然伸出手,把他的胳膊拉住了。
匡正这样的男人,身边处处是诱惑,但他冷漠地别开眼,不着痕迹地收回胳膊,继续往上走。
那“姑娘”怔了怔,不解地叫了一声:“哥?”
匡正的脚乍然停住,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一张颠倒阴阳的脸,一缕眼角眉梢的春情,一把弱柳扶风的小肩:“宝……绽?”
把眼前这位佳人和心里那个男孩联系到一起的刹那,匡正着魔了一样,从脊梁骨到头发根倏地发麻,反手抓住宝绽的腕子,用力往前一拽。
正在这时,楼下有人叫:“哎我的娘子!”接着,楼梯转角探出来一张脸,“奶瓶呢,孩子都快哭抽了!”
是时阔亭,也带着妆,雪青褶子外头罩着一件羽绒服,手里拎着一兜婴儿尿布,是刚从外头回来,看见匡正热情地招呼:“匡哥来啦!”
宝绽拿着奶瓶要下楼,被匡正死死拽住:“他叫你什么,”他压着声音,同时压住的,还有他不可告人的欲望,“什么娘子,你是谁的娘子?”
“演戏……”他们头并着头,宝绽能感觉到他喷过来的热气,“白蛇传,师哥的许仙,我演白娘子。”
原来是这么个“娘子”,那匡正也不愿意,他从不知道自己的醋劲儿这么大:“谁同意你给他演娘子了,”他贴过去,几乎把宝绽整个搂住,纠缠着耳语,“不是老生么,怎么改演姑娘了?”
“封箱戏……”宝绽这身打扮,和他拉拉扯扯的很别扭,“就是反串的。”
说着,他挣开匡正的手,一朵云一缕雾似的跑下去,左鬓上的白彩球荡起来,下头扎的白绸从匡正的手掌上滑过,他下意识抓了一把,滑溜溜的稍纵即逝,没抓住。
空握的掌心,淡淡的胭脂香气,匡正的心彻底躁了,像让人拿一根线拴住了心窍,魂不守舍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扎紧领带往下走。
邝爷的开场锣鼓已经敲起来,客人们纷纷进场入座,匡正歪着头,倜傥地走向他的一排一号,刚坐下,二号座的人也到了,一头淡色的短发,一双琉璃样的眼,是清迈船王家的小先生。
“匡总。”何胜旌先打招呼。
“何先生。”匡正笑着,心里却不舒服,仿佛一捧白雪落上了灰,又好像一张新纸洇了墨,总之今晚对宝绽的绮念里掺了点煞风景的东西。
乐队的伴奏响起,一串悦耳的笛声,陈柔恩扮的牧童追着萨爽扮的村姑,一对璧人欢欢腾腾跑上台。
观众席上掀起热烈的掌声,封箱戏的看点是反串,今晚如意洲的演员们都不是本工,老生串青衣,青衣串武旦,不讲工整,只图热闹。
萨爽是武丑串花旦,梳着大头,扎着长长的线尾子,额上一排水钻头面,鱼婆罩上顶着大红的绒球,垂下一圈粉色流苏,手上立着一只五彩小鞭,娇俏灵动。
传统戏《小放牛》,讲的是村姑路遇牧童,两人对歌对舞,互生爱慕之情,是一出很吃功夫的戏。
萨爽娇滴滴一扬手,眉含春、眼带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脆生生唱响了如意洲蹉跎十年来第一场红红火火的封箱戏:
“正月里呀迎春花儿开,独占春风好不开怀!”
第139章
“喜鹊穿青又穿白, 金银鸽身披着豆绿色!布谷鸟催人把田种, 那鸳鸯鸟雌雄不分开嘛哪呼嘿!”
萨爽和陈柔恩一个娇一个俏, 对着活泼的民歌小调, 载歌载舞跑下台,紧接着是一通催战的锣鼓, 应笑侬捻着翎子挎着宝剑, 绣鞋尖尖走上来。
“好!”角儿还没开口,台底下先给了个碰头好,这身粉蓝的披挂是《扈家庄》的刀马旦扈三娘, 绰号一丈青, 和宋江的人马对战, 生擒了矮脚虎王英,力败梁山众头领,是个千人敌的女豪杰。
应笑侬戴着蝴蝶盔, 两鬓一边一把五股的及腰流苏,上台先来了一套功夫把式,灵中透着美,美中透着飒, 不吐一个字,就把满座的宾客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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