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碰到姚见颀心情不好,反而不让人看出来。
只是格外闷在房里,可以一天不出门。
这种时候不用姚辛平催促,姚岸已经踹门而入了,也不知道他都说些什么,但都出乎意料地见效。
“兄长的力量。”姚岸每次都会握着拳,捶捶胸脯,仿佛那儿有如许的军功章。
但今天他不想去。
他就是觉得,姚见颀不会给他这个面子。
至少这一次。
面对姚辛平质疑的目光,姚岸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是对的。
当他连敲几下门、拧了几下门把手、如法炮制地哄了两句,门内却没声搭理他的时候,怎么说呢……就挺丢脸的。
这下姚辛平的目光总算不质疑了,变得十分鄙夷,仿佛在说:“你小子也就这点能耐!”
姚岸无话可说,能说什么呢,他辜负了父老乡亲的期待,唤不了他弟回头。
最后姚辛平和于绾一齐出马,姚辛平好言好语在门外哄,也只得了个:“叔叔,对不起,我今天不想吃饭。”
姚辛平不会跟姚见颀生气,只会对姚岸没好气:“你看看你,搞成什么样子。”
弄得姚岸吃饭很没胃口。
何况他本来就没胃口。
于绾从头至尾不说半句责怪,不是因为特殊的立场让她无法对姚岸无所顾忌地施压,而是她了解,要打开那扇门有多难。
何况她已经不具备请他开门的资格,晚了。
夜幕自岸边一重重压将过来,尽管锁着窗,墨色还是渗了进来,侵吞了姚见颀手里的油画。
还有整间屋子的水粉画,洒在柚木地板上,栖落的一朵朵云,托起他。
姚见颀松开手指,放任那张干涸的画作淌到地面,自己侧靠在床上,面对墙,彻底松懈了。
姚岸的背影又印在他的眼球上。
他好像是第一次目睹他直直地转身走掉,头也不回,第一次,他看着他如同送行。
也是第一次,他意识到这个人是会走开的。
姚见颀缩了缩肩膀,迷着眼,快要睡过去。
睡梦之中,他听见“笃笃笃”地敲响。
有别于隔着木门传来的厚实质地,清脆、尖锐、易碎,就像玻璃,像……
窗?!
姚见颀掀开眼,全身转了过去。
他看见姚岸半个头露出窗台,一只手反复地叩着他的窗子,说:“给老子打开。”
这个人疯了,姚见颀想。
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地起来,赤脚踩过地面凌散的素描纸,险些滑倒,给疯子推开了窗。
姚岸一掌撑上窗沿,另只手将一个袋子准确地扔到桌上,攀着姚见颀的手臂爬了进来。
“奶奶的。”姚岸就势在他臂上揪了一把,“非这么折腾你哥是吧!”
姚见颀吃痛,回了神,上下瞧他:“你怎么……”
“怎么上来的?”姚岸替姚见颀问出了口。
姚见颀没否认。
“来来来。”他把姚见颀拉到窗边,指着墙角,“那个梯子,看到没?”
“……嗯。”一楼放着个三米的升降梯。
“我,用这个。”姚岸一边说一边比划,“先上了二楼,然后,从一边的石柱上爬到二楼窗顶,就这。”
他又指着俩人眼皮下的斜屋顶:“战战兢兢地踩这儿,死命敲你窗子。你要再不开,我就只能跳下去了。”
姚见颀偏开头,抿了抿嘴角。
“听完爽不爽?”姚岸弯下腰。
姚见颀的目光避无可避,就看着姚岸,也不回答。
“爽了就不生气了,行不行?”姚岸又问。
足足对视半晌,姚见颀才说:“本来就没生气。”
“对,你没生气!”姚岸语气一松,“是我小人之心,我太敏感了,那既然这样,咱把东西吃了呗?”
姚见颀被他持着转身,视线落到桌上,这才看到姚岸刚刚扔进来的那个塑料袋,鼓鼓囊囊的。
里边是在微波炉里转过一遍的的肉松面包和巧克力牛奶,和一个鸡蛋。
蛋壳已经碎了一半,姚岸把它在桌上滚了滚,剥开,递到姚见颀嘴边。
“不吃蛋黄。”姚见颀说。
“知道知道。”姚岸啧了一声,“黄的给我,你先把白的吃了。”
姚见颀接过来,小口地咬着,留下一个最圆满的蛋黄。
“我跟你说啊,这只是开胃菜,你待会儿必须给我下去喝口汤……”姚岸把吸管插进牛奶,纳闷道,“你这屋怎么乱成这样?”
姚见轻咳,面不改色的吞下一口幼滑的蛋白:“搞创作。”
姚岸睃了屋内一圈,把四处流浪的素描纸张收入眼底:“别太认真了,我怕你走火入魔。”
姚见颀抬眼望向他,片刻后,两人对视一笑。
“快吃!”姚岸薅了一把姚见颀头顶的毛。
之后的夜晚,姚岸枕着胳膊,打量老虎窗外的一壁天空。
暝色最深的时候,夜空反而显现出蓝天的迹象,背后像藏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白昼。
直到这时候,他才算夺回了一整日下来的所有冷静。
对,他之前很不冷静。
他不负责任地冲动、暴躁,又懊悔,他无能为力。
也是到了现在,他才发现他气的不是姚见颀,不是他对他绝口不提,而是恼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发现。
有些事情一旦过去了,再提起就没了意义,反而不利于忘记。
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他何尝没见过现实中的梦魇降临,带来连夜的阴影。
就像,就像他在安定村,从小卖部回来时看到的刘疯子,直接招致他后来的失控、呕吐,甚至连累姚见颀一块摔倒。
只是一个意外。
他对谁都这么说。
如同更早之前的夜,他比姚见颀初来乍到还小的时候,那一抹田野间猝然闪现的、赤裸无着的躯体。一个暴露的男人追着他跑,他跌倒了,他抓到了他的脚踝,浑浊的气息黏在他的背后和耳边。
姚岸阖上了眼皮。
男孩太小了,只知道恐惧,不知道暴行本身意味着什么。也是恐惧,让他拼了命地去踢,去拿触手可及的石头和泥巴往那人脸上扔,还是一束摩托车灯扫过,刺盲了疯子的眼,他不再去拽姚岸的裤腰,姚岸半盲着逃回家,一身都是狼狈的,于慌乱中把今晚所有的衣物都扔掉。
他睁开眼睛,往右侧过身,一个轮廓在深黑里渐渐成形,姚见颀背对着他,浅浅地呼吸。
他往里挪了挪,把人搂到自己怀里,瘦了,硌着有些疼。
却是一觉安稳。
第45章 青柠的汁液
夏天比预料中更早地结束了。
它并非突兀地终止,而像残拍一样,有几个迸碎的节点。
先是一场大雨,姚岸浑身湿透地骑自行车回来,在门口把上衣脱下,拧干;姚见颀翻阅画册的时候食指划破了,一线血迹氤氲,被他含在舌尖,尝到铁锈味,也像霉;康子的胳膊断了,绝口不提怎么弄的,养了一整个没完没了的暑假;最后是颜怀恩和颜沐春回来了,带着癌症的定义,和“不符合手术指征”的通知。
颜怀恩将家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一切未改变,窗明几净,鸡鸣喧喧,他给颜沐春的摇椅垫上绒毯,扶他躺上去,提前迈入秋天。
姚岸走到门前,依旧不知抱着何种心情和说辞,是姚见颀牵他跨过门槛,颜怀恩从厨房出来,刚倒完药渣,像最初的面见。
“你弟弟是不是今天到?”
那时颜怀恩这么问姚岸,在他还没有完全接纳这个事实的时候,颜怀恩就促他接受了,比他还懂他。
“你们来啦。”颜怀恩将瓦罐置于瓷台上,小小一声清响,漾开涟漪。
他对他们笑,毫不意外,毫不例外。
“怀恩哥。”姚见颀自觉地喊。
“欸。”颜怀恩走到他面前,手掌在姚见颀和自己之间比了比,“你是不是长得太快了?都到我鼻子了。”
姚见颀摇摇头:“是你长得太慢。”
“好吧。”颜怀恩笑着,望向姚岸,“你弟弟真诚实。”
姚岸在他的笑颜上找不出破绽,却很难回应,只好紧紧闭着嘴。
颜怀恩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这副样子,都分不清咱俩到底谁惨了。”
“……”姚岸噎了噎。
姚见颀把姚岸的手指节节松开,完全抽离之前,说:“我去看颜老师。”
他走进另一扇门,留给颜怀恩更多倾诉和失态的空间。
颜怀恩哪里不知道,他听着掩门声,有些宽慰地说:“你弟弟真懂事。”
“他在别人那都是孝子。”姚岸开口道,“就冲我甩脸子。”
“是吗,我觉得挺好。”颜怀恩幸灾乐祸。
姚岸耸了耸肩,一副认账的表情。
随后他们一起笑了。
“怀恩……”
“打住。”颜怀恩比着手势,还没来得及止住笑,“安慰就免了,昨天康子拉我谈了一宿,他自己说哭了,我只困得慌。”
“那你放心,我的风格保管跟那二货不一样。”姚岸说。
“救命啊。”颜怀恩抚着额头。
姚岸走上前,抱了抱他。
颜怀恩稍稍定住。
“你可以难过,可以不坚强。”姚岸低声说,“我们都在呢。”
药罐剩余的味道隐隐存在于空气中,有些苦,又含温。
“果然不一样。”他在姚岸肩上拍了拍。
“你听进去没?”姚岸直了身问。
颜怀恩看着他,轻轻出了口气。
“我会的。”他说,“我会。”
姚爷爷站在大厅里,正抬着头,两手不断指划着。
“那个结不是这么松的!”“哎你慢点抽绳啊,别把梁给碰塌了!”“你下来下来算了我来……”
旁边,花猫眯着眼,舒服地用耳朵蹭姚见颀的脚背,姚见颀扶着木梯,仰看梯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姚岸,一脸的同情。
“您千万别!”姚岸怕他爷爷要来真的,赶忙呼道,“我至于连个秋千都拆不好吗?”
“这可说不准。”姚爷爷冷哼一声,护了护姚见颀的头,“别被你哥砸了。”
“……行。”姚岸已经惯了,瞄了瞄下头的姚见颀,“你就看戏吧,啊。”
姚见颀抿嘴笑了笑:“小心点。”
姚岸双脚上下踩着木梯,几乎呈180度地扭过去,全身每一根线条都绷成一张古琴,专注着手里系得死紧的粗绳结。
姚见颀也专注着他的专注。
三脚猫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呵欠,细小的叫声过后,秋千“嘭”地砸落在地,把它惊搅。
“大功——告成!”姚岸拍了拍通红的掌心,连下两步,跃了下来。
姚见颀蹲下,抚了抚战栗不止的猫,揉顺动物背脊的毛,对姚岸说:“你把它吓着了。”
姚岸立正,毕恭毕敬给猫行了个礼:“三哥,对不起。”
“还赶着认猫做兄弟。”姚爷爷俯身把掉落的秋千木板和绳索拾起,顺势在姚岸小腿肚上抽了一把,“这是只母的!”
“哎呀!”姚岸抱着腿直搓,苦着脸喊,“都给打红了!”
姚爷爷拂袖而去:“反正你皮实。”
姚见颀抱着猫,一如既往地欣赏着含饴“弄”孙的一幕,直到姚岸气呼呼地在他面前坐下,敞开腿和手,告状一般:“你瞧,都有血印子。”
“夸张。”姚见颀这么说着,却将猫搁在了椅上,俯瞧着姚岸名不副实的伤口。
姚岸不服道:“才没夸张,你哥皮可嫩了你知道……”
话音顿歇。
姚见颀弯下腰,在姚岸的掌心吹了吹。
“你的掌纹怎么那么深?”姚见颀的眼神流出来,像青柠的汁液。
姚岸缩了缩手:“一直都这样,刀刻似的。”他在姚见颀额上敲了一记,“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姚见颀摸了摸额头,坐到他对面。
猫已经走了,不知不觉。
第46章 暴躁的帽子
开学这一天,姚岸和姚见颀在起床、洗漱、穿衣、吃早餐时间差了了近半个小时的情况下,同时踏出家门。
姚岸还在往嘴里塞椰蓉面包,吃得狠,卡着了,又没来得及捎瓶水,差点成为本市首个开学当天被面包噎死的高中生。
他好容易才顺过气来,连抚了抚胸口,打了一个劫后余生的嗝。
姚见颀将一个塑料袋提到他面前。
“没拿错吧?”姚岸定睛一瞧。
“嗯。”
姚见颀以前是只吃蛋白的。
直到昨天,他站在床上替姚岸量身高,后者坏坏地叫他“小萝卜头”。
惹急了,他突然想快点长高,开始吞最讨厌的蛋黄。
“所以我又改吃你剩下的蛋白了?”姚岸笑问。
姚见颀不作声,算默认。
走到小区门口,他快跑两步进了便利店,出来后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递给姚岸。
姚岸有些感动,但不去接:“你自己不喝啊?”
姚见颀摇了摇头:“我又不会被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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