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为是对方烧酒醒了又想一出谱,晕着头起来应付,接起来却听到这么一句。
反了天了。
姚辛平黑着脸脱浴衣换了身衣服下楼,看到酒店大堂正中挺着个罗刹似的人,脸色不比他和善多少。
姚辛平左转走到接待区沙发上坐下,才抽了张报纸,一个声音就闯上来:“你疯了啊姚辛平?”
“你是不是欠收拾?”姚辛平展开报纸,并不看他一眼。
“唰”的一声,报纸被凭空抽走,抖落在姚岸手里。
“姚辛平。”姚岸眼神死死地盯着他,“你真的要让见颀出国?”
姚辛平眉头蹙了蹙,见他手里还攥着车钥匙:“你阿姨给你的?”
“他不可以出国!”姚岸蹲进姚辛平的视线里,他抓着姚辛平的膝盖,战抖的力道十分明显,“我说不可以!”
姚辛平看到他没有血色的手腕,问:“你淋雨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姚岸的声音高起来,占满了空旷的大堂一隅,引得前台往这儿探了探。
姚辛平沉着脸,难得没去打他:“我问你话。”
“是!我欠收拾,我开阿姨给的车来的,我淋雨了,行了吧!”姚岸失控地喊完,又深深呼吸了几次,说,“有事我们好好商量,你别动不动就让他出国行吗爸?”
而姚辛平看着他,清清楚楚地回答:“不行。”
“姚辛平!”姚岸一下推开他站起来,沙哑道,“你不就是看不惯我们吗,我走,我走行了吧?你赶他算怎么回事?你他妈还算个人吗?!”
姚辛平也猝地站了起来,手直发抖,就差往他脸上招呼了。
忍了半晌,他将姚岸手里的报纸夺下,撂在桌面,将人拖了出去。
“你他妈放开!”姚岸使劲挣喊着,不管那些有的没的眼光,“你再不松我动手了!你别以为我不敢打老子!”
姚辛平一路不说半个字,把人到停车场,越走越黑,直到什么人烟也没了,山上的灯也远远的。
“姚辛平!我真动手……”
“啪!”
清清脆脆的巴掌声回响在山中,姚岸的左边脸全麻了,嚷嚷也突然消停。
“闹够了没有!”姚辛平用那只手指着他,“你多大个人了,还说开始挣钱了,遇了事还不是全靠喊,不嫌丢人?!”
姚岸死咬着下唇,一动不动,肩膀的不断耸伏。
“说我不算个人?”姚辛平冷呵一声,“你就算了?你做哥哥的,让你弟弟弄成这样就算了?不好好教他就算了还跟着他胡来,你多三年饭白吃的吗?!”
“大半夜的跑来问我为什么让他出国,你好意思问?”姚岸的肩被姚辛平一把掰正了,趔趄地踩死了草梗,“要不是我上周去学校开家长会,我还不知道你们的事闹得人尽皆知!”
姚岸脑子里突然“轰”的一声,抬头,怔愣地问姚辛平:“你、你怎么知……”
“你说我怎么知道的!”姚辛平怒呵,“网上那些东西瞒得住吗,还剩几个没见过的?他班主任说除了网上那些,还有同学在黑板上写大字骂他恶心,他还得自己上去把字擦掉!”
不知从哪句话开始,姚岸整个人都在抖,他几次努力开口,可声带低涩到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
在他拼凑出一句话之前,又听见姚辛平道:“他老师还说,集训回来他就压力大得不行,没考上自己第一目标院校以后更拼,有一次胃痛到去医务室了,这些他告诉你了?”
“是,我不算个合格的父亲。”姚辛平说,“你是他哥,替他着想,但你想的到这些吗?”
而对面仿佛沉在了黑夜里没有回应。
姚辛平缓了几口气,语调也变得比之前沉缓:“你们这个年纪,就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把控,什么都能对付,其实根本承担不了后果。”
他停下来,看着目光失焦的姚岸,“到最后不仅家人,你们自己也一个比一个辛苦,这就是你愿意看到的?”
姚岸的指甲死死嵌进掌纹里,好像这样就能缓解姚辛平所说的每一个字落地生根带给自己的承重,要把他压弯的承重。
“再辛苦……”他极尽全力地说话,却不是说给姚辛平而是给自己,“我会陪着他。”
“你这是自私。”姚辛平并不为他似乎的固执而动怒,语气冷静如陈述客观事实,“没有谁会一直陪着谁,你弟弟一时间钻牛角尖,是因为从小到大只跟着你,只有你这个哥哥,没别人。等他独立了,见识的多了,有些东西自然就想开了。”
“不管你觉得我有没有私心,出国这件事蒋老师她们都赞成,学校那边她也会帮忙推荐。”姚辛平心静气地说,“既然有这个条件,换个环境透透气也没什么不好。”
山间的湿意于半晨半昏之际侵上脚踝手腕,姚岸明明不怕冷的,却也在第一声破晓中感到了寒意。
两个人面对面立得够久了,姚辛平叹了口气去捞他,他却被打中似的后推一步。
“还闹什么?”姚辛平蹙了眉,“有事情睡一觉明天说。”
而姚岸只是惘然地摇着头,一边退一边喃喃:“我...我不跟你说……”
他没有注意,被凸起的石梗绊了一跤,在姚辛平的喊声中摔倒又爬起,疯了一样地朝车位跑去。
第133章 汛期
从窗外看,三楼的灯已经熄了。房间是暗的,一床毯子罩在姚见颀头顶,也拢住了台灯的光,他翻过一页书,使劲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板心。
他知道于绾会悄悄上来看他睡了没有,也不敲门,就看门缝里的光,每晚十二点左右他会准时关掉日光灯,随后就台灯的光读到凌晨三点,觉得足够了他就去上床睡觉,有时候太累了他便自觉或不自觉地就着桌面趴一会儿,少则几分钟,多则一晚上。
明天学校放月假不上课,他在学校自习得比较晚,回来时家里没人也没有猫。
猫在上周送回安定村了,剩下一个烘干箱空空晾在那儿,于绾和姚辛平出去应酬是常态。
于是,他一个人坐在顶楼,忽然间富有整栋黑夜。
手板心的痛觉并没有带来臆想的清醒,疲惫好像被风吹的水马,逐只倒向他,汹涌得像一场预谋。最后一刻姚见颀摸向台灯触键,却只是将灯调亮了一档,但那已经不再他前意识范围内了。
可是他居然还有力气做梦。
他梦见有人将他的毯子掀开,像掀开一角夜幕,台灯终于哑声了,他被一双坚韧的手拥起来,挤到一摁就会跳起的血管,就是这样他也没有醒。
然后他被盖上蓬蓬的绒被,那个人却没有同样躺进来,可是他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汛期和雾气,否则,他要如何解释会有雨滴落在他肩头呢,又要怎么解释,就连在梦里也会感到这样疼惜的爱意呢。
姚见颀较劲地睁眼,却被手掌深深掩埋,那人说:“睡吧,睡吧,我抱着你。”
车门撞上的声音彻响院落,姚奶奶应声出来,端着竹筲箕,嘴里照旧骂咧着:“手脚老是没个轻重。”
姚岸不锁车门,步过去,从筛子里拾了个酸枣干,外皮毛剌剌的,像一块苔。
“死老太婆!”姚爷爷声如洪钟,小跑出来,拎着一个充气颈托。
姚岸见着,不顾咬嘴里的了,跟着对奶奶皱眉道:“你怎么又不戴颈托?”
“你们爷孙啰嗦得一个样。”姚奶奶颇不屑地扭过头,“我自己心里没个数啊?”
“你有就怪了!”姚爷爷每条鼻梁纹都在气吜吜,“赶紧戴上,别噜苏!”
姚奶奶乖瞪了他一眼,筲箕推给姚岸,大马金刀地叉腰一站,任姚爷爷给他系围领。
“昨晚没睡好?”姚奶奶仰着脖和孙子闲聊,“黑眼圈掉地上了。”
“掉哪呢,我捡捡。”姚岸又投了一颗枣。
“就你贫。”姚奶奶扫了扫他肩上的尘灰,“你怎么又跑回来了,这么大个人了,难不成还念家?”
姚岸嚼着酸甜的枣肉,酸得牙疼:“想你们了嘛。”
“你也——咦!”姚奶奶突然呵道,“死老头,扯太紧了!”
正拧着牵引旋钮的姚爷爷不客气地回应:“瞎叫唤什么,都是医生说的,听医生的!”
姚岸掏了掏耳朵,逐步远离音域中心,随手将竹筛放在了靠门的桌子上。
从最西边的矮厕开始,他逐间寻找,学姚见颀往常那样,俯着身,口中轻喊着喵喵。
他撑膝察看每一扇门后和床脚,一直摸到了最东边的柴房,空飕飕的。
姚岸无法,只得原路走一遍,动作放得更慢,终于在一间过房的漆柜脚下找到了。
母猫半个身子都埋在一只兰花样的植绒拖鞋里,鞋面胀着圆圆的包,小猫则不知哪儿去了。
姚岸蹲下去,拨开旁边的拖鞋,捧那一只出来,左臂接住,慢慢地抽出,让猫落到自己怀心。
猫艾艾地唤了一声,有气无力。
姚岸搂着它,一边理顺有些枯涩的毛,一边走到他们的纸窝,旁边那只表面有条浅浅缝渠的碗盛着满满的碎鸡丁。
“怎么一点都没吃?”姚岸揉了揉它,猫随后在姚岸的小指头上舔了几下。
“不能这样啊你。”他托起猫,就差抵着鼻尖,“知道姚见颀有多喜欢你吗?你得陪着他啊。”
“以前他还喜欢鱼,就是我钓的那条,他可以在缸边看一整天,结果闹得现在都不爱吃鱼。”
“你说,他是不是......”
姚岸没了声,与猫面面厮觑。
他是不是,对每一个喜欢又最终离开他的事物,都有最深切的执着。
走进门时,奶奶吓了半跳,因为地上的一个大黑影。
她弯下腰,抱着新纳的两双码数一致的棉拖鞋:“这是怎么了哦,裤子都搞脏了嘛。”
“我没事啊奶奶。”姚岸出言安慰着却不肯从猫的肚皮上抬起脸,“待会就好了,我.....待会就好了。”
猫被渐渐置回怀中,他坐在地上,过了好久也提不起精神站立。
不久前,姚岸小声下楼去买早餐,却在家门口遇见了一个正往里探望的人。
对方先认出他,战兢地问:“你是姚见颀的哥哥吧?”
“我们见过的,之前写生的时候,还有在市一中公交站,你们没等车就走了。”刘妙冰解释。
然后。
她一径点头又摇头,原本紧绷的情绪在一句句的对不起中越来越失控。
她说她只是不小心撞破了他们的亲吻,拍下来发给同学八卦是她不好,但她绝没想过对方会曝光。
她还说绝不希望看到姚见颀校考被泼颜料,回来后却还要受到这么大的影响。
“对不起,对不起……”
刘妙冰满脸都是煎熬和疲倦,如果可以,她真的情愿少点良知。
“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没想过会变得这么严重......”
而姚岸从始至终都不说话。
他只是越来越茫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这么多他所不晓的事实庞大地碾压他,让他想朝这个他妈的世界挥去一拳却不知该挥向哪里。
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滚。”
姚见颀睡了连日来最好的一觉。
他没有听到钟响却是自然而然地醒来,侧躺着,一个在怀的姿势,丝绒窗帘咬合着,决明子枕芯倾吐草本香,种种,暌违得让他不敢惊动。
依稀一段迷蒙过后,他伸手去够放倒的电子闹钟,一看清两位数的时间当即掀开了被子,坐直了,再次将时间确认一遍。
快中午了。
姚见颀如当头棒喝,滚下床,风风火火地冲去洗手间刷牙洗脸,镜子都被打湿了,他匆匆将毛巾晾起,往楼下跑。
“怎么不叫一下我……”
声音和脚步都停在最后一段台阶上。
姚岸坐在楼梯正对的餐桌旁,侧影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没有去看他。
对面,于绾推开椅子,缓慢地站起来,发出轻轻的叹息。
“你们好好聊吧。”说完这句话,她拣起桌上的车钥匙离开了。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
长梯仿佛裕留的空白,密度太浓,不消解便无法开口。
姚岸攥紧自己桌面下的手,一鼓作气地站起,走出几步的同时,一个青色的影子几乎是飞进他怀中。
轻灵却带着压抑的重量,将他撞在了身后的红酒柜上。
姚见颀手掌抵住黑色的瓶口,与拥抱随行,将姚岸左肩上快要落下的瓶子一点点推回实木酒格,而他的嘴唇埋在姚岸颈边,带着嗫嚅说:“还以为又在做梦。”
那时候,姚岸分明是听到了的,他任姚见颀将自己越圈越紧,而自己则克制着狠狠搂抱他的冲动。
浆果味的酒意从瓶孔漏出,他们也染上了这种气味,很久之后,姚见颀终于舍得稍微松开他一点,面对面,本来的问句在看见他眼中的红血丝前骤然加重:“你还好吗?”
姚岸的脸颊被他的手指爬梳着,他张开牙缝,因为太过眷恋而舍不得那么快结束这一切。
“是不是很累?”姚见颀关切地询问。
而他自己的疲惫呢?
从来不值一提。
姚岸凝望着他,因为太近而看不清或是别的原因,他将睁了一整晚的眼睛闭上,额头很深地垂下去。
“很累。”姚岸呼吸颤抖,“真的很累……”
脸侧的手指被他的吐息灼伤,顿了顿,姚见颀翼翼小心地喊他:“姚岸?”
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听他单单喊自己的名字,也这么惶然又雀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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