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哪里轮得到他在这里惺惺作态呢。
可恨薛枞还有理智——那捆绑着他、令他不得解脱的理智。
经历了这一切,他竟仍不是恶鬼。
他竟然,还是一个人。
“你为什么要让担心你的人难过?”沈安哽咽着继续说道,“这样折磨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知道什么。“从胃里泛出的恶心,被薛枞生生压抑下去,“你连踏进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我是不懂,但你可以告诉我啊。你总是不理我,有家也不愿意回,”沈安用力握住他的肩膀,指尖都要陷进肉里去了,“哥,我不能让你待在这里。跟我回去。“
“你当然不懂,”沈易让沈安活在踏碎了另一个人的生命而换来的幸福里,从薛枞的人生教训里学会的那一点为人父的责任感,都统统留给了沈安,“你不需要懂。“
你只需要付出代价。
当你的家庭也四分五裂时,你还会哭得这么真情实意吗。
薛枞看着沈安开合的双唇,欲言又止。
他头痛欲裂,理智却又一次撕扯着他,令他分辨得出,谁有罪,谁无辜,令他的迁怒始终没有达到毫无章法的地步。
——这世界上,又有谁的出生是真的带着罪孽呢?
薛枞恨沈安,不去顾及他的感受,用恶意的言辞针对他。可是沈安却用他灵敏的直觉,嗅出了薛枞的隐忍。
“跟我回去吧,”沈安不敢再去碰他,只不远不近地站着,“我不放心你。”
他还不知道,终有一日,他也会失去如今所倚仗的一切。
第二十三章
沈安后来还是垂头丧气地回去了,但每天都掐着时间,悄悄跟着薛枞,看到他进入公寓楼道才离开。一连几日,把公司里的事都疏忽了。周玉琪还指望着他接手沈易手中的股份,见他平日魂不守舍,便不准他出去乱逛了。
薛枞恢复了正常的工作,也抽出余暇来进行双腿的复健,最初的疼痛已经过去,状况好的时候,他的小腿也可以进行一些幅度很微小的动作。
而另一边,路衡谦却有些头疼。他已经是本月的第五次,去酒吧里拖孟南帆回家了,这也是来自于孟南帆妈妈的嘱托。
自从孟南帆搬出去自己住,她每周都会抽一天去看看他,顺便带去煲好的汤给他补补身体,结果这次却撞见孟南帆裹着毛毯蜷在沙发脚下,还以为他又出了什么事,走近才发现,他竟是喝醉了。
孟南帆被吵醒,只笑眯眯地解释为“最近找不到灵感”,还让妈妈不要担心,却仍被她看出端倪,便拜托了一向沉稳可靠的路衡谦去管管他。
路衡谦在这当口临危受命,心情也很复杂。
孟南帆虽偶尔小酌,但向来节制,不太碰烈酒,这回也不知怎么了,次次都拿着度数高的灌。
“孟南帆,”路衡谦看着他面前的空酒杯皱眉,扯着他的衣领逼他抬起头来:“你是真疯了吗?”
孟南帆睁开眼睛,眼神却很清明,他把路衡谦的手拂下去,轻轻笑了笑:“什么事就激动成这样。”
“你想酒精中毒是不是?”路衡谦很少见地对他冷声道,“要真有什么病就去治,看看你现在像什么话。”
孟南帆作为画家,在衣饰的搭配上维持着相当的品味,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也挑不出什么错来:“挺好的啊。”
路衡谦直接将他还剩半杯的Absinthe倒在了地上,孟南帆往旁边躲了一下,才没有被倾倒的液体沾湿。他看见周围已经有人议论了,才不赞同地对路衡谦道:“脾气真臭。”
“回去。”路衡谦盯着他。
孟南帆耸了耸肩膀,跟他谈起条件:“好吧,我回去……那你先帮我把他送走,我没法开车。”
路衡谦这才注意到,孟南帆的对面,坐着比他先一步找到这里的程煜。但这人显然是来添乱的,他的桌前也空了个杯子,旁边放着瓶度数不算太高的红酒。
路衡谦看了眼醉得瘫软的程煜,很嫌弃地不愿意碰他,便让孟南帆把他推醒,才对程煜道,“起来,”又叫上孟南帆,“你们一起回去。”
孟南帆还记得上回醉酒,这人跑到自己房间闹腾的事:“我等会儿随便去找个酒店睡。”
“那你不如直接把他扔了。”路衡谦对程煜是半点好感也没。
“你看他醉成这样,自己留在外面合适吗?”
“那你留在这儿等我,”路衡谦经过之前的事,也大概知道他所说的“不合适”是怎么不合适,“送完他,我回来接你。”
“我哪里还需要劳你操心。”孟南帆笑道。
路衡谦虽然铁了心要回来接他,但当务之急是指使孟南帆把程煜弄到车上去,便对孟南帆道:“你去扶他。”
孟南帆扶了一把,程煜就往他身上倒,逼得孟南帆都往后退了好几步。
路衡谦也看出了猫腻,见程煜又往孟南帆身上蹭,直接把孟南帆往旁拉了一把,程煜眼看就要扑空,路衡谦却拦着孟南帆不让扶。
“废物,站都不会吗?”
程煜一听这冷冰冰的声音,本就不算醉得厉害得头脑立刻清醒了。他求助地看了眼孟南帆。
孟南帆却想着什么心事似的,没功夫搭理他。程煜只好在路衡谦阴沉沉的目光里上了车,很留恋地回了几次头。
但孟南帆早就回到了酒吧。
可能路衡谦说得没错,他真的得了某种病,至少酒精成瘾是跑不了了。
没有遭到路衡谦毒手的Tequila还摆在桌上,被他一饮而尽,和着一大口盐,带来从喉咙到神经的烧灼感。
是不是只剩本能的时候,深埋于灵魂的躁动,才会被什么轻轻抚平。
他似乎在思考并不存在的问题,思念并不存在的人。
似乎是醉了,孟南帆将头搁在自己的小臂上,不久之后,被服务生关切地拍了拍肩膀:“先生,您还好吗?”
他桌前的酒杯空得实在是太快了,度数也都不低。酒吧不想闹出个送急诊的客人来,便差人过来问候一声。
孟南帆抬起头,却看不出酒醉的神色,见他着急,还安抚地一笑:“能把手机借我一下吗?”
那服务生楞了一下:“好。”
孟南帆拨通了一个号码,没等对方说话,便开口道:“你可以来接我吗?”
那边沉默了。
在对方即将挂断电话之前,孟南帆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好像,快要死在这里了。”
也不等对方再反应,便又趴回了桌上。
服务生都被这变故惊了一下,哆哆嗦嗦地探了客人的鼻息,见一切正常,才回过神来,又听见话筒里仍有声音,便接过手机,有些不稳地报出地址:“我们这里是……”
“他还好吗?”
对方的声音很冷淡,服务生怕他不来,这客人又醉死在这里,只好往更夸张地方向说:“他喝了特别多,好像……看上去,不太好。不是,非常不好!”
“知道了。”对方答道,接着便是一段忙音。
服务生又向孟南帆确认了好几次,需不需要替他叫救护车,都被明确地拒绝了,才回到吧台,偶尔将目光分给那客人一些,暗自期待着电话那头的人快点过来。
第二十四章
服务生端着酒杯穿梭在人群里,目光再一次不放心地落向孟南帆,却见隔断间的矮桌旁,多出一个坐着轮椅的背影。他没想到这个醉倒的客人,竟叫了一个行动不便的朋友过来。
孟南帆也听到了响动,还以为程煜又回来了,趴在桌上,闷声道:“小煜,回家去。”
那人却说:“是我。”
是完全不同于程煜的冷冽声线,似乎要把周围那一段粘稠迷醉的空气都划破了。
孟南帆循声抬头,见到一张逆着光的脸。身后跳跃的光晕给薛枞的身体线条镀出模糊的边界,让整个人的存在都变得失真。
“小枞。”
孟南帆喃喃道。
“你来了。”孟南帆的脸上慢慢支起一点笑意,没有了往日的清朗,飘忽得像薛枞手中的茶杯里升腾而起的雾气。
他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打给了薛枞。
薛枞把刚让服务生送来的热水推到他的手边:“喝一点。”
孟南帆茫茫然看着他,没有伸手去接。
“孟南帆,你喝醉了。”薛枞是听到电话那头的人忽然没了声息,怕他真的出了事,才赶过来,“我帮你叫人。”
孟南帆却垂下眼睛,又端起酒杯,仰着头一饮而尽。
薛枞的目光被高脚杯折射出的光线晃了神,见他喝完,才又问道:“打给路衡谦,还是程煜?”
之前替孟南帆递水的时候,薛枞往前了一步,被遮挡住的眉目便在迷乱的光影里清晰异常地浮现出来,带着绝不属于夏日的气息,与这里的一切醉生梦死都格格不入。
“我好难受。”孟南帆只是看着他,连笑容里都染上了苦涩的味道,“我难受得要死了……”
还没有人见过孟南帆这副沮丧的模样。
“你……”薛枞犹豫了片刻,才问道,“怎么了?”
孟南帆的声音也像被浸泡在愁苦的潭水里,闷闷地答道:“我不知道。”
他胸腔里还在跳动的那一团活物,似乎被无数次分开又撕裂,撕裂后又胡乱地拼凑在一起,带来不明不白的隐痛,可是就连那种疼痛都找不到缘由。
孟南帆哪里遇到过什么真正的痛苦。他这样被命运优待的人,家世优渥,才华横溢,逢人都带着三分笑意,有着被几乎所有人喜欢的本事,从没吃过一点点苦头。那时见着薛枞身体不便,要去食堂吃凉了的食物,都觉得是很悲惨的事情,替他心疼得不得了。从小到大,也只在薛枞那里受过些冷待,但他时时被人群簇拥着,这种交友时遇到的小“挫折”,也不见得多么难忍。
可是现在为什么这么慌乱呢。
为什么看见他,心就痛得,像要死了一样。
这是清醒的时候绝不会有的感受。
薛枞沉默了一瞬,便转过身去。
可他的手忽然从身后被人握住,用小心翼翼的力度。
孟南帆握得很轻,他没有等到薛枞回头,便注视着他的背影,垂下自己的眼睛:“不要走。”
“我真的很讨厌去猜别人的想法。”薛枞沉下声音。他也很讨厌这样感性的、只懂得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人,这令他想到薛薇,也想到自己。
孟南帆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别走,不要走。”
薛枞能感受到手心里传来的热度。他醒来后还是第一次与孟南帆有了身体上的接触,熟悉却陌生,是十分古怪的感觉。
其实薛枞很害怕别人离开,也从不会乞求谁能停下来等等他。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所有人都只是过客,所有不求回报的爱与心甘情愿的付出,说到底,也只是一厢情愿,执意要和对方建立更加无法摆脱的联系而已,逃不出自私的底色。
他说服了自己,可他仍忘不掉被人放开手的感觉。
质地、气息、声音、逐渐冰凉的掌心、偶然拂过的风,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与长夜里蜷缩着身体、背过头去的绝望恸哭。
能请求别人停下脚步的人,一定是不曾受过伤害、不用在一切开始之前就想着保护自己的人。
薛枞有一点羡慕这样的幸福,也不忍心破坏这样的幸福。
他回头看了看孟南帆敛去笑意的脸,那上头竟也有了掩藏不住的憔悴痕迹。
薛枞遇到过许多可怕的事,都坚持着撑了下来,努力地不去怀疑自己,只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默地孑然前行。
“可是,”他用轻得连孟南帆都不能够听到的音量,也不知是在对谁诉说,“我看到你们的时候,从来都是没有自信的。”
这个复数的指代词,其中的另一个人指向为谁,也只有薛枞自己清楚。
薛枞向本就看向这边的酒保示意,让他拿来一个空的酒杯。
服务生这才得以看清轮椅后那张脸,与其上冷淡的神色,配合着残疾的双腿,像一幅被撕毁的画,美则美矣,却令人惋惜。
一道道跳跃的光晕,起起落落的光,渐错的暗影,支成了松散的网格,描摹出他面上愈发冷硬的线条,与柔软的、紧紧抿起的唇瓣。在光影迷乱的空间里,却平添了冰冷又压抑的性感,仿佛暗夜里蛰伏的鬼魅。
其他隔间里早有人注意到这边,不知出于欣赏还是挑衅地吹了声口哨,薛枞也只是不为所动地回过头去。
孟南帆叫来的洋酒已经喝完了,他只好不太情愿地去拿程煜带来的那瓶差了几分意思的红酒,度数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伸出的手却被薛枞制住了。
薛枞将那瓶红酒从孟南帆的手心里抽了出来,倒进刚被酒保送来的玻璃杯里,递回给他,自己却就着酒瓶,仰起头,将剩下的酒液毫不停顿地喝光了。
见孟南帆愣愣地看着他,才道:“喝完就回去吧。”
酒精的度数很低,但薛枞喝得急,便仍能感受到有什么尖细的东西,仿佛缠绕着脊背爬行,进而燃烧。
孟南帆听从他指令一样,也慢慢喝完了最后那一杯酒,仍是一言不发地看着薛枞,眼神里混杂着迷茫和沮丧,还有无数种无法传递的情绪。
“走吧。”薛枞试着扶了扶他。
孟南帆的一只手还执着地虚虚握着薛枞的左手指节,薛枞本就站不起来,还只能用右手扶他,动作便很艰难。
一直关注着这里的服务生适时走过来,问道:“需要帮忙吗?”
薛枞点点头,他才弯下身,想把孟南帆搀扶到自己的肩膀上,可是孟南帆并不配合。
“走了。”薛枞对孟南帆说道。
这声音没带什么感情。
28/64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