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你做的,”黎问又道,“可以吗?”
“……那我多学一学。”
薛枞并不排斥做饭,他照顾自己早就成了习惯,填饱肚子是最简单的事,便也没再拒绝。
“嗯,”黎问洗了半天,终于收拾干净了那一片狼藉,“那我明天继续……洗碗。”
薛枞也不知道他在坚持些什么,无奈道:“累了吗?”
“好累。”黎问点点头,还小小地伸了个懒腰。一直在门边凑来凑去的球球也跟着前伸了前爪,圆溜溜的身体懒洋洋地抻直了,又优哉游哉地舔起了爪子。
黎问走到薛枞身边,替他推动轮椅,“明天做松鼠鳜鱼,不要清蒸的,好不好?”
“嗯。”薛枞点头。
路衡谦的口味清淡,薛枞那时想要替他做一些事,练了许久,真正能端上桌的也没几样。清蒸鳜鱼倒是好不容易能拿得出手的几个菜之一,陡然换个做法,便不能保证质量了。
“可能不太好吃。”薛枞补充道,他抬头,才发现黎问的左肩上坐着球球,怀里抱着不断蹿动的小鱼干,俨然成了人形猫爬架。
黎问却并不担心味道,还气定神闲地挠了挠球球的脑袋:“我不挑食。”
小鱼干趁着他们说话的空隙,爬上了黎问的头顶,听他说完,也跟着附和似的“喵”了一声。
因着难得的长假,薛枞几乎不再出门。令他意外的是,黎问似乎也总是留在家里。
偶尔能听到二楼传来断续的器乐声,渐渐串联成章,都是些薛枞没有听过的曲子。
俩人各忙各的,有时黎问会陪着薛枞复健,可薛枞被人盯着便觉得窘迫,未免摔跤,连步子都不肯迈了,黎问这才识趣地去了别处。等薛枞忙完,又拉着他一起看电影。
“我不太想——”没等薛枞把话说完,黎问就将影音室布置妥当了,投影仪和音响运作的声响打断了薛枞的拒绝。
“嘘,”黎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开始了。”
薛枞的乐趣很少,再年少一些的时候,男孩们所喜欢的一切能够耍帅装酷的运动,碍于身体,一概与他无缘,而如今,他对泡吧喝酒之类的也无甚兴趣。幸而工作算得上繁忙,挤占了空余时间,唯一算得上放松娱乐的,大概是……去医院?
黎问挑选影片的方式很杂,准确来说是根本不挑,所以常常也会碰到些无与伦比的烂片,这种情况下,通常都是一睡了事。薛枞有一次回过头去,恰好看到这人歪着脑袋,极其别扭地枕在手臂上,显然已经睡得很沉的模样。
“黎问?”薛枞试着轻声叫他。
黎问没有反应。
沙发旁备有一条毛毯,黎问也没想过披上,薛枞便拿过来,搭在他的后背。黎问似乎被这个动作弄得清醒了一瞬,收束在眼尾的浓密眼睫,也小幅度颤了颤,像是无意勾勒出的一笔水墨。他的眼睛半睁未睁,手却下意识地攒住了身侧还未收回的胳膊,将它揽在怀里,贴在脸上轻轻蹭了蹭。
薛枞的脸蓦地红了。
所幸房间内一片昏暗,只在头顶照着投影仪的一束光,打在幕布上,光线下却是谁也看不清谁的神色。薛枞不知道黎问醒没醒,便把手臂小心地抽了回来。黎问无所觉的样子,默然地继续睡着。
自那以后,薛枞说什么也不肯再同他一起看这类催眠的电影,黎问见劝不动,便把球球和小鱼干也放进房间。两只小猫对薛枞已经熟悉了很多,上蹿下跳地陪他玩了一会儿,又在幕布前走来走去,身形被投影仪放大数倍,形成两个巨大的灰色暗影,一会儿舔毛一会儿打架,丝毫不得安生。
“你为什么……”薛枞虽觉得不该随意打探别人的兴趣,却又实在猜不透黎问此举的意义,斟酌了一下,还是问道,“为什么喜欢看这些?”
他好歹没把“浪费时间”说出口。
“找找灵感,”黎问道,“其实看什么都可以。碰个运气。”
薛枞听他解释了几句,才知道黎问退学之后,又出国转读了音乐,如今窝在家里,做的是一些创作和编曲的工作。刻意没用真名,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但父母多少有些帮衬,黎问便更加随心所欲,接洽的事宜统统都是交给别人去做的。
见薛枞不太了解,黎问又提了几个名字,薛枞愣了愣,才道:“你很有名。”
“是吗?”黎问笑了笑,有些逗弄的意思,“连你都知道,我看来是有点名气了。”
薛枞没理睬他的玩笑,又道,“你家里人,”他像是不知道怎么总结,半晌才接下去,“很开明。”
没记错的话,黎问从前考上的是物理系,又在本国最顶尖的学府。他的父母能同意他退学去做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实在是心很宽。
“他们很好说话。”黎问点点头,赞同了薛枞的评价。
可要是黎江越在这里,一定会相当苦闷地反驳,黎家的长辈实实在在与“好说话”沾不上边,宠来宠去,也只宠一个儿子。
随意又聊了几句之后,黎问试图专注地看起了影片,可没多久便困了,足以见得这回的运气糟糕,又选到了一部全是糟粕毫无精华的作品。沙发上的位置被两只猫咪占领了,黎问便坐到了地毯上,头往左偏了偏,又慢吞吞抬起来,几番下来,终于倒向了薛枞的方向。
薛枞的轮椅就在旁边,黎问的脑袋栽倒下来,便落到了轮椅的扶手上,薛枞怕他磕到,用手背在上头充当一个缓冲,黎问的额头便稳稳地贴在了薛枞的掌心,还调整姿势一样左右移了移,将它当成了小靠垫。
薛枞本想把手抽回,见黎问睡得很香,只好不再动作。
黎问斜靠着轮椅的背部给球球提供了一个天然的跑道。它在主人身边转了两圈,便毫不犹豫地踩着黎问的后背与肩膀,跳到了薛枞的怀里去,顺便轻轻挠了一下黎问的脖子。
“乖一点。”这次制止球球的是薛枞,他用另一只手搂着小猫,不让他去闹黎问,可黎问还是被惊动了,脑袋不再乖乖地枕在薛枞手上,反倒是微微蹭了蹭。
细碎的头发扫过薛枞的胸口,薛枞低头看他,见黎问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又安心地睡了。
大概是这些时日里,小猫在身上蹭惯了的缘故,黎问的动作竟然被薛枞纵容了。他僵硬着没有动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还真是进了个猫窝。
地面上只有小鱼干还在巡逻一样地走来走去。
彻底放松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薛枞连每天是周末还是工作日都没大注意,直到黎问提起,才知道中秋节快到了。黎问自然是要与家里人团圆的,他邀请薛枞未果,也就不再强求。
农历十五当天下了一场雨,到了晚间,也仍是是雾气蒙蒙的,时隐时现的月亮偶尔探头,也笼着层薄纱,很是扫人雅兴。
薛枞也没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特别,只随意煮了碗面应付。
球球和小鱼干被黎问暂时抱走了,据说是家里人有些想念它们。客厅里少有的安静让薛枞生出些不习惯来,他从前自己过的时候反倒没有过这种烦恼,于是打开电视,随便挑了个频道,才让空旷的室内稍微热闹了一点。
哪知面还没吃完,便听到门边的响动。先蹿进来的是更调皮一些的球球,小鱼干则亦步亦趋地跟在黎问身边。
“我回来了。”黎问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他手上抱着个镂空雕花的木盒,放到薛枞面前。
“这么快?”薛枞看了眼挂钟,见时间还不到八点。
“球球在外头待不惯,”黎问道,又将木盒揭开,里面摆满了各个品牌与口味的月饼,“你喜欢吃哪种?”
薛枞不太偏好吃甜食,看着琳琅满目的包装都觉得撑,却见黎问眼中满是兴致勃勃的神色,只得随意挑了一种。
黎问坐在一旁,等他吃完晚饭,便一手抱起整盒的月饼,一手慢慢推着薛枞的轮椅:“去花园吃,顺便看看月亮。”
薛枞任他推着,倒也不觉得那么无趣了。
从前姐姐还在的时候,是决计不会放过任何节日的。趁薛薇心情好时她便旁敲侧击,求来薛枞的半日休息,再想办法把薛枞带去各个不重样的地方庆祝,偶尔还会叫上宋澄一道,将这城市都踏遍了。确乎是单纯又快乐的日子。
可在那之后,薛枞的生命里便没有所谓“节日”可言了。时至今日,薛枞也多少能懂得一点薛薇对于节日的冷漠与无动于衷,这大概也是他少有的、能与薛薇共情的时刻。
花园的壁灯与铺在路边的小圆灯都被黎问打开了,泛着莹莹暖光,比不可捉摸的幽幽月色来得还亮堂一些。
黎问用小刀将每种月饼都划成三瓣,挑了薛枞选好的口味,叉起来递给他。见薛枞伸手过来,却故意避开,直接喂到了他的嘴里。
“好吃吗?”
薛枞差点被呛住,却也应了声:“嗯。”
黎问又替他叉了块流心月饼,忙不迭往他嘴里塞。薛枞又被迫咽下一口,见他还没停止的意思,忙道:“够了够了。”
黎问这才作罢,想了片刻,生硬道:“那……赏月吧?”
显然他也知道今夜这月没什么可赏。
薛枞抬头,恰逢一轮银月镶了边儿似的挂在云梢,顷刻便被遮掩了。
夜色糅进他的眼睛,空空荡荡的,只留下沉沉暗影。
待黎问解决完剩下的七八个月饼,薛枞有些担心他会噎坏了,才催着人往房间里走。进门的时候,见客厅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听到动静,那小孩儿先抬起头来:“小叔,我们等你很久啦。”
黎问没理他,对他身侧的男人道:“大哥。”
那男人也起身走来。
黎问注意到薛枞反常地绷紧了身体,还以为他是紧张,便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可薛枞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里,他看着忘了关的电视,对黎问道:“遥控器。”
黎问去桌上拿了递给他,顺带看了眼节目,似乎是一个芭蕾舞经典剧目的锦集。
位于中央的舞者年轻而美丽,或许因为扮演的角色是位公主的缘故,显出些逼人的高傲来,只站在那里便是令人移不开眼的夺目容色。
她穿着纯白的舞服,勾勒出细瘦而纤长的身形,散开的裙摆与发饰一样,泛着层浅浅的蓝色。变换着舞步的双腿修长,脖颈纤细,狭长的黑眸中虽无笑意,却满是骄傲与自信的神色,宛如真正的公主一般。
这画面引得黎问探寻地又看一眼,却不是因为姿容的缘故,他转而看向薛枞,道:“她长得和你……”
有点像。
话没说完,薛枞已经抢过遥控器,“啪”地将屏幕关掉了。
这举动算得上是毫无礼貌,可谁都没说什么。
除了黎申在一旁“哎”了一声,见大家都缄口不言,也只得住了嘴。
突兀的举动被揭过不谈。
黎江穆已经走到薛枞身前,向他伸出手来:“我是申儿的爸爸,这次是特地将他领来,向你道歉的。”
薛枞礼节性地与他回握,听他说了几句,才从方才的惊悸里回过神来:“没关系。我和黎问说过了。”
“是我没有教育好他,怪我花在他身上的时间太少,”黎江穆叹了口气,牵着黎申的手,让他也在薛枞身边站定,“这歉意得我先表示,才好以身作则。薛枞,实在是太抱歉了。”
黎申见父亲率先低头,踟蹰许久,也开口道:“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声如蚊蚋,可薛枞也听清了,见他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也不想再多作为难。
黎问却插上一嘴,对黎申道:“叫人。”
黎申迷迷瞪瞪看了眼自家小叔叔,不情不愿对薛枞道:“……对不起,大哥哥。”
黎问又瞥了他一眼,黎申被瞪出了一身冷汗,才如梦初醒般迷糊地又对薛枞开口道:“哦,叔叔?”
黎问这才满意地闭嘴。
黎江穆见他们谈完,才继续对薛枞说道:“以后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找我。”
他的年纪看上去比黎问长上许多,眼角都生了些细纹,与薛枞说话的时候,更像是长辈对小辈一样。薛枞虽然觉得没什么会麻烦到他的地方,仍答应道:“好的。”
黎江穆又递给他一张名片:“不用不好意思,是我们家欠你这回。”
他嘴角始终噙着笑,是混迹官场的人特有的那种不远不近的神色,总有几分令人琢磨不透。
薛枞因为职业的关系,与这类人多少也打过交道,知道只有接受了示好,才能真正令黎江穆安心,毕竟这事捅出去,也会有损他的名声与仕途。当下便也不再多说,将名片收下了。
一旁的黎申在黎问旁边却很是躁动。
他是想黎问像以前那样抱抱他、与他一起玩儿的,可小叔叔今天始终没这意思,冷淡极了,黎申只好灰溜溜地跑去一旁逗猫,没多久,还被哪只不长眼的挠了一爪子。
黎问平素里与黎江穆也没太多话可聊,见薛枞已经是准备休息的架势,便直接对大哥下了逐客令:“不回去吗?”
黎家的人早就熟悉黎问的性格,也不着恼,只引着他去了靠近楼梯的一个角落:“我有事和你谈。”
他们站的地方摆着架三角钢琴,黎问便坐在琴凳上,半倚着靠在钢琴旁,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听你二哥说,”黎江穆从烟盒里掏出一根,夹在指尖,“他说,你迷上了一个人。但他在这方面向来没个正经,我也不全信。”
黎问把他手里的烟缴了,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交朋友而已。”
“什么朋友需要交到家里来?”
“那什么时候,连这种事也要你们来管?”黎问的语气沉了一些,“黎申在外头捅了他一刀,难道就这么算了?”
黎江穆在儿子的事情上也硬气不起来:“不是‘我们’,只是我,爸妈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知道又怎么样?”黎问不甚在意地答道,“大哥,你究竟要问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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