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望海叹了一口气,语气充满无奈,“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我们这么亲密了,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打个预防针......”
“你说。”杨鸥柔声道。
“易导一向推崇‘斯特拉斯堡方法派’的表演方式,尤其在演有激烈情感冲突的戏时,会要求我们不停打开创伤,进行情感替代,直到达到他的要求为止。你知道,到了后期,根本就不是在表现角色了,几乎都是在表现自我了,因为我们调用的都是自己的情绪和过去......”
杨鸥恍然大悟,“你现在也会沿用他教给你的表演方式......所以你在跟我演《梦中人》时,一开始并不能适应,是因为根本没有那些过去吧,无法共情,没能解读角色。怪不得,怪不得......”
“嗯,我演《周围》时问题很大,然后,易导把我带去戒毒所,让我跟着那些吸毒者生活了一周,让我好好体验,这之后我才知道该怎么演得恰当。杀青之后,我有好一段时间都没走出来,每次一睡觉都会做噩梦,会梦到还在片场和戒毒所的日子。”
杨鸥怔然片刻,他只知道易一群不同凡响,没想到调教演员这么绝,这么执着。
原来,邢望海是把自己彻底敲碎后,才能获得成功。他不免感到苦涩,开始不受控制地心疼,觉得自己也像被搅乱了。
“弟弟,”杨鸥温柔地说,“你放心,我是我,角色是角色,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陷进去的。”
第45章
65.
易一群决定要去西北部拍摄,初步的外景勘察和试镜就一块儿安排在了那儿。杨鸥下飞机后也没来得及休息,就按照助理发他的通知直接来到一家锯木厂。他感到疑惑,跟苏敏敏打电话,让她确认是否有误。小姑娘听他说完,立刻核查邮件,微信上也联系了对方的负责人,得到信息正确的结果,遂确凿地告诉他没错。
杨鸥面露难色,扫了一圈,才找到这旧式锯木厂的入口——是一处门洞,隐在发黄的爬藤植物后。
他走进去,视线忽地开阔。室内空间很高,已经开始搭景,工人们戴着安全帽在忙来忙去。
杨鸥吸了吸鼻子,闻到灰尘的味道,还有些潮湿。
有场务模样的人看见他,迎上来。
“杨老师来了。”对方伸出手。
杨鸥笑了笑,也伸手。
“路途幸苦啊。”
“还好,”杨鸥实在憋不住,指了
后方的一片嘈杂,“这么早就开始搭景了?”
对方脸上挂着浅笑,“易导一眼就相中了这里,提前规划一下,这样效率高些,到时候还得把这儿里外外都拍个遍呢,才好捡出来素材。”
杨鸥并不是第一天出道的愣头青,情绪自然转得快,便说:“有道理,说不定真可以提前拍到些东西,能以后用到片子里的。”
说话间,又有人过来,带杨鸥去试镜处。他跟着那人穿过整片厂区,最后在一处小小的池塘前停下来。水面是绿的,浑浊得看不到底,四周有架起来的摄像机,还有几个人或站或立。
杨鸥看见两张脸熟的面孔,同是来试戏的。他们这是第二轮,第一轮是视频面的,不符合的,直接线上淘汰。
杨鸥算得上剧抛型演员,并没有单单只投入到某种类型戏里。可大环境始终是艰难的,他并不算十八线,也常常因为接不到真正合心意的剧本,而躬身演了许多短平快。更何况,空下来的将近两年里,他几乎在被市场淘汰边缘,好在还有以前的基础,再加上最近着实走运,算是老天开眼,让他接触到易一群这个级别的戏,换作半年前,想都不敢想。
易一群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他,指尖还夹着烟。
“你来了。”
他同他打招呼,既不熟稔也不疏离。杨鸥点点头,礼貌地走过去。
“你想直接开始还是再缓一会儿?”易一群问他。
“都可以。”
易一群笑了笑,吸了口烟,“等我一下。”然后转身问选角导演,“摄像机还在Roll吗?”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又回头,嘴角弧度依然翘着,“那我们开始?”
在很多时候,第一遍都是重要的。尤其对于拍戏而言,第一场戏对了,无论是演员还是拍摄者,都会有底,然后大家才能入调,与故事融合。
杨鸥知道,他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无论最后是得到吴翔宇,还是汪生芜。
易一群已经坐下来了,有些懒洋洋,膝上摊着剧本。他一边念台词,眼睛也微微眯着。
易一群:“我们过去常常骑自行车去上课。”
这段对话出自试镜剧本的第十幕,发生在汪生芜去吴翔宇老家调查。按易一群起的头,杨鸥应该扮演汪生芜。
汪生芜竭尽所有的审讯技巧,却从吴翔宇口中翘不出分毫作案动机,可他又因为某个似曾相识的瞬间,如此渴望知道真相。他只身前往西北的这座小城,被森林环绕,各种跟木制品有关的工厂罗列其中,还有一座教堂设在森林深处,高塔的尖端从茂密的绿荫里露出。
这是座有自己秉性的小城,全城有一半的人都有宗教信仰,大多数是基督徒。
杨鸥稍稍愣了一下,投过一瞥,立时进入角色,“你和吴翔宇一起?”
“以前骑,沿运河那边的堤。”
“这里还有运河?”
“对啊,”易一群按照剧本上写的发出轻笑,“是这样的,一点儿没错。”
杨鸥皱起眉眼,他需要表现出一副没底的样子,可又不能过于明显。
“那你和吴翔宇以前也会来这里吗?”
“会啊,他和我以前经常来。”易一群继续说,“啊,快了,我们马上就到了。”
剧本上的场景是,汪生芜和吴翔宇的儿时友人一同步入灵堂吊唁,见到吴翔宇母亲的遗容。但由于尸体未做真正的防腐处理,依然有不可忽略怪味,并被画了厚厚一层妆,呈现出诡异瘆人的模样。
易一群换了个角色,这次扮演的是主丧人,吴翔宇的舅舅。
杨鸥朝他点头致意,维持风度道,“节哀顺变。”说完,便站在棺椁边,眼睛匆匆扫过和吴翔宇相关的这些人。
尽管眼前没有任何关于灵堂氛围的布景,杨鸥依然演得很投入。他看向远处一截漂浮在池塘上的腐木,凝视几秒,目光迅速移开,试图呈现出那种矛盾,有几分不忍,还有几分迷茫。汪生芜凭直觉来到这里,又陷入了另一种境地,通过厘清吴翔宇的过去,耗清自己的一部分。
“节什么哀?你想知道什么?”易一群念台词的声音毫无波澜,甚至有几分出戏。
杨鸥稳稳接过话头,“人死不能复生,吴翔宇和他母亲走到这般境地,都不是我们想看见的......你们以前住在伐木场附近吗?”
在审讯时,吴翔宇不止一次提过故乡的树。他说每年都会有小孩都会在那片森林里失踪,教堂的塔尖建那么高,彷佛一种指引。
易一群:“怎么了?跟吴翔宇杀人有什么关系吗?”
杨鸥轻微晃了下脑袋,肩膀虽是一种松弛的状态,整个人却莫名的紧绷。
“他小时候住那块儿,在他姐姐没有走失前,对吧。”
这个时候,杨鸥的脸上又恢复成毫无波澜,一只手搭在手腕,面向镜头走了几步,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从监视器里可以瞥见有微妙的光晕打在他的轮廓,仿似错觉般地斜开,将他切割为两半。
死死生生,也不过如同在溶洞里闪过一束光,沿着光走,跟着光熄灭。
杨鸥没再说话,用沉默的目光烤灼镜头。
易一群见状,吸了一口手中的烟,掸掉烟灰,开口,“好,就到这里,我们试下一场。”
然后,易一群站起来,对他说:“杨老师,待会儿试吴翔宇,我希望你能呈现出不一样的状态。”
杨鸥怔了几秒,面上不显,心里讶异,这是......嫌他演得不够好吗?
但还没轮到细细琢磨易一群的语气和话里的意思,他就被人领到了室内将将搭好的一处景边。这里的摆设像一个工具房,是试镜剧本里没提到的。他努力回忆,丝毫找不到这个场景和自己背过的台词有任何关联。
杨鸥忍不住问:“我该演什么?”
易一群已经走到他身后,声音有些哑,“我一般不喜欢在试镜时就让演员演哭戏,但我又很喜欢在影片里看见他们哭。一旦入戏的话,任何一种形式的哭都会很有感染力,甚至能最快调动起观众的情绪。”他顿了一下,绕到屋中央的一把椅子前,随之朝向杨鸥,“你要不要试试?”
易一群跟杨鸥简单讲了下背景,吴翔宇最后一次见到姐姐就是在这个工具间,这会是一个慢速摇拍镜头,他冷淡地环顾四周,看起来不算难过,其实眼里有隐约的痛苦。他可能接下来要回想一些事,或者要发现什么,然后引出悲伤痛苦的情绪。
杨鸥消化了一下,走到那把空椅子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它看了片刻,然后问:“一定要流眼泪才算哭吗?”
易一群耸耸肩,“能表现得难过就行。”
杨鸥向后退几步,隔着一段距离说:“那我可以了。”
现场有两个机位,其中之一像只黑黝黝的眼睛,跟着杨鸥窥视他,将他所有的情绪能放大到无限。
没有台词的演绎并不简单,不是照本宣科地做几个动作,发泄一下情绪即可。这样流于表面的演技自然过不了易一群的关,他需要的演员,可以稚嫩粗糙,但一定要有灵性和货真价实的演技。
杨鸥踱步环视,神情是淡淡的,眉眼都垂着,看不出情绪。
没有剧本,没有台词,所以就是任意发挥。
他一边移动,一边挽起袖口,青筋在结实的臂膀上蜿蜒,看起来像绽开的枝叶脉络。
忽而,他顿住,两只手搭在一起,不时摩挲几下虎口,眼底透过一丝阴翳,视线落在中央。在他和那把椅子之间,有一段距离,像定点和指针,笔直立在两头,指向的都是同一个区域。
他好像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易一群站在场边,抱着臂,一声不吭,也在等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杨鸥忽然跪下,这让所有人都意外了几秒。然后他立刻站起,接着,他又跪下,缓慢膝行,向着那把椅子,彷佛那边有什么令人着迷的吸引力。
忽而,笑声传出,由小至大,逐渐成为狂笑,就跟魔怔了一般。
这是杨鸥发出的,同时,他的肩膀开始剧烈抖动,已经跪着移至椅子边了。
有那么一瞬,在场的人都被吓到了,甚至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易一群眯起眼睛,将手中的烟头弹掉,用脚尖捻灭。
杨鸥跪着,将手放在椅凳上,停止笑声,目色中充满了呆滞。然后,他的头低了下去,整个人也跟着萎顿,彷佛熄灭在燃烧过后的灰烬里。
他颤抖着闭上眼,一边脸贴在藤编的椅座上,嘴里喃喃,词句混沌,组不成像样的句子,好似退化成野兽的低鸣。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定格,只有摄像机还在工作,发出机械的嘶嘶声。
杨鸥忽地又睁开眼,眼底的情绪变了,看起来有几分迷茫,但不知怎地,却发出微微的笑声。
冷漠、悲哀的笑声。
“很好,”易一曲突然开口,将剩下的人拉回现实,“都拍下来了吗?”
主摄是一名女性,她朝易一群比了个大拇指。
“起来吧,杨老师。”易一群走过去扶他。
“怎么样?”杨鸥不能免俗地发问。
易一群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杨鸥想了想,坦诚道:“我不知道。”
而易一群回答他,说:“我胃里像炸开了一个电灯泡,你已经在这部片里了。”
第46章
66.
试镜结束,杨鸥并没有马上离开,易一群邀他晚点儿一块喝酒。在圈内,这种情况不算常见,但鉴于易一群本就无法拿一般标准判断,杨鸥未作他想,便答应下来。意外的是,易一群没带他去酒吧。
这地儿之前有一条国道,道两旁有些餐饮的生意。近些年,城镇扩建,又修了一条限宽的高速公路,那条国道便冷落了下来。
夜幕低垂,无月无星,目及之处一片寂静,路边招牌的广告布被风吹卷了一角,露出内里生锈的铁杆。如果不是偶尔路过的大货车肆无忌惮亮着大灯穿过柏油路,恍惚间,会误认为自己被与世隔绝。
杨鸥有些微讶异,跟着易一群走进这家有着廉价红色招牌的餐馆。
他们捡了角落的桌子坐下来,易一群驾轻就熟地同老板娘打招呼,说照旧。
“怎么?很久没来这种地方吃饭了?”易一群点上一支烟,嘴角翘起。
杨鸥环顾一圈,轻笑,“的确,还挺怀念的。这里挺像我上大学那时,后街的一家餐馆。”
易一群扬起眉,“咦”了一声,“焱广?你是表演系的吗?”
杨鸥有些不好意思道:“简历上可能没写,但我是货真价实的科班出身。”
易一群笑笑,“学弟,那你可以叫我一声学长了。”
杨鸥对上他的视线,“易导,你......也是焱广的?”
易一群掸了掸烟灰,点头,“货真价实的表演系。”
杨鸥眼睛一亮,来了兴趣,“那......你也当过演员吗?”
易一群摇头,“我之前做摄像师,后来才当的导演......”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你不奇怪吗?我会单独邀你。”
杨鸥微微坐直身子,神情明显犹豫起来,隔了好一会儿,开口:“其实是会奇怪的,但......我觉得这就是你的风格。”
易一群哈哈发出笑声,“你说话一向都是这么圆滑吗?”
杨鸥愣住,品不出这是讽刺还是玩笑。他只好扯起嘴角,干巴巴地跟着笑。
易一群依旧挑着眉,指尖的烟烧到一半,烟灰掉落至有些油腻的桌面。
“杨鸥,”易一群连名带姓的叫他,“你知道吗?我实在是拿不准,你更适合哪个角色,究竟是吴翔宇还是汪生芜。”易一群懒洋洋地吸了口烟,继续说:“有些时候呢,你沉默甚至带有迟缓的眼神,让我觉得很像吴翔宇,通过这种退缩的掩饰,让人捉摸不透。当你酝酿足情绪表演时,我看见你身上有许多光芒,那种无畏冲动是我想要的汪生芜。”
33/72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