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这么愚钝,师尊可不要嫌弃我。就算我不好,以后有师尊在,也不会再做错事啦。”
“不信的话,弟子跟你拉钩。”
他停住脚步,手掌下移,勾住了顾怀曲的手指举到眼前,用一种很幼稚的形式,扣紧他的手用力贴了贴拇指,算是盖了章。
“……”
顾怀曲看着眼前的两只手,心口不断跳动,面色沉默下来。
他眸中同样被灯火映得柔和,没去直视郁承期的眼。
半晌,将手抽了出来。
低低温声道:“知道了……我信你。”
……
郁承期在某些方面很笨,也没有经验。
他不会哄人,只见过大人怎么哄小孩子。
如今顾怀曲好不容易对他心软了一些,郁承期心底甜得发胀,又忍不住想乘胜追击。他带着顾怀曲去酒楼吃了顿饭,又在街上买了些吃的玩的,之后想到顾怀曲喜欢热闹,他又带着他去了戏楼听戏,点了壶最好的茶。
等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初春夜里的气温还有些凉,这个时辰,有些小店铺已经关了门,但郁承期还舍不得走。
他转头问顾怀曲:“师尊困不困?”
“不困。”顾怀曲手中还拎着郁承期硬要买下的荷花灯,虽然幼稚,但很好看。
顿了顿,又道:“不过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师尊已经想回去了?”郁承期有点不舍,眼眸直勾勾地看他。
顾怀曲看了看他的表情,忍不住道:“没想……”
“但已经这么晚,街边的店都要关了,还能去哪里?”
郁承期狭促地笑了下:“总还有店没关呀。”
他拉住顾怀曲,带着他纯洁无瑕的师尊拐到另一条街,走了片刻,进了一家……热火朝天的赌场。
顾怀曲:“……”
赌场里果然足够喧哗,而且彻夜不歇,稀里哗啦的打牌声吵得人耳朵疼,许多赌徒身上还沾着酒气,气味有些难闻。
顾怀曲就算再怎么喜欢热闹,也不乐意来这种地方。
但郁承期已经径自向掌柜包下了一间包厢,并给了庄家十两银子,将人打发走。
顾怀曲进了包厢,面对着并不熟悉的赌桌,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审夺地瞥了郁承期一眼。
郁承期摸了摸鼻子:“师尊生气了?弟子只是想跟你多呆一会,不是要赌钱。”
“你……”顾怀曲皱了皱眉,有心想训斥他。
但转念想想,郁承期已经不小了,管束得那么严厉好像也不大合适……顾怀曲一时沉着脸,不知该说他什么。
郁承期好像看出了这点,将他拉到椅子旁坐下。
包厢内的隔音尚可,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嘈杂声。郁承期就坐在顾怀曲身边,认真地问:“师尊很介意来赌场?”
顾怀曲看了他一眼,严肃道:“自然。”
“赌.博”在顾大仙师眼中一向是忌讳,山海极巅虽然并无这项门规,但许多仙长私底下却都立过这条规矩,其中也包括顾怀曲自己。
“那师尊大概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吧。”郁承期拿过桌上的骰子,捏在手中把玩,垂着眸说道:“但很早以前,弟子却经常来。”
顾怀曲怀疑地看向他。
郁承期笑了笑:“弟子是说真的。”
“在我十五岁来山海极巅以前,许多不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就比如赌场,戏楼,勾栏瓦院……我那时候为了维持生计,做过许多的脏活累活,一般小孩子不该看的,不该知道的,我也都从那时起就知道了。”
顾怀曲眸色微变了变:“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过这些……”
“因为师尊是仙尊呀。”郁承期好像漫不经心地笑,目光却暗自观察着顾怀曲的神情,“我那时一直以为你出身优渥,又怎么会同你说这些。”
郁承期见他忽然眉头紧皱的样子,心情一下有些愉悦。
他唇角狭促地勾了勾,面上装得浑不在意,手里捏着那两枚骰子,缓缓继续道:“那个时候,跟我一样没爹没娘的孩子不是没有,但他们都去偷去抢,可我不敢。因为我年幼的时候太弱了,会被人打死,所以呀,我只好去求别人……”
“但后来,我发现这样并不是办法。”
“人情太冷了,一味的博取同情根本没用,所以后来,我只好凭着自己的能力,做做苦力,替人端茶送水,勉强维持温饱。因此时间一长,青楼赌场里的恶习我也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烛火之下,他乌黑的长发泛着柔光,脸侧的棱厉感都变得有些模糊,看着顾怀曲。
“这种地方对师尊而言也许很脏,但对于我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今天实在太晚啦,可弟子实在不想跟你这么快分开,因此没想太多,就把师尊带到这里来了……弟子并不是有意的。”郁承期向他解释。
顾怀曲眼眸肉眼可见的软了许多,皱紧的眉头始终没有展开。
他的神情不经收敛,眼底的动容简直显而易见,低声对郁承期道:“这些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郁承期忽地暗暗笑出来,有点得逞的意味。
他手指习惯性的去拽顾怀曲的袖子,深邃地瞧着他,说道:“因为师尊从前对我很好呀,我说不说都无所谓。但现在师尊总是冷巴巴的,对我一点都不好……所以我才把这些告诉你,好让师尊对我温柔一些。”
顾怀曲诧异又别扭地看向他。
郁承期的话过于直白,狭促的心思展露得坦坦荡荡,甚至明目张胆。
反而让顾怀曲的耳根红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我今日何时对你不好?”
“就在方才。”郁承期神色散漫,煞有其事地看着他,“师尊明明凶了我。”
顾怀曲回想不起来:“我何时凶了你?”
郁承期大言不惭:“方才进赌场的时候,师尊瞪了我,虽然没说话,但你明明已经生气了。”
顾怀曲:“……”
他竟一时无法反驳。
郁承期得寸进尺地低低笑起来:“看,没话说了吧?师尊一点也不照顾我的身世,对弟子这么不好,是不是应该补偿我一些?”
顾怀曲紧抿了抿唇,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想要什么补偿?”
见到时机成熟了,郁承期将手中的骰子往他面前一放。
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笑,顾怀曲却从他脸上看出几分不怀好意。
“最简单的,比大小。”
“若是输啦……师尊就要接受一道真言法术。”
“敢来试试吗?”
第80章 师尊耍赖
所谓“真言法术”,其实是一种相对低阶的法术,施法后可以让对方口吐真言。
但这种法术,直接对顾大仙师使用断然是无效的。
除非他自己同意接受。
……顾怀曲犹豫了。
其实,他对郁承期始终心怀有愧疚。
只是碍于面子,不敢像郁承期一样大胆的坦率直言。
他知道自己隐瞒了太多,一次又一次地对郁承期狠心。倘若扪心自问,他敢说自己对得起仙界万民,对得起山海极巅,对得起他座下的弟子……
但唯独对不起郁承期。
他当初伤了郁承期一千,又自损八百。
终归是受天命折磨,谁也不曾好过。
可其实,即便他不说,郁承期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师尊心那么软,当然会心疼他。
他都把自己的身世说得那么惨了,顾怀曲怎么会拒绝呢。
顾怀曲的弱点果然被他拿捏得死死的,甚至都没有怀疑他图谋不轨,只是皱着眉迟疑了那么一会,纠结着赌博但不赌钱,究竟能不能接受……
而后点点头,勉强答应了。
郁承期低笑了下。
他趁着顾怀曲还没反悔,立刻将骰子放进筛盅里,手法娴熟的摇晃起来:“这可是师尊亲口答应的,不许耍赖。”
“弟子开始啦,师尊赌大还是赌小?”
顾怀曲没想到,自己还有跟人赌博的一天,不知为何,没来由的有种上当的感觉……
他沉吟了下,皱着眉,只想快点结束,想也不想地道:“小。”
筛盅被摇得哗啦啦响。
接着砰地一声撂在桌子上。
筛盅一开——
大。
顾怀曲:“……”
郁承期噗嗤笑出来,毫不客气地道:“那弟子可就开始问啦。”
他抬手对顾怀曲施了一道真言法术,淡色的光圈在顾怀曲额头上打转。
顾怀曲完全卸下了抵御,没有拒绝。
“有件事弟子一直很在意,虽然心里已经有一个答案,但还是想听师尊亲口说出来——一年前,师尊怪我没有肩负自己的责任,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了,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顾怀曲略带赧然的不去看他,嘴唇不由自主地动了:“假的……是我骗你的。”
“其实你一点也不差,也并非朽木,我见过你批阅的那些卷宗,也听说了你这些年整治后的魔宫……你有做帝尊之能,是能独当一面的好料子。”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你不该将心思投注在我身上。那时候两界的恩怨根本无解,我若一直留在魔宫,只会害你分神,对仙魔两界有害而无益,所以,我那时其实并非对你失望,反而是……”
顾怀曲的话没说完,到这里戛然而止。
真言法术被他自己掐断了。
他耳根泛红,再也听不得这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简直觉得羞耻极了,甚至不敢去看郁承期的眼。
面色绷得冷硬,慌忙道:“这个问题已经够了……继、继续!”
但郁承期没有动。
他看了顾怀曲好半晌。
他没想到顾怀曲所想的,比他猜测的还要多得多。
他更是没想到,原来顾怀曲一点也不嫌弃他滥杀臣子,不嫌弃他心性本恶,毫无同情……反而觉得他很好。
郁承期眼眸里简直软成了一潭深水,神情难以形容,低笑着看过去的时候,顾怀曲只觉得一阵发麻,脸皮发烫。
顾怀曲强作镇静,别扭地恼怒道:“到底继不继续?!”
郁承期好半天才勉强敛了笑,重新装起筛盅:“继续。”
筛盅哗啦啦地摇起来。
“这次师尊赌大还是小?”
“大。”
筛盅砰地撂下,打开——
小。
顾怀曲:“……”
他运气就这么差?!
郁承期不出所料地笑了笑,又对顾怀曲施了一道真言法术。
“弟子又要问啦——”
郁承期眸中沉了沉,看着顾怀曲,道:“当初,弟子错怪了师尊,对你做了很多错事。七年前,我把师尊关在暗室里整整一月,后来又用骨环控制你,用那些弟子的命威胁你,甚至还……”
……甚至还玷.污了他的师尊。
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弄脏了他,说他今后都是自己的人。
他那时候对顾怀曲百般嘲讽戏耍,如今每每回想起来,他都怕顾怀曲想起那些往事,一气之下又与他恩断义绝。
“……师尊真的不在意了吗?”
顾怀曲面色一时沉凝了几分,纤密的睫羽下,那双清冷的凤眸根本看不出喜悲。
在真言法术的驱使下,他没有犹豫太久。
沉声开口道:“怎么可能不在意。”
郁承期心底一沉。
“不过……”顾怀曲顿了顿,眼睫微垂,“说到底,我也欠了你很多。我知道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过于冷血,让你很难过,不管再怎么事出有因,也都是我伤害了你在先,又从没向你解释过。所以……这也怨不得你。”
当初的事究竟谁对谁错,又是谁对不起谁,早就没法分辨得清了。
顾怀曲之所以是顾怀曲,是因为他始终足够理智,即便被短暂的情绪蒙蔽了一时,也总能很快清醒过来。
人生在世,总要有很多顾忌,尤其像他这样生而负有重任的人,总不可能像戏文里写的那样为了私情什么也不顾。
所以哪怕天平的一侧落下来会刺伤了自己,他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对的这侧。如果硬要两全,他甚至能选择自己去死。
也正因如此,他从来都不是不在乎郁承期。就是因为太过在乎,所以信任,所以敢撒手,将放不下的两界恩怨交托给他。
其实,顾怀曲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师尊。
对郁承期而言是,对韩城而言也是。
他当初刻意忽视了太多人情,尤其亏欠让清殿的这群弟子。
当初他在大义和郁承期之间选择了大义,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话又说回来。
他在自己与郁承期之间,却选择了郁承期。
顾怀曲的确伤了他不假。
但自己背负的又何尝不多呢?
对于顾怀曲而言,郁承期就像他捡回来的猫。
他给了这只猫温暖,又抛弃了它,自此以后,他就要承受着这只猫的恨意与报复,尤其当这只猫喜欢他、又为他过去所做的种种狠命谴责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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