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小孩子是被蓄意谋杀,还是凶手一时兴起,就像姜副方才举的例子,比如突然撞破了一些他不应该看到的事而被杀害。”
“如果是蓄意谋杀,那一定是熟人作案,但刘家家庭关系简单,邻里间没有矛盾,这个当年已经摸排清楚了。如果是一时兴起,那凶手的犯罪窗口其实非常有限。根据卷宗记录,小孩下午三点半独自在村口老奶奶那里买了冰棍,五点半姐姐找人时不见,六点左右打来电话说找不到小孩。要出事,也就只有那么两个小时的窗口。冲动杀人的凶手,大概率没法将作案现场收拾干净。而且,如果是一时兴起,哪里来的黑色裹尸袋?什么样的人,平时会随身带着一个这样的大袋子?”
刘宇童尸体上裹着的袋子,虽说已经破败不堪,但如果把它还原,全新的时应该是一个1.2m长,横截面为45cm*45cm正方形的长方体袋,可以用来托运行李。
但是,这个袋子的材料质地,又不是可以反复使用的托运行李包,表面也没什么文字、花纹,更像是某种大型物件快递外面套着的包装袋。
“凶手把小孩放进包里以后,又填充了土,藏去了一个当时搜山都没有发现的地方。这更加说明,凶手对整座西山非常熟悉……”邵麟说到这里,脸色一变,突然把点全部连上了,“坟堆!土里那些细小的、人工切面的灰色石块,是坟堆里破碎的墓碑!那天踩点,我走过。那里才是刘宇童的第一埋葬点!”
警方再次提审刘雨梦,提问“你当年是否把刘宇童的尸体,埋在了山脚下的乱葬岗里”,测谎仪里的几条线,突然上下起伏得像即将猝死前的心电图。正常人不可能是这个反应。
十年前的一幢悬案,终于被捅破了最后一层纸窗户。
“你确实,从来没有把尸体藏于山顶的双生树下,所以测谎仪没有反应。至于你寻找刘宇童的过程,大部分都是真实信息,而‘你没有杀人’这个点,你已经在十年无数次自我洗脑中,驯化了你的大脑,让它信以为真。”
“所以测谎仪之前没有测出你撒谎。”
邵麟静静地看着三十出头的女人,断言:“刘雨梦,杀死弟弟的凶手就是你。”
刘雨梦盯着邵麟良久,终于,她脱力似的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看上去非常不甘心,却又好像终于解脱了一样。
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坦白:“……我妈是个特别重男轻女的人,其实我家人也是,那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是。从小到大,我妈就因为生了个女娃在婆家抬不起头,做什么好像都低人一等,比不上我生了儿子的小姨。”
“所以,开放二胎的时候,她开心得要命,每天都和我说,梦梦啊,妈妈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刘雨梦谈起这件事时依然无比愤怒,眼神陡然变得凶狠:“不好。一点都不好!”
“虽说我一万个拒绝,但我妈还是义无反顾地怀了第二个。当时还特意去乡下看了个什么黑诊所,确定了是男孩,才生了下来。”
“当时我才十五岁,小孩半夜哭闹不仅影响了我的中考,从此放学以后,周末,放假,一把屎一把尿的都要我管孩子。每次我和我爸妈吵架,说你们生的傻犊子你们自己管,就又是一顿骂,说我是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我真恨死他了,每天都恨不得掐死他。”
邵麟:“……”
“后来,我长大了,大学里谈了个男朋友,听说我还有个这么小的弟弟,就觉得奇怪,还曾经一度怀疑我是不是年少时怀孕,自个儿生的丢给爸妈,可把我给气的。后来我又换了个男友,结果也是听说我家有个小弟弟,他妈妈听说我爸妈特别宠弟弟,说什么‘娶妻不娶扶弟魔’,就又闹黄了。你说生这么个弟弟,有百害而无一利!”
刘雨梦越说越是咬牙切齿:“当时家里赶着要拆迁了,能分两套房子,结果我偷偷听到我爸妈背后商议,一套房子他们自己住,一套房子给我弟弟!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房子给我也没用,就指着我住未来老公家去。”
拆迁房留给弟弟的事,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雨梦真的动了杀心。
“那天天色也不早了,我去叫他回来,小孩还和我闹呢,怎么都不听话,趴在石头上对我做鬼脸,非要我上去抓他。我好不容易爬上去了,赶他下来,谁知他又笑我胖得像猪爬得慢。”刘雨梦突然顿住,双眼失去了焦点,似乎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半晌,她扭曲出一个笑容:“本来是想拿耗子药把小鬼给毒死的,谁知当时气的,没忍住把他给推了下去了。”
刘雨梦在实验室当实验员,负责签收大批量实验装备,那些袋子很大,丢了她也嫌可惜,就打算回收带回家。她担心孩子醒来告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斩草除根。
当年小丘峰下的乱葬岗,景区还没清理过,大家也挺忌讳的,没什么人去。可对山区无比熟悉的刘雨梦知道,有一个坟包下有一座墓室,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但被开了一个盗洞。那个洞的大小,恰好足够她把那个袋子塞进去。
墓室已经被破坏得很厉害了,她随便踢了几脚,上方的土堆就塌了下来,完美掩住了入口。坟堆附近经年的埋葬物,也挡住了气味,警犬很难发现端倪。
这样一具尸体,就这样在那里埋了好多年,山上碎石泥土落了又塌,坟堆上长出了新的植被。
渐渐的,不再有人提起那个失踪的小男孩。
“但我妈吧,”刘雨梦冷哼一声,“儿子没了,魂也跟着丢了,每天都在山上上上下下地找儿子。那时候,坟堆那片,还经常翻出些死人骨头,她挖到了就去警察局,说找到儿子了,结果又不知道是谁的野坟。她骨头挖到的多了,把警察那边也给惹烦了,但我害怕啊!我怕有一天,这袋子真的被她给翻出来了!这十年,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邵麟忍不住直接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所以,那具尸体,到底是怎么从山脚下的乱葬岗,跑到山顶上的双生树下去的?”
第67章 家
刘雨梦愣愣地看了邵麟一眼, 随后茫然摇头:“如果不是这次被发现,我都不知道这个袋子被人埋去了哪里。”
在场所有警员都皱起了眉头。
原来,刘雨梦每天下班都会经过小丘峰, 哪怕后来拆迁搬家了,也会习惯性地会往埋小孩儿的地方走一走。她就非得看着那片土没有破绽, 这才安心。这一走, 也就走成了习惯。
许多年来,尸袋一直被坍塌的山土掩藏得很好。
时间要追溯到两年前。那段时间, 燕安市大力修整市容, 小丘峰也不例外, 旧坟堆附近重建了一条惠民健身的“林间步道”。虽说这些民国时留下的野坟早已无人祭拜,但林管局到底忌讳拆坟这种事,能不碰则不碰。可是, 修建步道的时候,还是在山下挖了不少土。
刘雨梦说,差不多在一两年前, 她突然发现那黑色尸袋露出了一个角,把她给吓得魂飞魄散。
在一个晚上, 她悄悄拿土又把那个地方给埋了起来, 但现在,尸体离地表已经非常近了, 指不定哪一天就彻底暴露。虽说在乱葬岗发现骨头,当地人大多不会觉得奇怪,但刘雨梦心里有鬼,那段时间天天夜不能寐, 疯狂在网络上搜索如何处理尸体。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一路摸到了暗网论坛, 有匿名网友教她下载了秘密星球,并把她拉去了一个“互助社群”。
邵麟微微挑眉,心说这个APP真是阴魂不散。
刘雨梦解释说,那个互助群的理念就是——互相解决一些见不得人的问题——毕竟,换一个与案件毫无关系的人来完成案件中的某些环节,会大大降低警方破案的概率。
刘雨梦在群里说了自己的问题以及坐标后,有一个等级很高的匿名号找上门来,说自己可以解决她的问题,但她需要帮他一个小忙作为交换:将一个包裹从燕安市汽车南站的自提柜里取出,转移到市中心的某商场寄存柜。至于那个包裹里装的是什么,是什么人送来的,未来什么人会取,她一概不知情。
然而,刘雨梦当时焦虑得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按对方所说的时间地点,投递了一个黑色的包,根据外面的包装以及形状,好像是个照相机。
夏熠对这个很有经验,低声说道:“枪。”
刘雨梦说:“然后对方就说,会帮我解决问题。他问了尸体具体的地方,但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行动。”
没过几天,在一个雷雨夜后,刘雨梦再路过自己的埋尸点,就发现那边泥土坍了不少。拿树杈戳开来一看,刘宇童的包裹已经不在了。而在秘密星球上,那个对话框、以及一切交易相关的聊天记录,彻底消失了。她的账号边出现了一个“已认证”的标签。
虽说那具尸体,按照她的要求“消失”了,但刘雨梦依然焦虑。她不知道那个黑袋子去了哪里,但在山里上上下下,确实也再没见过。直到一个多月后,她还特意去了一趟警察局,问了问刘宇童案子的情况。直到警方说没有进展,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转移尸体的时间,差不多早在一年半前。林管局的视频监控半年一清,现在根本无法回溯数据了。
邵麟追问:“那现在,你和那个社群还有联系吗?”
刘雨梦拼命摇头。除了弟弟的意外,她这一辈子就是个谨小慎微的普通人。大约几个月后,刘雨梦见弟弟的尸体再也没有浮出水面,便注销了账号,卸载APP,彻底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刘雨梦交出了被网友安利秘密星球的暗网网址,可不幸的是,等网侦连上洋葱路由,才发现这个网站早在几个月前,被海外警方一举攻破,已经彻底404了。
刘宇童的案子算是破得圆满。
组里又连夜赶起了报告,准备提交检察院。邵麟看着法医组报告里拼图似的尸骨,只觉得心口有一股热流突突直跳。在地下沉睡了足足十年的刘宇童,终于有机会用他彻底腐烂的尸骨,讲述自己的冤屈。
世间错误的执念千百万种,冤孽一环紧扣一环,可怜人必有可恶之处。
“我还是想不太明白。”案件报告写到一半,夏熠靠在椅背上,又从电脑桌前“滑”到隔壁邵麟的工位边,“你说这个通过秘密星球,帮刘雨梦处理了尸体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人如此处心积虑,不知道还从什么地方买了个小女孩,来引导邵远发现双生树下的尸体。”夏熠越想越奇怪,“干这些事的成本可不低,他必然有所图谋。但是,这人总不可能是为了给刘宇童破案吧?难道是为了栽赃你?可栽赃你的话,这证据也锤不死啊?有啥意义呢?”
邵麟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双生树下的尸体,一年半前就埋进去了。”邵麟缓缓开口,“可是那时候,他怎么会知道邵远会来这个训练营?更何况,邵远自导自演这件事,完全是一起突发的意外。哪怕是刻意引导邵远上山的那个人,都无法预测到它的发生。”
“所以,我觉得这事基本和邵远没什么关系,他就是针对我。”
“等等,”夏熠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是什么时候回的燕安?”
邵麟想了想:“差不多就埋尸体的那时候。”
“卧槽,这未雨绸缪的也太变态了吧?!”
“倘若要揣度‘对方到底图谋什么’,应该分析他的那些行为,到底带来了什么必然的改变。这个行为所导致的‘必然结果’,无非就是逼着我当众解释那篇文章是怎么回事。”邵麟摇摇头,“但这,那又怎么样了呢?值得他费这么大劲么?”
夏熠顺着邵麟的思路一分析,觉得他这么一解释文章,造成最大的改变似乎是——现在,整个局里的人,都知道了邵麟不是邵海峰亲生的,而且小时候他还是一个想和弟弟抢爸爸的柠檬精。尴尬是尴尬了一点,但好像确实也没什么关系?
“对了,你之前说,你在树下埋了你爸的匕首,但现在匕首不见了。”夏熠转念一想,小声与邵麟讨论,“我可不可以怀疑,是那个重新埋葬刘宇童尸体的人,拿走了那把匕首?”
邵麟点点头:“有可能。”
“那又是为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邵麟皱眉,“或许是觉得那把刀质量不错?”
夏熠好奇:“怎么样一把刀啊?很精贵吗?”
“贵不贵我就不知道了,挺迷你的一把刀,质量倒是很好的。”邵麟伸手比了比长度,“就这么长,银色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金属,挺锋利,中间可以折。”
——手柄上还有一朵雕花的玫瑰,和我腰上纹的那个差不多。
但邵麟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夏熠“哦”了两声,说听着不错,丢了还挺可惜的。
邵麟垂眸,眼底情绪难辨:“是啊。我爸也没给过我什么东西。”
“你上回说……”夏熠慢悠悠地开口,“当年想把刀埋了,一方面是与过去告别,另外一方面,是因为行李里藏了把匕首飞来飞去,过安检什么的都不方便。所以,这把刀,你当年是怎么从S国带回来的?”
这个问题却把邵麟给问倒了。
因为这把刀,邵麟在燕安,地铁安检都被卡了好几次。偏偏他回忆了半天,竟然对“这把刀当年是怎么上的飞机”毫无记忆。
“我好像……”他突然有点迷惑地眯起双眼,“没有安检?”
夏熠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有深究。突然回国,对当年的邵麟来说,定然是一件重要的大事。按邵麟这个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不太存在什么记不清的可能。
就是毫无由来的,夏熠非常在意——为什么那个人,要拿走邵麟爸爸的匕首呢?
话说回来,邵远小朋友回去后,又被爸妈狠狠教育了一顿。
大过年的,熊孩子害得大家连夜加班。邵海峰曾经也是警察,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带着几千块钱来局里,但姜沫说什么都不肯收。孩子是不对,但到底帮局里破了一桩十年悬案,也算是将功补过。最后,邵海峰只能请搜山的同志们吃了一顿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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