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傅轶看了很久,看到一些脱下棉袄里面就只剩短袖的人,会联想很多故事。
穿短袖加棉袄的人大概是要飞去南方的,而叶傅轶记得苏风眠说过他是南方人。
其实他本人还没有去过南方,更不知道南国的冬天是什么样子。
听苏风眠说,南方的冬天就像北方的春天,却没有北方春天那样干燥。
他说他的家乡一年四季都不会有落叶,甚至一年四季都会开花,好像那些树是常青树。叶傅轶曾经也希望他们的感情会是常青树,现在看来当然是不可能的了。
每次叶傅轶听他描述的时候,会很认真地看着他,一方面是出于好奇,另一方面是因为对方是苏风眠。
苏风眠说话的时候很温柔,当然也带着些许的教条,会时不时加上“我说明白了吗”这些口头禅,然后再看看叶傅轶,直到叶傅轶点头他才继续说。这些习惯可能是教书教多了的缘故,但叶傅轶不讨厌,反而喜欢得紧,在他看来,这才是有效的沟通,比同何殷谈话要舒服得多。
想到何殷,他就有些扫兴。
他看一眼手表,已经十二点多,但是苏风眠还没有到,也没有来电话。
又等了一会,他打开某新闻APP,窜上实时热搜的都是一些花里胡哨的娱乐事件,他不敢兴趣——但是榜单靠后一些,是对于叶傅轶而言非常显眼的“银海机场公路”六个字。
银海机场就是他现在所在的机场,他疑惑地点开,把新闻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得出的中心结论便是这条路因为连环追尾堵车了,叶傅轶心里咯噔一声,也没多想就给苏风眠拨去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叶傅轶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担心苏风眠。
其实就只响了几十秒,他也感到窒息,这种窒息里包含了很多不确定性,与其说是对苏风眠安危的不确定,不如说是对所有未来的不确定。
苏风眠算是一个可视化的正在离他远去的未来。有一个瞬间他在想,不管苏风眠生或死,他也只能活在自己的回忆和通讯录里,不会有什么区别。
“对不去,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听到这个,叶傅轶不知道是该放心还是担心,又隔了几秒,对方还是正在通话中。
叶傅轶只好给苏风眠发几条短信,没有很直接地问机场大道车祸的事,只是问他大概会什么时候到——因为他自己也不确定苏风眠到底是否出发了。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苏风眠吃着饭,手机突然在桌上震动起来,来电显示人是温楠,他猛地想起前段时间一直想要打电话给温楠问保姆的工作情况,但是被一些事情耽搁之后便忘了。
“好,别急。”
苏风眠急匆匆地就拿起手机出去了。
他找了个安静点的地方,医院的楼梯间,避开了较为嘈杂的门诊走廊。
“喂,温楠,怎么啦?”
“老苏啊,你快回家一趟,你妈那天在家晕倒了,还好我正好那天过去找我爸,才知道的,她现在在医院。”温楠的语速很快,和她本人一样风风火火,苏风眠听了只感到身子像被机关枪扫射了一番,心口一紧,呼吸节奏也被打乱了。
很多问题一下子跑到他脑海里,一下子不知道该问哪个,该先解决哪个。
“怎么会,那,我,我妈现在怎么样?”
“还在医院,昏迷,但是心跳正常,情况不算危急,医生说是急性脑溢血,还好她是坐在沙发上,没有摔到,摔到就......总之你赶紧回来吧,医生说了好多,我也解释不清。”
苏风眠知道急性脑溢血意味着什么,他听到这个词,后牙槽不禁哆嗦几下,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要说的话全部卡在了喉咙里,似乎被一股逆行的气流逼停,怎么也跑不出嘴巴。
医院的楼梯间里安静得能听到手机另一头传出来的杂音和电流噪音。
“老苏?喂?听得到吗?不过你也别着急,别担心别担心,应该能挺过去的,老人家现在也在治疗,我这几天都会看着。”或许是见苏风眠半天没有反应,温楠安慰了几句,尽管于苏风眠而言是无用的。
过了几分钟,温楠又说了一些话,最后把电话挂了。
这几分钟里,苏风眠稍微地平静啦下来,他没有思考太多事情,而是迅速地点开订票软件,并不熟练地买了一张回家的机票,看着家乡机场的名字,很熟悉,也很陌生,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回老家。
权衡了一下时间,他买了今晚八点起飞的飞机,现在赶过去时间还算充裕。
买完票,和领导请了假,再把学校课换好,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苏风眠对着手机陷入了沉默。
做这一系列的事情时,他的手指都是抖的,给领导编辑短信反反复复打错了很多个字,停下来后,苏风眠胸口发闷,像裹了几层棉花被一样无法呼吸。
楼梯间的灯是感应的,而此刻它是黑着的,黑暗的环境让苏风眠感到更加焦灼。
他努力试着调整自己的呼吸,却被突然振动的手机吓了一跳,因为担心是温楠的来电,看都没看马上滑开屏幕接起来,直到对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风眠?你还好吗?现在在哪?”
是季知非的,他应该是等自己太久才来的电话的。
季知非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苏风眠有那么一瞬间感到恍惚,好像这个声音是从十几年前传过来的,可是他还是说不出话,从温楠告诉他母亲病倒了之后他就一直无法开口。
理性告诉他,这也是属于人的应激反应的一种,他不用害怕,他只需要放轻松,深呼吸。
可越是要自己去做深呼吸,他越是不知道怎么吸气吐气,一口气总是持续地郁结在胸口,让他不能发声。
再加上肺有一些老毛病,他此刻只感到痛苦,从胸腔后背传来的实打实的痛苦,像一把钝刀敲着他的肋骨和心脏。
这种让他心无法自主呼吸,害怕到心悸的情况,只在几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发生过一次。
季知非的语气愈发地着急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在哪我去找你。”
苏风眠无法回应,把电话挂了,他扫一眼门把手,双手吃力地压下门柄,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踉跄地跌出去,关门的时候没有注意门的缓冲器坏了,任由厚重的防火门在身后“砰”得关上,把路人吓了一跳,也把就在走廊不远处的季知非吓了一跳。
季知非隔着不远的距离,见苏风眠脸色不对,立马挂了电话,快步跑到苏风眠面前。
苏风眠望着在人群里飘起来的白大褂好像一双翅膀,那双翅膀飞到自己眼前却停下了,没有再往前走,苏风眠不知道自己模模糊糊地在期待什么。
季知非停在了苏风眠前一小步的距离,双手搭上他的肩膀,望着他的眼睛:“听着风眠,吐气,放松——别怕。”
苏风眠不知道季知非是怎么知道自己呼吸错乱了的,但是看到他,很安心,这就够了,他试着张嘴,用口腔呼吸,气流更容易涌进肺腔。
“我在这,你别怕,听我说,吸气……”季知非嘴里念念有词,苏风眠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慢慢地,心悸没有那么强烈了。
几秒后,胸腔的沉闷和钝痛消散去,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呼吸重新顺畅了起来——呼吸到的不是新鲜的空气而是医院里特有的带消毒水味道的气息,以及季知非身上一如既往的酒精味。
“谢谢……”苏风眠肩膀放松下来,疲惫地往后倒了半步,季知非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自然地垂落下来,僵硬的手指伸屈几次,揣进了衣服口袋。
季知非被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他见过很多病人会在某个时候呼吸不上来,这是应激过度的反应,一般不会引起疾病,所以他知道只要引导好了,病人自然会恢复正常。
他从没有因为谁陷入了危险而感到过恐惧,他都可以应付自如。
只有刚才面对苏风眠,他承认自己的专业素养被击垮了,对着他说话时声音都是抖的。
“没什么,医生的本分罢了。”季知非努力维持一个还算绅士的形象,虽然他很想抱一抱眼前的人,忍得有些许痛苦。
“嗯。”苏风眠点点头,目光从季知非的鼻尖挪到他的耳骨,不管看哪里,他都无法直视季知非的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季知非顺道问。
“我妈的事,”苏风眠犹豫片刻还是告诉了他,作为他帮了自己一把的回馈——隐瞒他总觉得对不起他这一番相助,从某个层面上来说,这算是救了他一小命,“我妈她急性脑溢血住院了,我得回一趟老家。”
“要我陪你去吗?”季知非下意识问。
“我……”
“住院的话需要一直有人陪着的吧,你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在那。我可以去帮忙,如果你需要的话。”季知非说,“而且我是医生,我也懂一些护理常识。”
听起来像应聘某个护工职位。
“你要上班。”
季知非挑挑眉,苏风眠没有直接拒绝,对他来说就是没有拒绝。
“我可以调班,下周我本来也打算回去的,同学聚会……嗯,虽然你妈妈生病了我提聚会的事不太好。”
季知非的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有点多,苏风眠听他说话有点像听他自言自语,让他不明所以。
“你什么时候的票?”季知非又接着问。
“今晚八点的飞……机。”苏风眠忽然想起来叶傅轶还在机场等他。
他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下午一点,不知道叶傅轶还在不在机场。
季知非也拿出手机看,只不过打开后他定了一张机票,一气呵成,也没有多做考虑。
“我今天不能陪你去,不过我下午下班了可以送你去机场,如果你需要的话,”季知非收好手机,说,“我明天早上的飞机,到时候电话联系吧,你那会儿应该在你妈妈那儿了。”
“……”苏风眠没有想过季知非真的会陪他去,而且真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订了票,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该感谢还是该疑惑,“但是你的工作……”
季知非笑了一下,抬起手,本想顺一顺苏风眠的头发,最后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调休罢了,毕竟你的事更紧急,这种竞争机制的私人医院不缺我这一个平平无奇的医生。”
但是我想你需要我。
第40章
晚上六七点,值班室里的医生陆陆续续地换掉制服,裹着棉袄,急着赶着下了班,只有季知非还没有走,也不打算走,十几分钟前他叫了一杯咖啡外卖。
“还不走啊,季医生?”换班护士进来,见他还在,顺嘴问了一句,“我记得今天不是你值班啊?”
“我请了几天假,今天要把事情交接好。”季知非回答得没什么感情,头也没抬一下,目光也没有离开过电脑,“你们忙你们的,我不打扰。”
护士“哦”了一声,转身准备走的时候,又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长羽绒的女人往值班室走过来,她又马上一百八十度大转身,见到瘟神一样。
外科诊室的人几乎都认识那个女人,宋娇眉,因为她和季知非的传闻流言已经漫天飞了不知道多久,从她住院到出院,直到现在传言还在,她们护士一起用餐的时候还会嘴几句他们的事。
这年轻的护士趴着门框对季知非使了个眼色,神秘兮兮压低声音说:“医生医生,那个,宋娇眉,她在门廊,应该是等你的。”
季知非这才挪了一下身子,抬眸瞧了一眼护士,护士眨眨眼道:“我先去找张医生了,你们聊你们聊。”
张医生是今晚值晚班的医生。
“呃,去吧。”季知非捏了捏鼻梁,保存了正在编辑的文档,宋娇眉就进来了。
“好点没?”季知非像例行公事一样问。
宋娇眉无奈地笑了起来:“放弃治疗之后,很多事情没那么复杂了,不用化疗不用放疗不用这样那样的,舒服很多。”
季知非沉默片刻,观察了一下她,知道宋娇眉在撒谎。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苍老了很多,三十多岁的女人,脸上的黄斑和发际线处的白斑让她看起来四五十岁,季知非很心疼,也只限于心疼。
有时候他觉得他对宋娇眉的感情就好像对一个老师,从某种程度上看,宋娇眉教会了他很多事情,这种感情不是爱,更算不上喜欢,但或许是高于普通男女之间的关系的,所以季知非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他们微妙的关系。
宋娇眉又开口了:“你是不是忘了今晚我叫了你来吃饭的。”
“没有,我记得我给你发过短信了。”他拿出手机,给宋娇眉看一眼信息。
“我手机号注销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左手撑着头,一直望着季知非,头发稀稀落落地垂在肩膀上,季知非也察觉到这是假发。
他打算把短信内容重复一遍,便说:“我今晚要加班把医院的事交接,下周请了假,要去我朋友那帮他照顾他妈妈,他妈妈......”
话说到一半,宋娇眉打断了他:“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她说话总是不含戾气,温温和和,季知非能从里面听出失落,越平静越失落,好像鹅毛大雪,从空中飘下来的失落。
这种失落他也很熟悉,自己对苏风眠的失落和宋娇眉对自己失落是一样的。
所以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你以前才不会请假,我没有哪天找你,你是不在医院的。”她笑着说,笑起来不会显得太憔悴,“你看,我今天一逮一个准。”
季知非不说话,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表,看秒针一下一下地走。
“我这段时候想了很多事情,对了,我还去立了遗嘱,你知不知道立遗嘱原来有很多麻烦事……”宋娇眉自言自语,季知非还是没有说半个字,讲了好久无关紧要的东西,她有点累,也无法一个人把话题勉强下去。
静默片刻,宋娇眉轻轻叹口气:“她漂不漂亮?”
季知非想,宋娇眉或许误会那是个女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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