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谙睫毛轻颤,搭在门框上的手无意识地抠着那祥云纹浮雕。
江老二对他……似乎有点不一样了,好像变好了。
思及此,谢谙转过头寻找着江景昀的身影。目光在屋内逡巡一遍后最终落在角落里。
“二哥哥?”谢谙愣了愣,因着江景昀背对着自己,身子微微前倾,只见他低着头,手中动作幅度有些大,不时瞥见几串水珠滚落。
当江景昀听见谢谙的声音时,手上的动作有片刻凝滞。掌心里刚捧起的清水终得以挣脱开束缚,重新获得自由后欢畅地跃入盆中,揽着无数水花纵情高歌,放肆且又大胆地攀上几缕乌黑的墨发,几欲贴近那冷峻的面容。
“在洗脸呢?”谢谙见他没有回应,大步上前好奇地探过脑袋观望,笑嘻嘻地问。
“没看过?”江景昀眼睫低垂,掩饰着眸子来不及收敛的慌乱,再次抬起时又恢复成平日里的清冷,剑眉轻扬。
“自是没看过二哥哥这么好看的人。”谢谙实诚地点点头,见江景昀发梢不断滴落的水珠顺着脖颈间流畅纤细的线条滚入衣领,留下圈圈印记。
他从怀里掏出帕子,往前走了一步,还没等江景昀反应过来就已经温柔地在他脸上擦拭着。
“你做什么!”江景昀步履有些慌乱,如受惊的兔子般怯怯地往后退了几步,面上却依旧绷得死死的。
“脸上都是水,给你擦擦。”谢谙无辜地眨了眨眼,漆黑的瞳孔里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一个江景昀,将他的狼狈与无措悉数收入眼底,心里头泛起莫名的欢喜与心疼。
江景昀沉吟片刻,眸色几变,如那陷入沼泽的小兽不断扒拉着周遭的事物,挣扎着不让自己过多沦陷下去。
他冷漠地移开脸,道:“不用了。”
“是讨厌我么?”谢谙那湿漉漉的眸子里划过一丝受伤,失落地低下头,如那对主人摇了许久尾巴却始终不得主人一声回应的狗崽,兀自夹着尾巴躲得远远的。
“……不是。”
“那为什么不让我给你擦?你脸上都是水。”
“……凉快。”江景昀寻思了半天只找到了这么一个蹩脚的借口,总比承认自己是因为抱着谢谙紧张得红了脸要来得强。只是脸上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燥热隐有复苏迹象,尤其是方才谢谙帕子停留过的地方。
妈的!这脸白洗了!
江景昀不由得一声暗骂,余光瞥了眼盆里还剩下的凉水,正打算着要不要再次洗把脸的时候,却见谢谙那二傻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二话不说端起盆就往外冲,只听得哗啦一声,烛火在水面上折射出的熠熠光辉如昙花一现,却是光彩动人,让人一见难忘。
江景昀:“???”
这二傻子就这么把水倒了?
他脸还没洗呢!!!
干了坏事的二傻子浑然不觉,反而喜滋滋地抱着盆子走了进来,对上江景昀那怔愣的目光时献宝般得意洋洋的一副求夸奖的模样:“既然二哥哥不要我擦脸,那么二哥哥也就别洗了,这样就不会沾到水啦。”
江景昀:“…………”
江景昀现在已经感觉不到脸颊上的热度,就是胸闷得厉害,有股气在五脏六腑内横冲直撞,急于找一个发泄口。
“啊啊啊──!快来人呐!夫人吃人啦!”
江景昀还没想好该如何宣泄,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给吓得一个激灵,霜雪本能地出现在掌心里,寒光凛冽,气势汹汹,裹挟着猎猎锋芒。
谢谙瞥见熟悉的光芒后立马弹跳在一旁,手里的水盆哐啷一声摔落在地,一把抱住手边的柱子,眼睛死死盯着霜雪,脑海里迅速飞转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又得罪江景昀了。
江景昀斜乜了眼谢谙那副惊弓之鸟没出息的模样,稍稍把霜雪往身后带了带,往前走了几步,并未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见谢谙仍旧抱着柱子不肯撒手,啧了一声,嘲讽道:“是现在跟我一同过去还是待会被那阿莲请过去?”
“!!!”
“跟你一起去!”谢谙非常识时务地松开柱子,大步追上江景昀,嘿嘿一笑,极为不要脸地说道,“二哥哥去哪我就去哪,我得保护你。”
江景昀冷哼一声,迈开步子循着声音往前走。
谢谙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一步之遥的距离,几次想要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袖,却在咫尺距离又给收了回来,想了想不甘心又伸了出去,如那初次触碰火苗的小兽般既新奇又害怕。
这动作周而复始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也没能抓住那衣袖,直到走进那处灯火通明的院子,江景昀飞身上前降服住那满院疯跑的阿莲。
谢谙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僵在半空的手,抿了抿唇,轻咳一声掩饰尴尬,讪讪地收回手。
阿莲被困在结界里不得动弹,脑袋上还顶着一片绿油油的荷叶,恰恰把她那张让谢谙看了直起鸡皮疙瘩的脸给遮住了。
“仙师。”
林叶蓬头垢面的从假山后面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右肩上留有五个深深的指甲印,殷红的血水正汩汩地往外冒着,形成一朵诡异妖冶的花,再一次改了个更尊敬的称呼。
“仙师不是说定身咒的有效时间是十二个时辰么?为何这才不到两个时辰我家娘子就突然动了?”林叶面色苍白地看着江景昀,冷汗贴着两颊不住滑落,喘着粗气,嗓音沙哑。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本想休整一下再做行动的几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江景昀不语,皱着眉头打量着院内的布置,眉心的纹路反而更深了,眼尾染上三分狠厉,只闻得霜雪电流声噼里啪啦作响,凛然间酝酿着惊天风暴。
没得到答复的林叶继而把目光望向谢谙,哪知谢谙表情与江景昀差不多,神色凝重地看着院内竖着的十二根刷满红漆的木桩,瞧着红漆上的斑驳痕迹想来这些木桩在这已经有一段时日。
谢谙掌心结出一道法咒,相邀着簌簌夜风径直朝对面正中央的一根木桩上。淡蓝色的光芒骤然间化作苍龙蜿蜒盘旋,牢牢束缚住那粗砺的木桩。
一声石破天惊的龙吟伴随着那不断收紧的龙身硬生生把那木桩上的红漆尽数抹去,显露出木桩本来的面目,以及木桩上那几行朱红色的簪花小楷。
“月啥东啥……立女人大可。”谢谙仔细扫了眼,艰难地念了下,发现没有几个认识的字,只能闭上嘴把求知目光转向一边的江景昀。
“月隐东山似欲还,妾倚西楼眼望穿。胭脂红烛常作伴,对镜贴花扮假欢。春花秋月皆薄情,方知参商永不见。生前事却死后明,才道最不识眼前。”
“就是她之前唱的词。”
江景昀嫌弃地看了眼谢谙,依着木桩上的字缓缓念着,嗓音清清朗朗,宛若昆山玉碎,直直撞进人心头,搅动心湖上圈圈涟漪。
就在江景昀话音落下的同时,结界里的阿莲又压着嗓子,捻着兰花指咿咿呀呀唱起来:“生前事却死后明,才道最不识眼前──”
谢谙一听这调就头皮发麻,忍不住往江景昀身边靠了靠。
阿莲唱完最后一个音后忽然止住声音,就在大家想要松口气的时候就见阿莲猛地一把拽下耷拉在脑袋上的荷叶,眼角倏地流下两行血泪,漆黑的眼珠逐渐泛白,被红血丝染了个透彻。
阿莲歪了歪脑袋,唇瓣一张一合,猩红的血珠肆意滚落着。她眼睛瞪得浑圆,死死盯着惶恐不已的林叶,嘴里陡然发出少女般清脆的笑声,惊悚之余又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缱绻之意:“叶哥哥,成亲吗?”
林叶顿时吓得魂不附体,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阿莲说完这句后身子往后一仰,跟条死鱼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而那刻着字的木桩里窜出一道诡异的红光,奔逸绝尘,消散在空中。
电光石火间,谢谙放出灵蝶追随着红光消失的位置。
“二哥哥,追么?”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谢谙这才想起江景昀还在身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心里隐隐有些发虚。他放的灵蝶实际上并不是冲着那道红光,而是燕山上的那道结界。
“先处理这里。”江景昀摇摇头,指了指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人。
此时的林叶就跟个傻子似的,双目空洞,头摇的速度比那水漏还要快,一个劲重复着:“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不要过来!”
谢谙本来还想跟林叶说下事情的真相,可林叶这样子实在是让人看了恼火,大晚上的他没觉睡是为谁啊?
“大兄弟!”谢谙耐心告罄,凑到林叶耳边声嘶力竭地吼道,“你院子里的这些木桩都是至阴至邪的锁阴木,生长于尸山坟冢之地,因着常年吸食怨气,便成了恶鬼的居所。你说说你,好端端的把别人的家给搬来了,人家不找你才怪呢!”
“不是的!不是的!”林叶恰好被这一嗓子给吼得回了神,身子往前一扑,紧紧抱着谢谙的腿,“这些不是我们弄来的,是它自己冒出来的!”
“请仙师救救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
当不同的人念同一篇文章。
谢谙(瞪大眼睛看半天):反日京入木木……这都写的啥?乱七八糟的。
谢辞(边看边对词典):走反景深一二大,啥啥啥……妈的!就不能正正经经写正楷嘛!讲普通话写规范字,这么多年书白学了?
沈晴鹤(默默看了半天):……告辞。
陈无计(怒不可遏踹开脚边凳子):这字谁写的啊?手抖成这样?毛笔是没毛了嘛,要不要我捐个几十根?
江·先生·景昀(霜雪盘旋课堂一周):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今天所有人把《鹿柴》抄三十遍。
第40章 江老二快看,有火鸭!
“这些木桩是在阿莲从燕山上的乾元观里祈完福回来当天晚上就突然冒出来的。”林叶哆嗦着身子,颤抖地说道,“阿莲说这是观里的神官听见了她的祈求特意赐福的。
“再者这些木桩刷了红漆,瞧着也喜庆,留在院子里当个装饰也不错,便也就留着。可没想到……我真的不知道啊!”说着说着,林叶又哭了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连带着鬓发也跟着前来凑热闹,就这模样跟阿莲比也差不到哪去。
这林叶说话就说话,一边说一边还要晃腿,最重要的是他晃的不是自己的腿,而是谢谙的腿。
谢谙被他晃得脑袋一阵晕眩,极力稳住身形,跟个不倒翁似的跟他较劲。
灵武虽不能对付普通人,但不用灵武对付普通人江景昀也很有经验的。他弯下腰,钳制住林叶的手腕将他胳膊反手拧在身后,膝盖抵着他的脊椎将人往后带。
眸里寒光乍起,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凤目里夹杂着肃杀之气,沉声道:“有什么话就好好说,我们不是来听你哭的。”
林叶顿时噤了声,刚刚逃出眼眶的泪珠瞬间静止般挂在睫毛上,捻着眼尾那片浓稠的绯红瑟瑟发抖。
“那个,大兄弟。”谢谙那双被束缚多时的双脚总算是找回了自由,后怕地往后退到离林叶五步之遥的距离,长长舒了口气,“现下你还是先把你娘子扶回房中吧。”
“这天也入了秋,一直躺地上多凉,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好!”林叶先是迷茫,最后忙不迭点头,连声应道,“好好好!”
“还杵在那发什么愣!还不快把夫人扶回房中!”林叶扶着膝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手上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只能对着躲在一边廊庑下跟蚂蚁渡水裹成一团的婢女们吼道。
这些婢女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常年困在后宅里,胆子本就不大,加之又见证了自家夫人这般凶狠诡异的模样,一个个噤若寒蝉,没有吓晕过去已经万幸,只是再让她们去接触夫人,实在是做不到。
“还不快过来!”林叶见婢女们一个也没动,许久不曾燃起的怒火在堆积如山的疲惫中破土而出,当即拉下脸,狠声道,“再磨磨蹭蹭信不信把你们赶出府去!快过来!”
好人家的女儿哪里会送进别人府中去做伺候人的活,被送进来的都是家中贫瘠无法生活的。是以,就算再害怕,婢女们也只能强忍着,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端着比男人还要勇敢彪悍的气势,几个人合伙把阿莲给抬进了屋子。
管家又招来一群小厮负责抬走那些受伤的人以及打扫着满院狼藉。
暴风雨过后并没有带来平静,而是在暗中继续酝酿着另一场风暴。
江景昀走至那已经化作齑粉的木桩前,掌心汇聚灵力,一道白光如薄纱轻轻地覆盖在那滩齑粉上,薄纱裹着齑粉,随着江景昀手里捻着的诀慢慢凝结成一个……萝卜。
又白又胖有矮的萝卜,头上顶着三片黄不溜秋的叶子,还长了一对绿豆大小的倒八眼。
乍一看挺丑,再一看巨丑!
“二哥哥,别看了,这萝卜辣眼睛。”谢谙闭了闭眼,好心地挡在江景昀身前,话语里满是鄙夷嫌弃。
江景昀:“…………”
萝卜:“…………”
萝卜听着谢谙的话,愤怒地瞪大它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孰料一下子用力过猛,身子头重脚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脑袋上黄叶跟被雷劈过一般齐齐竖了起来。
又丑又笨!
谢谙再一次毫不掩饰自己对萝卜的嫌弃。
“仙君。”萝卜可怜兮兮地抬起头,吐掉嘴里的泥土,眸里蓄着莹莹光亮,语气凄凉哀婉,含糊不清地说道,“林特意召见伦家就是为了让这撒董习奇虎伦家的吗?”
江景昀眉毛一横:“好好说话!”
“仙君!这傻东西欺负人家!”萝卜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粗鲁地抹去嘴唇上的沙石,气鼓鼓地指着谢谙,“仙君,你要帮人家揍他了啦!”
“再给你一次机会!”江景昀语气微冷,掌心不时窜出星星般闪亮的银光。
“嘤嘤嘤,仙君多年不见,竟成了负心汉,这般对待人家,到底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萝卜还未意识到危险,一个萝卜演戏演上了头,甚至极为夸张地挥舞着从地上捡起的小布条擦拭着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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