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累了,想睡一会儿。”躺在床上的司尧因为失血,本来就偏冷白的皮肤,更加像玉瓷片一样,嘴唇也有些干涩。
乔煜倒了一点热水搁在床边的矮几上,搓了搓手,自己左右手十指交扣,用力地握了握:“你在这里休息两天,公司和剧组那边我都会帮你请好假的,生肌膏也在床头,记得涂,你要喝点水么?”
司尧没有作声,仿佛已经睡着。
“你有什么事,都可以使唤晓天,这里应该还是安全的。”乔煜又小坐了片刻,感觉自己可能的确一时半会儿不会太受欢迎,自觉起身离开。
乔煜去找了通常情况下应该老死不相往来的姜嘉。
但是鉴于他们这类品种,不老,几乎也不死,所以总还是会有那么一两个多事之秋,会需要相看两厌,但捂着鼻子也要见一面。
“没想到我们会还有这种在天台上喝咖啡的时候。”豆蔻色的指甲间,是泛着尼日利亚豆子香气的骨瓷餐具。
“怎么,是不是尸山血海里放声痛哭,才比较适合你?”这两人没打起来,就算今天是个好日子。
“我们也没必要寒暄,如果以上内容姑且能算某种奇特的礼仪的话。你有什么事要求我?我好算算,你是拿个手,还是脚,还是什么来换。”大波浪的美女揽了揽秀发,说着完全跟外形不符的恐怖片或者警匪片匪徒方才会出现的对话内容。
乔煜:“当初是有人告诉你,如果你杀了司尧,少昊有可能会回来,你才在河上动的手么?”
姜嘉:“是有可能。”
“为了一件有可能的事情,你就准备滥杀无辜么?”顿了顿:“呵,我忘了,你本就是那样的人。”
只一眼,眼前的淑女突然就杏眼圆睁,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本该锁死在地底,永不见天日的噩梦,本来打理得每个卷度都恰到好处的长发脱离地心引力地飞扬起来,整个人漂浮起来,确实当得起一句状若癫狂:“你给我闭嘴!”
“你再飘,你个秃子,假发要掉了。”打一个响指,角落的摄像头红灯灭了,乔煜一边抵挡她因为暴怒而没有章法的攻击,还有空人身攻击她。
“他该死,那草妖,是吸收了少昊心头血化形,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
啊,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这些,又是谁告诉你的呢?”乔煜希望这疯婆子被激怒得,疯得更持久些。
没成想,她挨了几个风刃冰锥子后,开始回过味来:“呵,我凭什么告诉你?”
乔煜一时不查,被她烧着了额边的头发,烧坏了额角一块,焦黑一小片。
“看你平时行径,见色起意算是你狗改不了吃屎远古秉持的天赋了。可你怎么就喜欢烧我脸呢,我不好看么?”
“你个丑八怪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姜嘉气急败坏。
“丑?少昊可喜欢我这张脸了,你是因为少昊喜欢我而不喜欢你,嫉妒得发狂吧。可是你知道么,我这张脸,就是他根据自己的喜好造的。我呢,就是根据他的喜好随便长长。”
乔煜继续添油:“这么看来,你是不喜欢他喜欢的样子啊,你跟他喜好、八字都不合吧。这样,要不我送你个出土判定殷商时期的骨片,你给自己占一占,卦象绝对是大凶之兆啊。”
“我寻到过他几世了,他从没喜欢过你这样的!”姜嘉的眼睛里像有两团火光,瞳色妖异。
“不可能。就你这水准,我都找不到的人,能让你找着?”
“他就算投胎转世,也要生生世世避开你这跟屁虫。”姜嘉笑着,露出嘴角的梨涡,但不见可爱,只见怨毒诅咒之意。
打得乱七八糟双双挂彩,乔煜见她已有防备,或者是她并不清楚内里,再问不出什么了,擦拭了嘴角溢出的鲜血,别的伤口没什么好擦的,反正擦了也还是血流不止,不擦过一会儿伤口反正也会自己愈合。
控开距离,想了想还是撂下句:“你仔细别又被人利用了。”旋身离去。
☆、南有乔木,等凤来栖
乔煜回到了自己的1101,扒掉了已宛如小叫花的一身高定……碎片,走到花洒下,有一定压力的水珠喷洒到脸上,身上,让尚未来得及完全愈合的伤口有些微的刺痛感。
水流,对他来说,一直是一种很放松的介质。
他生于北冥,长于深海,到得陆地上,才开始学会人类的所谓周旋,始知爱恨,深知自己迷途,却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你曾说当你活够了,便要去寻那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的归墟,作为最后的归宿。
渤海之东不知几万亿里,所传归墟之处,他化作不知几千里的巨鲲,不是没有探寻过,想着,你如此神通广大,说不定正在某处等他。
只是他没找到归墟而已,少昊,少昊定是在哪里等他的。
嘱托晓天照顾好司尧,接着后几天又打电话让郭哥给他实时回报。
但忍住了,没去找他。
司尧是人,这点他很笃定。
司尧身负少昊精魂,也是他早在出现在司尧面前时,反复确认过的。
他的确算是,处心积虑来到司尧身边,并不清清白白一无所图。
可是甘松香因少昊心头血化形这件事,在姜嘉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说出来之前,他是一无所知。
而且若姜嘉说的话并非造假,她早就找到过少昊精魂投身之人,可他却全无消息,哪怕乔煜千万年来惯于离群索居,独自修行,来往者不众,但也不至于这么闭目塞听。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不许他知道?
那日也如今天一般云淡风轻,浅草堪没马蹄,柳枝初露嫩芽。
本该是散漫躺在草地上不知今夕何夕,不明岁华何许的时节。
命运的滚轴却像齿轮抛光了齿,脱缰一般扬起滚滚烟尘。
姜嘉约少昊至初见的若水之畔,取一坛梨花酿,说这是她当初头一回见到少昊时亲手埋下的酒,想她嫁予他那日取出来作合卺酒之用,说着少女忍不住面现红晕。
“只是如今看来,大梦终有一醒,这酒,便作为离别的花酿,劝君共饮一杯,送别我年少的一场绮梦。”
这本无错处,少昊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可酒饮毕,少昊感到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疼得眼前都有些模糊。
他们先天仙种的巫妖一族大约都可算作不老不死之身,这也是为何蚩尤战败后,会将他的尸首置于四方镇压。
但他们神力汇集的心头血,重要但被视为弱点的天灵处反骨,神之精魂,代表肉之精魄,触及这四处,也是足以令他们有性命之忧的。
少昊撑住膝盖,口中咳出大口鲜血,右手颤颤巍巍地揭开外袍,胸腹间一处显现出密密麻麻如蛛网一般的紫色痕迹,绽开在平滑的肌理之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姜嘉。
而姜嘉双手捂着嘴,她倒没有吐血,神志甚至比中毒的少昊看起来更发昏:“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少昊你在吐血,我也喝了我怎么没事,这只是梨花酿,明明只是让我和过往好好作别。”
少昊吃力地伸手捏住姜嘉一手腕:“谁?谁让你这么做的。”
“我……我,我不知道。我没有要害你,你有没有怎么样,我要怎么救你。”姜嘉改而抓头发,眼里有一丝异样的迷离。
“罢了。”少昊叹息一声,咳了不知几许的血,双颊肉眼可见地微有凹陷,面色灰败。而后他用黑色的袍服袖管不吝地擦去了嘴角沾染上的鲜血,面料只是一点不明显的湿润痕迹。不再理会陷入惊恐的姜嘉,回到浓烟滚滚的战场。
观远处不止的兵戈,少昊明显感觉到今天是一个局,而姜嘉是个不会令他有很大戒心的棋子,不知是炎帝的本意,还是其他方势力的有心嫁祸离间。
少昊知道今日自己不宜出战,可对方如虹的攻势遮云蔽日地碾压过来,前线俨然不堪重负,节节败退之相。
知道少昊今日是去见姜嘉,不让煜跟着,煜自己也知道与姜嘉素不对盘,不让跟他便不跟了。
可少昊回来的模样煜看着觉得应该可以用面无人色来形容,想问,尚未及开口,少昊便一指点在他唇上,“别问。”
煜感到少昊心情不佳,决定听话。
他的确术法灵力高强,但战场上风云变幻之势其实他懂得不多,通常是少昊怎么下令,他便怎么照做。
所以少昊带他出去,他也只道前线战事吃紧,虽觉得少昊状态不佳,也并未提出异议。
可当旷野上,雍父手持五方玄绫杵,击向空中今日不知为何身型一滞的少昊,正中天灵弱点反骨,少昊一声怒吼,虽推手抵挡,却没能完全抵挡五方玄龄杵上所携风雷之势,瞬间,口鼻溢血。
煜当时都木楞了,在他眼里,少昊一直是无所不能的。
他也不太懂,巫妖族的所谓弱点。
他见少昊伤重,摇摇欲坠下九天,海水携风雨之势卷起数十丈高的浪头,不分敌我地向对面拍去,一旋化出巨大的鸟身翅羽,接住空中坠落的少昊,一路东飞。
他一路漫无目的地飞啊飞,直到,落到极东之处一座孤岛上。
凤鸟族平时虽有巫医,可他从没见少昊看过病。
“哥哥,你怎么样了。”
他化回人身,无措地蹲坐在仰躺的少昊身旁,撕下一侧袖管,用海水浸湿了为他擦净面上的血迹。渡了他一些灵力,少昊紧缩着眉头,幽幽醒转。
若他们就此在孤岛上养伤,煜看来,也是挺写意自在的。
虽然又是中毒,又是被重创了弱点,可他是少昊,慢慢地,他总能恢复的。
可鸟雀能带来远方的消息,水泽雾气随风也能告诉煜所有发生的一切。
谁,也瞒不过谁。
东夷部落虽然失去了主心骨,但还不到瞬间一败涂地的地步,失了一役,只不过是一场小败,毕竟部众还有许多神通各异的巫妖族人。
可炎黄联合的军队,竟然作法请出了女魃——对,就是传闻中衣青衣,长二尺,秃无发,所居之处,天不雨的干旱神。
自此东夷几十部处,经年不雨,山川干涸,草木枯绝,鸟兽无所食,遍地饿殍。
不得已,少昊不顾煜的劝阻,回到大陆,寻飞行绝迹,东夷异人遍寻不得的女魃,欲杀之,或祭之,总之不能让她继续这么为祸世间。
待到少昊抓住女魃,就要除之,煜发现女魃的腕上,竟然有一枚熟悉的,金缕玉的,雕刻着曼珠沙华的手环。
女魃口不能人言,煜不想横生事端,就要一手结果了女魃。
这时,姜沂携一看身量是名妇人,但全身笼罩在兜帽下的人出现。
姜沂虽不是熟识,但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算是有过几面之缘。他是姜嘉同父异母的哥哥。
而兜帽下的人,是姜嘉的母亲,炎帝的宠姬。
哪怕笼在阴影下,煜也能辨别那是个惊天绝色的美人。
美人泪如雨下,求他们放了姜嘉。
少昊一愣,看着手下身长二尺面目狰狞,发出绝非人类的嘶嚎声的女魃。
“她手腕上曼珠沙华手环,是我亲手打造,绝不可能认错。求求你们放了她,我会将她带回去严加看管,绝不会让她再出来作乱,我只求你们放她一条生路。”
姜嘉的母亲,久居空桑的王宫中,可以说是足不出户。
据她说,她实是上古鬼族唯一留存世间的血脉,他们一族不能见阳光,祖上有旱魃血统,以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的曼珠沙华为族中圣花。
而姜嘉幸运,她更像父亲,更像一个人类,所以她可以做她自由自在的王女长在阳光下。
可当她知道她被有心人利用,暗算了她倾慕一生的少昊,在战场上从九霄之上坠落,不知所踪。她无法接受这一切,无法接受自己,她选择了自刎,作为自己的结局。
可是有些篇章,并不以个人对结局的渴望,而完结。
被替换了梨花酿的毒酒,会侵入少昊的心头血,也是尸变的前置药水。
姜嘉本就有旱魃血统,只是隐而不发。
她死在自愿里,却也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祭坛早已为她准备好,祭品,唱诵,礼成。
不能人言,身高二尺,嘶嚎不止,只听从祭炼她的巫师咒语的女魃,应运而生。
戴着兜帽的妇人匍匐在地,不住地磕头,求少昊将缚住的女儿还给她,额前的土地沾上鲜血,兜帽在磕头的过程中不小心滑落下来,她也没有去重新拢好,任由日光灼伤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呈烧焦的可怖形容。
一个绝望母亲的请求,应该,很少有人,能成功拒绝。
少昊最终还是让他们带走了她。
少昊对煜说:“你看,有时候如果身负超出自己掌握的力量,反而会成为危险,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兵,无法奉行自己的意志,就会变成掌兵者手中喋血的凶器。”
“哥哥。”其实煜那时候听不怎么明白。
“煜,我要死了。”
“哥哥你在说笑么?你说过,我们先天仙种是不会死的。”
“嗯,我知道。但事都有例外不是么?”声音是温和的,哪怕时常开玩笑似的喊打喊杀,但少昊对他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絮语,语调和缓的。
很多很多年后,煜才知道,哪怕是先天仙种,心头血蓄满了毒素,作为弱点的反骨被攻击,灵力耗尽,也是会死的。
他想,如果他没有勉强去追拿女魃,也许过个千百年的,能养回来。
但他不忍心看到女魃为祸人间,东夷饿殍浮尸遍野。
“哥哥还有最后一点神力,为你封住大椎的灵脉可好?你就隐姓埋名,做个快快乐乐的小妖。像先前那能让海浪几十丈高的术法可能施不了了,但是过于强大的能力,和你这过于小巧的脑瓜,可能会为你带来灾祸。”少昊的身型已经开始变得虚无透光。
煜哭得满脸乱七八糟:“哥哥可以不要死么?你不要死,我什么都答应的。”
“乖。”少昊最后摸了摸煜柔软的卷毛:“我就当你答应了。”
神光一现,没入煜的眉心。
少昊原地消失了,煜也不见了,只是极东万亿里之外的孤岛上,出现了一昏睡的少年,墨藻般的卷发,在阳光下,隐隐泛着一点幽兰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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