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歌见慕曳白这么晚还没有入睡并不是因为自己,悬着的一颗心方才落回了实处,扬声说道:“怎么会呢,我可是答应过曳白兄绝不会再彻夜不归的。君子一言九鼎,我云舒歌一言那怎么也得要十九个鼎!又怎么可能出尔反尔呢!不过我今晚不仅去了奇异阁,还去了泉苒那里。”
慕曳白眉毛微挑,问道:“你去泉苒那里做什么?”
云舒歌径直走到慕曳白的案前,拿起茶壶向慕曳白的杯盏中沏了一杯茶,又拿来一个空盏,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还不忘赞叹一声好茶,方才说道:“曳白兄,你是不知道,泉苒平日里可用功了,只是记性确实不怎么好,”云舒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次完全是牛魔王不讲道理,大家都埋怨泉苒,那是对他不够了解,若是大智若曳白兄者,定不会埋怨他的。”
“我本就没有在意,又何来埋怨。不过你与他相识不过几日,又是怎么知道他平日里用了多少功夫。”慕曳白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云舒歌畅意地笑了起来,得意地说道:“当然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我现在已经将泉苒列入我的好友名册了。”云舒歌顿了顿,眉宇间忽又生起了一抹忧伤,“他天生记性不好,常人只需半个时辰便能诵读的文章,他却需要花费两三个时辰才能勉强记下。所以,我就去教了他一些背诵经史的小窍门,还给了他一瓶有助提升记忆的丹药。”
云舒歌突然俯身凑近慕曳白的耳边,颇为神秘地说道:“那可是天祝部落送给父王的寿礼,一共才两瓶。父王自己舍不得服用,给了我和子都一人一瓶,可是珍贵着呢!”
“这么说,舒歌殿下还真是古道热肠。”慕曳白那一向澄澈恬淡似向晚秋波的双眸好似泛起了几点涟漪,也不知是被云舒歌的热心肠打动了,还是被他那突如其来的亲昵惊着了。
云舒歌听见自己被慕曳白肯定,眼眸一亮,眉宇间残留的一点忧伤霎时间涤荡一空,捣蒜似地点起了头。
慕曳白继续说道:“你明日也要把同样的话跟宣仪再说一次。他虽任性冲动,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若是知道了泉苒的难处,也必然不会再作责难,其他同学也会理解的。”
云舒歌深表赞同,继而长叹一声道:“但凡牛魔王能有曳白兄一半的深明大义,泉苒也不用如此为难了。”一边说着一边朝着自己的书案走去,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只金丝楠木盒子,和之前父王送给自己的那只装着夜明珠的宝盒倒是颇有几分相似,只是个头足足大了两三倍,一看便知是宫里送来的东西,问道:“曳白兄,你可知我案上的这只盒子是谁送来的?”
慕曳白正要起身回床榻上休息,被云舒歌这么一问,方才想起盒子的事情,说道:“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馆员正抱着那个盒子站在庭院外等候,说是宫里给你送来的,我见你迟迟未归,便替你接了下来。”
云舒歌打开盒子,发现里面装着的竟是夜明珠,足足有七八颗的样子,虽然没有他的父王送给他的那么大,却都和他先前的那颗珠子差不了多少,珠子底下还附着一封信笺,落款是云子都。
云舒歌焕然一笑,心想着自己的这个弟弟果然是贴心的很。
“曳白兄,我睡觉的时候喜欢在房间里留些光亮,你可介意我放一颗珠子在书案上吗?”
“留不留夜灯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你随意就好。不过,夜明珠的光毕竟是冷光,少了一些烛火的暖意,你为何不点蜡烛?”
“哦,我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夜明珠不用火折子去点引,也不用担心它会突然熄灭,用起来更是方便。况且有曳白兄在这里,已经够温暖了。”
慕曳白没有接下去,像是已经睡着了。
“曳白兄,你睡了吗?”云舒歌探出脑袋轻声问道,没有人应答,只见那边的烛火都已经被熄灭,想是慕曳白已经睡着了。
云舒歌便也不在说话,空出一只茶盏摆在书案上,又从盒子里取出一颗夜明珠放在了上面,便也去睡下了。
一夜终于相安好眠。
☆、盂兰盆节
盂兰盆节又称中元节。
这一天,鬼门大开。到了晚上,家家户户无不在门前置香案,焚炉香、烧纸锭、供瓜果饭食,以使那些暂时还未投生的孤魂和轮入鬼道长年遭受饥饿之苦的饿鬼能够饱餐一顿。
与此同时,酒肆关门,家家闭户,生人要在这一天的夜晚将街道让给死者,好使它们在享受祭品的时候不会被惊扰。
这一天,博学鸿词馆也早早地下了课。
在举行完盛大的祭祀仪式后,所有的学生被要求回到各自的房间,又在宿舍的庭院外放了十几只生龙活虎的大公鸡,所有人听不到第二日的鸡鸣就不准打开房门。
学生们想下棋的下棋,想读书的读书,想睡觉的睡觉,只要不出宿舍,没有人会管你在里面做什么。
慕曳白如往常一样端坐在案前看书写字,修长的眉睫在书案旁橘色烛火的浸染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只是今晚的丙寅轩却没有了往日的静谧,金银玉器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咚鸣响好似被胡乱敲击的编钟玉磬,不时地从房间的另一头传来。
云舒歌半弓着身子埋头在那里翻箱倒柜,口里还念念有词,不是在抱怨东西太多,就是在抱怨收置杂乱。
若是往常,慕曳白是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在房间里看见他的这位同窗室友的。
因为按照惯例,在这个时辰,云舒歌不是跑到了别的宿舍找人谈天说地,吐珠纳玉,就是悄悄地溜进了奇异阁去偷看珍藏在那里的禁书了。
好一会儿过后,云舒歌终于重新挺直了身子,长舒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如雪的锦帕擦了擦额头上的细珠,又连带着几个瓶瓶罐罐胡乱地塞进了怀里,然后便朝着往门外大步走了过去。
突然,云舒歌好似想到了什么,邪魅一笑,转过身子径直来到慕曳白的案前,神神秘秘地说道:“曳白兄,你今晚可想与我一同出去一趟?”
慕曳白眉睫微颤,却并没有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头也不抬地缓缓说道:“平日里你从未说过要带我一同出去,况且今日是中元节,馆里已经交待过谁也不准出去!”
云舒歌挠了挠后脑勺,努力回想着过往的三个月里的每一个夜晚,他好像真的一次都没有邀请过慕曳白同他一起出去过。不过这事还真的怨不了自己,因为每一次慕曳白如老僧入定一般端坐在书案前看书时,总会给人一种生人勿近、谢绝打扰的强大气场,又怎么会屑于和自己出去走街串巷,或是偷看禁书呢?
云舒歌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略带犹疑地弱弱地说道:“曳白兄,我自然是非常乐意与你一同出去的,你若是愿意,今后我去哪都带你一起好不好!”
慕曳白终于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谢谢,不用!”说完,又继续看起了书。
“我就知道,你是故意在刺挠我。”云舒歌嘟囔着,委屈巴巴地看着慕曳白,突然俯身凑近慕曳白的耳朵,低声道:“今天不一样,我是要去办正事的!”
慕曳白见云舒歌神经兮兮的样子,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籍,把目光重新移向了这个凑在自己耳边的少年,正好撞进了那一双琉璃澄澈的碧眸。
见云舒歌正一本正经又一脸真诚的看着自己,慕曳白的心里竟不由得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于是微微颔首道:“好,那我便与你同去。”
云舒歌听见慕曳白竟然答应了自己的邀请,又惊又喜,准确地说,应该是惊远大于喜。
其实云舒歌根本就没有抱多大希望,毕竟在他的认知里,他的这位曳白兄实在是太过循规蹈矩,一本正经了。若不是因为那张过分俊美的面容和周身散发着的王者之气时时刻刻地在向周围的世界宣示着强烈的存在感,以慕曳白的做事风格,简直就可以忽略他在博学鸿词馆的存在。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今夜慕曳白竟能答应与自己一同出去,而且还是在中元节的这一天,云舒歌惊喜之余,又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连忙确认道:“真的?”
慕曳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径自站起了身,走向一旁的衣架,拿起一件外衣穿戴整齐后,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走吧。”
慕曳白直接用行动回答了自己,云舒歌这回可以十分确定不是自己听错了,几个箭步跑到门前打开了门,恭敬地做出邀请的姿势。
暮色初降,但此时的街道却格外的安静。即便是平日里火树银花、车水马龙的昊京长安街,此时也只剩下一片凄寒与萧冷,不由得让人怀疑这里还是不是那个繁华喧闹的中扈国都。
慕曳白倒是率先打破了静穆的有些诡异的沉寂,低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幽都。”云舒歌竟难得的惜字如金,沉声道。
慕曳白明显地感觉到云舒歌此时的话语比平日多了好几分肃然,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便没有再问下去。
两人来到街道中央的一个巨型香案前,这是僧人做完放焰口法事后留在这里的庞然大物。
云舒歌从怀中取出一个七色水晶瓶,透过瓶身可以看见一颗淡蓝色的宝珠在瓶内熠熠生辉,其光亮之璀璨比起夜明珠,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将珠子倒在手里,然后握在手心,又把空瓶子放回怀中,空出手来伸向慕曳白,笑着说道:“曳白兄,你可要抓紧我哦!”
慕曳白虽没有亲眼见过随侯珠,却曾经在书上看到过关于此珠的记载,所以他有七分的把握可以判定云舒歌手中握着的正是随侯珠。
随侯珠,是上古时代一个叫随侯的勇士从一条幽冥巨蟒的腹中取出的丹元。传说只要手握这颗丹元就可以在鬼门大开之时任意出入幽都地府,而且不会被幽冥焰火所伤。
慕曳白方才还在想着云舒歌会用什么方法把自己带往幽都,看到了随侯珠,当即心下了然,于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握住云舒歌。
云舒歌双眸微闭,口中好似在默念着什么咒诀。
不过半刻功夫,只见从那座巨型香案上方的半空中突然开出一个井口大的空洞,好似旋涡一般。一道炫目的光束从空洞中喷射出来,正好笼罩在两人的身上,犹如佛光加顶,炫目的光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两人只觉得身体飘飘然好似飞上了半空,又突然感觉周身一紧,好似被席卷进了一股强大的涡流之中,耳边有如千万匹野马呼啸而过。
待到一切又重归平静,再睁开眼睛时,便已是另外一番异样的天地。
慕曳白细细打量着眼前这片他从未踏足过的神秘国度,极目所见,草木凋零,一片焦土,隐约间还能看见连绵的不断喷吐着鬼火的山丘,听见或近或远处飘荡着阵阵凄厉的哀鸣。
云舒歌一脸淡然,说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幽冥鬼都,自我第一次来这里,几年过去了,真是一点变化也没有。”
慕曳白似是有些惊讶,侧首看向云舒歌,问道:“你经常来这里吗?”
云舒歌将还握在手中的随侯珠别在腰带间,一边朝着焦土深处走去,一边回答道:“也不能说经常来。鬼门若是不开,我就是再有能耐也是进不来的!算起来,这应该是我第四次来到幽都。”
慕曳白紧跟在侧,道:“所以你为何要来这里?”
云舒歌的面容突然变得有些凝重,眼睛转向不远处不时喷吐着的幽冥火舌,轻轻叹了口气,沉声说道:“世有六道,其中之一便是鬼道。人死之后,那些寿元未尽而中途夭亡的,心中多存有极深的牵挂和不甘,往往不愿转世投胎,一缕孤魂便会留在这鬼道之中四处飘荡,短者数月,长者几十年。不过那也只是少数,大多数投生鬼道的都是些生前贪婪悭吝、善嫉好妒或是喜欢欺诳嗔怒的乏善之人,它们终年都会遭受饥饿形劳之苦,更有甚者千百年不得解脱。即便到了中元节鬼门大开的这一天,虽然阳间大行布施,但也还会有很多饿鬼因无力游走而无法去往人界享用祭品。”
“所以你就亲自下往幽都,给那些无力去往阳间的饿鬼提供膳食?”
云舒歌发现慕曳白总能很快猜出他的心中所想,不由得暗暗佩服,点头称道。
慕曳白继续道:“可你就不怕那些饿红了眼的贪婪鬼会把你也当做食物一并吃掉吗?”
云舒歌好似被勾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浑身一哆嗦,说道:“曳白兄,我真是愈加感到与你相见恨晚啊!若是能早几年与你相识,当初或许也不至于那般狼狈。”
“哦,你也会有狼狈的时候?”慕曳白的这句话,三分好奇,七分质疑。
“呵呵,曳白兄,你还真看得起我。你不是也马失前蹄过吗?我为什么就不能有狼狈的时候。”云舒歌说这话时几乎是脱口而出,但说完之后就有些后悔了。
云舒歌并不知道慕曳白背上的那道刀疤隐藏着怎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但是他可以确定那个故事里一定密织着刀枪剑戟,席卷着血雨腥风。
慕曳白却依旧是一脸的波澜不惊,淡淡地说道:“你有派人调查过我?”
像云舒歌和慕曳白这样的身份,除非是有意让外界知道,否则有关他们的所有事情都会被作为国家机密封档在历史的尘埃中。而在这个时候,国家谍报机关的作用便凸显了出来,所以慕曳白会做出这样的猜测并不意外。
云舒歌早猜到他会这么说,连忙一脸委屈地摆手道:“哎呦,曳白兄你可误会我了。我没事调查你做什么?我只是无意间在你换衣服的时候瞥见了你背上的刀疤,所以才一时口无遮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错了,你就当我没说过那句话好不好?”
慕曳白身上的刀伤倒也不算陈旧。就在他们入学博学鸿词馆的前两年,南瞻国东南边陲出现了一窝悍匪聚众作乱,国王慕之云为了锻炼他的这个宝贝儿子,就委派慕曳白为副帅,带领一支军队去剿匪。
西南边陲山恶岭峻,多烟瘴毒虫。慕曳白不小心中了悍匪的埋伏,后背被一个罗刹一般的九尺彪形大汉砍了一刀。作为回礼,慕曳白当即便削下了那个罗刹鬼和悍匪首领的脑袋。至于那道刀口,因为伤得很深,虽然敷治及时,但还是留下了一道很长的疤痕。不过若不是他及时躲闪,恐怕就不是一道伤疤那么简单了。
慕曳白道:“既是无意间瞥见的,又有何错?不过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又是如何与狼狈同道的?”
云舒歌见慕曳白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已经是谢天谢地,哪里还敢去问那道伤疤的由来。虽然被慕曳白戏讽为狼狈,却也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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