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哥。”他叫了一声,走过去:“找了你半天——”
在看清何越的脸的那一刻,王承弋突然间失了声音。
第74章
何越以为自己从病床上醒来时没有哭,他就不可能会哭了,然而当他点起一根烟,淡淡的烟雾飘荡于眼前经久不散,不知是被熏的还是怎么样,他忽地眼眶一酸。
烟灰烧了大半截,他的手指在盛夏的日头下逐渐被冻得僵硬。
王承弋抽走那根苟延残喘的烟蒂,一言不发地在何越身旁坐下,牵起何越的手,捂在掌心里。
何越依旧静静地望着那片墓地,只是泪水的汹涌跟他的沉静唱着反调,那表情显现在他脸上,既割裂又和谐。
感觉到何越的手指在自己手中渐渐回温,王承弋心稍稍定了下来,这样的何越起码要比在医院时的样子有生气多了,只有找一个突破口将情绪宣泄出来,何越真正的伤口才能愈合。
“他是在他生日那天走的。”何越轻声说道:“我眼看着他躺在车里,他那时候还有呼吸,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我伸手去碰他,但是又不太敢碰他。”
何越头一次开口提起那天的细节,这是他对何母都没有吐露过半分的心结。
“这辈子我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过,紧接着又来了第二次,不过第二次我不再觉得害怕,我只是后悔,没去碰一碰他,把他叫醒。”
日头缓慢爬升移动,树荫便遮了下来。
“我明白,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以这种方式,来得这么快。”何越的声音颤抖一瞬,他说话时只带了些鼻音,没有哽咽:“就是有点后悔而已。”
王承弋同何越一齐眺望远处层层叠叠的墓碑,听到这里,他转头看向何越。何越的泪水源源不断,仿佛永无止境一样,液体攀擎在何越的眼球上,更显得那双眼睛剔透无比,积攒多了,便又滚落下一颗珠子。
“好像,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总归有分离那一天的。”
泪珠挂在何越尖削的下巴上,随着他的话语,摇摇欲坠。王承弋伸出手指,接住,他放到眼下,透明的水珠在他的指腹上拱起浑圆的弧度,透过其看下去,指纹都变得清晰了些。王承弋盯了一会儿,倏地将手指贴近唇边,他的舌尖从指尖带走了那枚泪珠,入口只尝到无比的咸涩。
“会有人的。”王承弋笃定地说道:“会有人一直陪着你,直到最后,我保证。”
他们身后依稀有吵闹声传过来,眼前的是一片宁静,行走于公墓中的人们显然要释然得多,他们于墓碑前轻放下一束花,淡淡的花香随风溢散,不远千里,飞到了他们的鼻尖。
“王承弋,我腿疼了。”何越的眼泪不知何时止住了,风吹拂过,他的脸颊感到些紧绷。归拢起额前不时搔弄他眼睫的碎发,何越反握住王承弋的手。
王承弋抬眼,恰巧与何越侧过头回望的眼神撞到一起,恍若撞进了一潭水里,掀起层层涟漪。
何鑫成的墓地还未修葺完善,下葬的日期需择日再定,何母取了骨灰,便催着何越早早地回了医院。
尽管何越只是站了一个上午,但伤处依然不出意外地恶化了,他整条小腿肿起渗血,近些天的治疗前功尽弃,气得医生直训他不珍惜身体,也不尊重他们的工作。何越无言以对,但他更难面对的是何母。
何母十月怀胎生下的何越,伤在何越身上,就跟在她心上剜肉一样,哪看得了这些,便连连责备何越,却又不忍心说重话。
而王承弋也难得一见地严厉起来,不容置喙道:“之后不管去哪,都老老实实的给我坐轮椅。”
又在医院躺了一周,何越坐上了出院的轮椅。
出院当天只有管家在旁陪同,何母原本想来接他,但被何越拒绝了。不管怎么说,发生在何鑫成身上的事故确是在何越心中留下了些阴影,他隐隐有些惧怕开车,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念头盘旋在他脑海,担心何母在来时的路上会不会也遭遇意外。
而本来与他寸步不离的王承弋恰好被王磊叫走了,王磊在加拿大那边的生意突发了些状况,晚上就要赶飞机回去。但王家在国内的子公司刚成立不久,还没有一个能让王磊全盘托付的管理者,王承弋只好临危受命。他早上离开时不依不舍,好像何越不是要出院,而是要进手术室似的,弄得何越哭笑不得。
何越还从护士那取回了他被送进医院时身穿的那套西装。深色的一团装在袋子里,看出来已经被尽力叠放整齐了,但被烈火焚烧过后,又让医生拿剪刀剪成了几块,实在碎得不成样子。
何越翻开这堆破布,在衬衫袖口处找到了那两枚依旧完整的袖扣,只是其中一枚的铂金部分被灼黑了一点,他擦了擦,装在兜里。
此外,管家给他带来了他的新手机。在车上,何越插上电话卡,算是又跟外界接上了联系。在开往何家别墅的途中,何越接到了这部新手机响起的第一通电话。
竟是从恒通那边打来的。
何越对着电话那头显得比较沉默,他简短应答几声,脸色稍沉。
“叔,先不回家了,去公司。”何越对管家说道。
“现在吗?夫人还在家里等着。”
何越靠回椅枕上,闭目养神:“有点事情需要我去处理。”
“这才刚出院,什么事儿啊都不让人休息……”管家小声地抱怨,旋转方向盘,拐了方向。
何越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可他却有种不知名的沉重预感。他在电话里只得到了出席临时股东大会的邀请,并强调他与何母务必到场,显然这会议的主角已经定了下来。
遗产继承还需要流程,而在这节骨眼上召开的临时股东大会,便十分耐人寻味了。
由管家推着他走进恒通大厦最大的那间会议室里,不知何越是来迟了抑或是这些人来早了,所有人都井然地坐在座位上,本有低声私语,皆在他出现后没了声响。
何越先是扫视了一圈,才发觉原来董事会里竟然有这么多的人。他眼熟的眼生的,将这硕大的桌子围得满满当当,加上他正正好好,一个座位也没浪费。
他对面坐着的,是他最熟悉的那位——门骐。
在何越来到后,会议室内有一阵短暂的寂静,好像都在等其他人先开口说话似的。照常理来说应该由门骐这个副董事长主持会议,可门骐半阖着眼。这时监事长忽然向何越问起:“何夫人不来吗?”
何越一笑:“我来就够了。”
“那就……开始吧。”监事长说。
这次大会肉眼可见的仓促,没有提案,只有些关于恒通经营状况之类的资料,单薄得可以。
换个方向理解,也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何董的离世,让我们都感到悲痛不已,但是现在我们还要面对许多其他的问题,关系到恒通未来的发展与现下所处的情况……”监事长一番冠冕堂皇的讲话后,并请大家翻看会议资料。
何鑫成去世后恒通的股价会跌是必然的,这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会议的前几十分钟就照着这点讨论了一轮,随之自然而然地引出来了重中之重。
“是这样的,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是想讨论一下董事会人员的变动,及时做出一些调整,稳住公司的股价。”
何越从文件资料里抬起头,神色自若,看向监事长,正好对方也在看他。
“何总。”这声是在叫何越,何越毕竟在公司还有个副总的职位:“现在恒通急需的是一位可靠的领导者,您觉得,您能胜任吗?”
何越当然不能大言不惭,他也没有狂傲的资本,在座的尽是比他年长许多、在商海沉浮多年的老油条,论可靠,他何越根本排不上号。
“我自认,还不够胜任董事长一职。”何越退了一步。
董事长可以选举轮换,他不介意将管理决策权放出,只要股权在手,他早晚能将权力收回,但何越不曾想到,这些人不止要他的权力,还要抽他的筋骨,扒他的皮。
监事长沉吟:“我们是从长远的角度来看的,也希望您能看得长远一些。”
“不妨直说。”何越说。
“董事会希望您能转让全部股份。”
何越瞳孔微缩,他紧盯着监事长,眼中闪过难以置信,随即他又看向始终缄口不语的门骐,可门骐还是那副样子,眼观鼻鼻观心,打何越进门起就没变过。
“不可能。”僵持了良晌,何越一字一顿,咬牙回道。
他说完这三个字,某些人便坐不住了。
“何越,你还是太年轻了。”一个何越经常碰面的股东叹道。
“以你的资历,远不够应付这么大的一家公司。”另有人附和。
何越循声看去,冷笑不止,他眼神锋芒毕露,气势如要将那人钉在椅背上似的,厉声道:“我爸还没下葬呢,各位就已经迫不及待了。”
何越的言辞失去了委婉,却更有杀伤力了,那个两个股东顿时脸色憋红,好像被当众掀开了衣服。
接下来便有人试图将自己与他们撇清,以更虚伪的理由,只是兜兜转转,这些人的意思全是本同末离。
“我们也是为了公司发展考虑。”
“这是你爸的心血,你忍心让它败了吗?”
“而且我们只是希望你转让出你名下的股份,至于你母亲的,还是会保留分红的权利。”
一时间这里竟跟个菜市场一样吵闹,你一言他一语,其余也有一声不吭的,但都是一副隔岸观火的模样,旁观何越一人被“千夫所指”。
何越猛地摔出文件夹,打在桌面上,声音响彻会议室。众人安静下来,何越沉声问道:“公司章程里有规定,股东资格不可以继承吗?”
监事长清了清嗓子,理智地说道:“公司章程里是没有这个规定,但只是建议你,不要儿戏,说白了,这关乎着在座所有人的利益,不仅如此,还有下面那么多人的工作,这楼里千来人都……”
何越挥手打断他,他冷冷道:“既然没有这个规定,那就免谈吧。”
最开始拱火的那人又说了起来:“你考虑清楚,别让恒通毁在你手里。”
何越在竭力忍耐住暴戾的情绪,他恶狠狠地瞪着那人,当下只有薅住那人脖子这一个念头,好叫那张忘恩负义的嘴再也讲不出半个字来。
这时门骐忽然说话了:“都放平心态,好好谈,万事都有商量的余地。”
何越转向门骐,然而门骐却不与他对视。
在门骐一句话的调和下,气氛暂时缓和稍许。何越沉住气,细细看过每一张贪得无厌的嘴脸,记在心里。
董事会不会善罢甘休,何越更不可能退让,会议就在两方拉扯之间进行了好几个小时,终究不会有什么结果。
会议宣布结束,从头至尾只说了一句话的门骐亲自推着轮椅,将何越送出去。
安静的走廊里,唯有轮椅滑动时的机械之声。何越目视前方,对身后的人说道:“门叔叔,追悼会上你让我早日振作,为的就是今天吗?”
门骐坦然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得知我出院,第一件事就是召开股东大会,多一天都等不及。”何越嗤笑,门骐在董事会里有着不可小觑的话语权,这件事门骐必不可能置身事外。何越问:“监事长的提议,是你授意的?”
他们转过了弯,管家就在前方不远的会客区等待何越,在这期间,门骐一直没有做出回答。
何越又说道:“即便不是你授意的,你也是默许了。”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从公司的角度出发。”门骐说。
“都到这一步了,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何越伸手拉住轮椅的刹车,门骐的脚步一顿,他们停在了会客区外。何越说:“我的股份分散后,你就是第一大股东。”
门骐好似很是无奈:“凭此你就武断确定是我煽动他们逼你让出股份?”
“不必来反问我。”何越说道。
“我也老了,我的年纪比你爸还要大。”门骐言外之意是他并无心争抢:“你对我的敌意太重了,但我还是愿意告诉你,你有把柄在别人手里。”
何越一凛,他虽知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但他想不到这些人还会用什么办法来对付他。
他有什么把柄?他的把柄多了去了。
门骐这一提醒,非但没有让何越感到心里有底,反而更将他悬了起来。
不过何越能肯定的是,今天绝对不是他与董事会最后一次短兵相接。
何越握住轮椅,往前滑了一段,回头;“那么,门叔叔,下次股东大会见?”
门骐看他的眼神颇为慈祥:“再见。”
管家搀着他坐进车里,又将轮椅折叠好,放进后备箱。
何越就在后座上垂着脑袋,凝视自己掌纹错杂的手心,一颗颗细小的汗珠从毛孔了冒出来,沾湿了他的手。
管家回到车里,启动引擎,又对何越说:“夫人催过几次,一个小时前说家里已经做好了晚饭,等你回去。”
“你告诉她我在干什么了吗?”
“我没有跟她说。”
“谢谢。”何越抬头,与管家在后视镜中对视一眼。
“少爷,其实我觉得你跟你父亲很像,都是有担当的男人。”他跟随何鑫成多年,见过不少次何鑫成遇到烦心事,都会像现在的何越一样,对何母善意地隐瞒,只怕何母多忧心。
“哦?真的么?”何越勉强笑了笑,他看着窗外,街景渐渐化为光影掠过:“如果所有人都这么觉得就好了……”他呢喃。
何越回到别墅,在客厅见到了何母。何母正靠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而电视里播放的不是电视剧也不是节目,是几十年前,她与何鑫成的婚礼录像。
那时的何鑫成还未事业有成,婚房不大,两室一厅,屏幕里,那间房子的窗上、墙上都贴着喜庆的红字,挂着具有那个年代特色的装饰。何母的婚纱也跟现在流行的款式迥异,夸张的泡泡袖,繁复的头纱,还有那时候都偏爱的淡粉色,衬得何母格外娇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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