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啊。”
“嗯。”身后传来一声应答,颜俞分明在那一声普通至极的应答声中听见了难得的笑意。
待得两人说完,魏渊也不再问,这两个人,一个从来不隐藏自己的情绪,另一个不会藏,全都明晃晃写在脸上。魏渊看着他们两个不同之前的羞赧和笑意,只令人牵来另一匹马,让颜俞自己骑:“你好不容易来一回,就这么靠着兄长在马上晃,将来可要后悔的。”
颜俞一听,便知魏渊没有因为此事生气,当即欢欢喜喜从徐谦的马上下来,却又立刻被拉住了,只听得徐谦满是担忧的声音:“玄卿,这马······”
“兄长放心,这回找了一匹温顺的,不会再把俞儿摔下来了。”
徐谦听了,这才放心让颜俞去,颜俞快跑几步,翻身骑上,马鞭一挥就奔出去了。
“俞儿,小心!”
魏渊拉着缰绳,准备跟上,还不忘取笑道:“俞儿已不是孩子,兄长还这般放心不下!”
徐谦不答话,只是笑,他的俞儿,怎么能不让人担心?
颜俞骑在马背上,跟着马儿一起放飞这一颗心,欢喜不已,他是自由的,也是圆满的,无垠的草原,奔腾的烈马,以及他的兄长,都是他的。
他才十七岁,可是人生已经无憾。
“俞儿!”魏渊很快追上了他,“快一些!”
颜俞挥动马鞭,勉强抢在他前面,两个人交替领先,谁也不让谁。徐谦懒得与他们争快,只在后头跟着,免得出事还不知。
徐谦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由得记起颜俞小时候,他那时最喜欢练习骑射,因为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齐宅,也不必端端正正地坐着。徐谦知道这是他软肋,有时见他实在调皮便威胁他:“书读不完,这个月就不必去骑射了。”
颜俞自然不会甘愿当他人鱼肉,总是理直气壮地反驳:“若老师问起来,我就说是你不许我练习!”
当然,即使到了骑射场,颜俞也不会好好练习,多半是在瞎玩,玩累了就嚷着让魏渊带他回去,如果央求徐谦的话,说不准又要挨骂。
就这么闹腾着,竟也这么大了,徐谦心中满是感慨,这就是他看着长大的俞儿。
“兄长骑射功夫甚佳,怎也不展示一番?”回来后,魏渊埋怨道。
徐谦只笑:“你又不是没见过?”徐谦看着再文弱,亦是李定捷的外甥,骑射功夫是一流,只是平日并不外露,倒引得不少人以为徐谦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
天就要暗了,可颜俞还没玩够,尚在扎营处附近骑马慢跑。魏渊渐渐放了心,同徐谦一道生起火:“兄长这回可高兴了,再不像前段时间心不在焉的了。”
徐谦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只低着头拨弄火星。
“俞儿是认准了就不会回头的,只是,兄长打算如何跟老师说?”
这正是徐谦最忧心的事,若是来日老师知道,必不会允许他们这般胡闹,但是他和颜俞,都从没想过在这件事上开玩笑。徐谦微微皱着眉头,突然把手里的树枝丢回了火堆中:“说真的,我没想好,但是这件事,只能我去说,我不能让俞儿扛着。”
“啪”,火堆中爆了一颗火星,魏渊叹气:“可这是两个人的事,兄长你一个人也未必扛得住。”
“扛一天是一天。”徐谦抬起头,正看见颜俞将马交给仆人,立即低声道,“俞儿回来了,别说。”
颜俞不知这两人说了什么,神清气爽地从跑来,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刚燃起的火堆旁:“今夜做什么?”
魏渊不动声色地笑着:“观星如何?”
北方秋日少雨,多是晴天,草原星空广袤,仿佛整个天地铺开在眼前,颜俞在安南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一时之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魏渊和徐谦一同取笑他:“怎么?吓得你舌头都不灵光啦?”
哪能啊?颜俞瞪他二人一眼,舌头可是比他命还重要的东西,说不灵光就不灵光?
徐谦看他娇嗔的模样,并不生气,只觉可爱,顶上的繁星灿烂也是不及的了,只顾低头笑。魏渊倒是个顶识趣的,知他二人在这长风与星空下定然有许多散不出的柔情蜜意,便独自一人远远走开:“我去走走,晚些来寻你们回去!”
“渊儿你······”徐谦颇不好意思,脱口而出还是魏渊加冠前那一声“渊儿”,却听颜俞嗔道:“怎么?还把兄长唤回来?”
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快乐!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古诗十九首》)
徐谦学颜俞盘腿坐着,在这无人的地方,他不必做那规矩繁琐的君子,可以暂时丢弃那被奉为圭臬的“慎独”,只须做他俞儿一人的兄长。颜俞则仰面躺着,头枕在徐谦大腿上,一颗一颗细数漆黑苍穹中的星辰,徐谦听他错漏百出地瞎指:“那是心宿,这个,这个是尾宿······”
“俞儿,除了北斗,可没一个说对的。”徐谦忍不住要笑。
颜俞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丢脸了,大大方方地承认:“再过些时候,俞儿就连北斗也不认得了。”
“那要你这双眼睛做何?”
“要来认你。”颜俞低低回答。
徐谦竟久久不曾答话,颜俞也不催促他。北魏刚入秋就已十分凉爽,夜晚风大,颜俞躺在地上,更是冻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正准备说要回去,徐谦却突然俯下身,在他额心处落下一吻。
颜俞一个激灵,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额上清凉的触感还停留着,提醒他那不是梦境,亦非他的幻想,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兄长,你······”什么口齿伶俐,什么聪明绝顶,到了徐谦面前全不管用了,颜俞第一次知道了笨嘴拙舌的感觉。
胸膛处明明存了那样多的话要说,舌头却被夹住了,那些不曾出口的话语如同洪水,就要冲破堤坝把他淹没。
徐谦仍旧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那眼中,更胜广阔星空。
“兄长,我们现在,算怎么回事呢?”
“今天讲的还不够明白吗?不是说将俞儿许给兄长了?”
“是像兄长和映游那样吗?”
“嗯,”许是在魏渊面前坦白了,又或许是身处这样广袤无际的天地间,徐谦忽然开阔了许多,人生如朝露,岁月似蜉蝣,他不愿意去想那么多令人烦扰的俗事,他只想爱一个人,从一而终,“兄长愿意,与俞儿一同走完这逆旅,无论长短。”
“不是的,”说什么无论长短,多不吉利,颜俞突然想起老师教过的一句诗,“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徐谦笑了,平日总说他不听话,没曾想也学了些东西,可是这天下,似乎从来没有人能万寿无疆,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只愿活一日,得一日的欢喜罢了。
草已枯黄,地面露出些泥土,夜晚风露重,这般躺在地上寒意侵袭,颜俞仍觉得心中一片暖阳,简直填满了整个身躯。正欣喜不已,冷不防听见徐谦说:“兄长问你,你前些日子与我闹别扭,是不是以为我要娶映游?”
怎么又提起这个事了?徐谦自己知道便罢了,还要说出来,简直丢尽了他的脸,颜俞此刻根本不敢看徐谦了,只低头满地找缝呢!
“怎么?好意思做不好意思承认?”可恶的徐谦,还硬是掰着他的头,强迫他似的。
颜俞受不了了:“是!行了吧?你得意了吧?”这么喊完,竟是连眼眶都红了,徐谦敛起了笑,郑重地拉着他的手:“兄长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先前,兄长也想过这件事,所以那一次,”徐谦顿了顿,“那一次与你唇齿相依之后,兄长心中一直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兄长甚至想过,如果老师和父亲逼我娶映游,我便以死相拒,总之······”
“你敢!”颜俞恶狠狠地打断了他,双眼瞪着他,甚至从他身上爬了起来,走出几步远,“徐怀谷,你要是敢死,我就跟你一起死,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俞儿!”徐谦跟着站起,“兄长只是想告诉你,对你,兄长是很认真的。”
“那也不许你这么说!”颜俞嚷道,声音已染上了哭腔。
徐谦怕他情绪失控,立刻安抚道:“好好好,再也不这么说了,俞儿过来,好不好?”
颜俞缓了一会儿,才慢慢挪过去,待得他走进,徐谦突然一伸手,把他拉进了自己怀里。
颜俞下巴猛地磕在徐谦肩膀上,撞得生疼。
因着在北魏住了好长一段时间,齐方瑾师徒四人入蜀时已是冬天,蜀都飘起了雪花,这雪比安南的要大,一夜过去,整座城里都覆上一层薄薄的白衣。
蜀都的雪景名扬天下,和东晋的永乐江夜晚一样,都是游历之人必定要看的。颜俞前一天入城时便打听好了看雪的最佳位置,就在城中一座名唤聚峰的山上,一大早便穿好衣服,奔到两位兄长的房里,要人和他一块儿去看雪。
魏渊十分识相,让徐谦和他一块儿去了,自己则留下来伺候老师。
这是颜俞第一次经历这么冷的冬日,齐方瑾不住叮嘱徐谦:“定要照顾好俞儿,俞儿体弱,受不得寒。”
魏渊一旁听着徐谦一如往常应诺,心想,这些事,恐怕不必老师叮嘱,兄长也会做好的。
颜俞一路上颇为兴奋,边上山边喋喋不休:“兄长,安南从没这么大的雪,从前以为安南是大楚都城,要什么有什么,不料只是天地一隅。若是此生能与兄长看遍世间山水,倒是幸事一件。”
徐谦不应,只是浅笑。他从前话便不多,与颜俞在一起,更是光听不说了。
颜俞出门的时候想着登山身体必不会冷,便没有带披风,一路上确实出了好些汗,浑身热腾腾的,还庆幸着自己聪明,没曾想一到山顶,寒风一吹,便猛地打了个冷颤。
“穿这么少。”徐谦责怪道。
颜俞没空理他,人往山顶一站,整座蜀都尽收眼底,雪薄薄地铺了一层,几乎全是白的,隐隐露出些别的颜色,周边几座小山的山尖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闪耀着欢喜的光。远处的街道扫得干干净净,街上游人并不多,大概是人们畏寒不出门的缘故。
徐谦将自己的披风解下,自身后为他披上,颜俞回过头来:“兄长做什么?”
“这么吹风要生病的。”徐谦认真答道。
颜俞低头一哂,迅速解下披风丢还给他,徐谦这下生气了:“你干什么?”
“兄长若怕俞儿受寒,尽可以抱着俞儿。”
徐谦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颜俞轻蔑地砸吧了两遍这句话,又问,“那兄长,是要体统还是要俞儿?”
徐谦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回去吧,不然真要着凉了。”
颜俞心头一沉,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却依旧笑着,蹦跳着下了山。
路上徐谦与颜俞说了些蜀都从前的情况:“此时的蜀都,繁华不及当年万一,蜀王敦厚爱民,若不是赋税沉重,百姓的生活怕是比安南还要好些。”
“就不能不上贡吗?”大概是这段日子与徐谦过于亲密了,颜俞也快忘了自己这兄长是个什么性子,这样的话也敢往外说。
果真,立即招来了徐谦一顿正色训斥:“属国上贡是臣子本分,若都如你一般,照着自己的性子来,天下便要乱套了!”
颜俞走了这大半年,心中对许多事情都有了自己的看法,只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愿意扰了这心情,更知道兄长的固执不是他三言两语可以改变的,干脆不说话了。
徐谦自知严厉太过,可是他没说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两人便沉默着回去了。
白日上山赏雪还不算,天气严寒,薄雪未消,晚上齐方瑾趁着月光晴好,带着他们三个在庭院中煮酒论诗,炉上冒着暖暖的小火,火上架着温酒的酒爵,待烤热了倒进觚中,酒香四溢,馋得颜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像捧着救命的一口水,慎之又慎地端到嘴边,生怕洒了一滴,那抠门的模样把大家都逗笑了。
齐方瑾心情很好,饮下一口酒,望向昏暗灯光下白雪皑皑的庭院和房屋,嘴里还哈着白气:“蜀都的雪甚好。”
魏渊应道:“十里银装,灯火添暖。”
这便是蜀都了,秀美之中带着人间烟火气。
徐谦接了句:“四时轮转,冬雪应时。”
颜俞还咂巴着嘴里的醇厚酒香,一听这个就不服气了:“我也会!劲风凋艳,傲雪折枝!”
“哈哈,”魏渊笑了几声,“一到俞儿这里就变味了。”
徐谦也看他,眉眼弯弯,眼角处缀着几颗星星,在夜里闪啊闪,欢喜得很。
齐方瑾看了许久,说:“谦儿,不如收一瓮雪进来吧。”
“是。”徐谦回屋取了一个陶瓮,在树枝上将干净的新雪拨进来,颜俞看着他长身而立的背影,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这个念头若是出现在一年前,他一定要被自己吓坏了,他居然会说徐怀谷的好话,但是是真的呀,也许是蜀都的雪太美了的缘故。
颜俞心头生出一阵与他纠缠的冲动,脱口而出:“我去看看!”也不等齐方瑾回答就飞奔到了徐谦身边,一阵风起,枝头一颤,雪花纷纷飘落。
“你怎么来了?”徐谦只偏头瞧他一眼,又继续专心收雪去了。
颜俞双手在身后背着,身子却往前探:“想看着兄长,时时刻刻看着,在最近的地方看。”徐谦的指节修长,指尖干净通透,轻触在那雪上,不像是他沾染了雪,倒是那雪蹭了他。
徐谦在浅浅的黑暗中强忍着笑意,手上的动作却多了几分心不在焉:“这么会说话,怎么天天惹老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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