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上唇一动,没有发出声音来,他没法回答,甚至只是直面这些问题都像是在切他的肉:“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愚忠啊!赵肃也知道自己愚忠,但他不能做,他迈出了这一步,蜀中数十万百姓都要跟他一起承受灭顶之灾,到时候蜀中大地生灵涂炭,他怎么跟这片土地交代?
“大丈夫行于世,死,也要死得其所,若为百姓,俞不惧魂灭,若要我听命帝君而死,俞有愧此生!”
赵肃大感惭愧,他身为一国之君,尚且不如一个少年,只是豪言壮语说得再好听,又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呢?
颜俞知道他不会轻易接受自己的说法,于是又说:“退一万步来说,即使王上永远安分守己,即使大楚不再以苛捐杂税来压榨百姓,蜀中就能幸免于难吗?东晋早有反心,这几年楚晋边界已是战乱不断,战火蔓延起来,只会快不会慢,难道王上就愿意赔上蜀中数十万人的性命一同坐以待毙吗?”
赵肃眼眸一动,似是震动,又似深思,以帝君为尊听命大楚是几百年来的传统,纵然如今东晋已不再上贡和朝觐,但蜀国却一直是循规蹈矩毕恭毕敬的,颜俞要做什么?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清楚了,但颜俞又往火上浇了一桶油,他要让这火烧得更猛烈些:“王上知道的,若是按照老师说的,蜀中最终也是死路一条,唯一的路,”颜俞顿了顿,一低头便看见赵肃搭在栏杆上的手青筋逐渐暴起,“停止上贡,脱离大楚,练兵储粮,加强边防,合纵魏晋,灭楚。”
“果真,大逆不道!”赵肃的手重重地拍在栏杆上,“颜公子,你当知人生在世,切不可盲从,若是东晋做了什么我蜀中便要做什么,那又将人的本心和礼乐约束置于何地?”
“若说按照本心行事,想必王上已经反了千千万万次了,若是礼乐约束,”颜俞冷笑,他向来最看不上这些东西的,“它能比人命还重要吗?”
“可若没有这些约束,全凭本心行事,这天下,恐怕要大乱。”
颜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可是这天下,早就已经大乱了。”
“礼义,天道,这些话说了几百年,”未待赵肃想好上一句,颜俞便立即接上,“可请容我再一次叩问,道是什么?是以帝君为尊安于人下,牺牲百姓之利成全一人享乐?是苟全性命放弃抗争,任由属国继续割据不得安宁?是不顾天下大势硬要迂腐守旧,永远盯着那一套礼数?想必蜀中多年艰难困苦,王上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
“俞今日来,是为了蜀中百姓,更是为了天下百姓!”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呵,赵肃想不明白,小小年纪就已经有此等见识和胆量,来日定非池中之物。“颜公子胆量过人,但寡人从未有成就大业之想,颜公子还是,另择明主。”
“俞跟随老师由大楚出发,经由东晋、北魏进入蜀中,帝君昏庸无道,晋王刻暴少恩,魏王庸碌无胆,王上已是最佳选择。”
颜俞心中无君无父,方能说出此等言论,赵肃竟不知道被他盯上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恐惧抗拒着对方,却又渴慕歆羡对方,两种相互排斥的感情在他心中纠结着,谁也赢不了。
颜俞自然不打算用一个早上就把他说得心服口服,但是赵肃频频的迟疑和沉默给了他信心,他缓缓开口,像是大局在握:“王上不必马上做决定,俞今天来是想告诉王上,俞是可以助你夺取天下的人,若来日王上有保天下安黎民之心,传信入楚,俞自当越山渡水,赴今日云水之约!”
赵肃明白,自己这是捡到了天上掉的馅饼,很可能全天下就掉这么一个,还直冲着他来,只等着他说要还是不要。
“颜公子尚未加冠,可知自己说出的话是何意?”赵肃看着他,似是要确认颜俞是否随口一说。
是啊,他还是个孩子,若是在徐谦面前,还要撒娇,可是他能永远不长大吗?他能躲进齐宅里就当作外面那些流民都不存在吗?他能闭上眼睛就看不见这天下的动乱吗?
颜俞眼睛向下一瞟,目光停留在赵恭身上:“年龄能说明什么?大楚四百多年,够老么?王上应当庆幸我尚未加冠,否则便没有时间等您做决定了。”
颜俞说完,竟是不等赵肃回答,便转身下了楼。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认真反思了一下,这个文呢,还是有很多问题,但是我也不能老改了,毕竟我全文都写完了,一发而动全身,只能说我吸取教训,下篇文的时候注意吧,至于这篇文呢,就暂且这么发完好了。
今年最后几个月应该是没有时间写东西了,明年开春我会加油写的,看到这里的各位小天使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俞儿挨个给大家亲亲!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崔液)
他今天来这一趟,瞒着所有人,他知道不会有人赞成他的做法,可是在东晋,他挨那一顿鞭子,不仅仅知道了老师和兄长的守旧与迂腐,更知道了他的老师,曾经名动天下的学士齐方瑾,已经老了。
这个天下,这个乱世,是属于他们的。
赵肃站在云水楼顶,迟迟没有走。赵恭站在父亲旁边,只见父亲神情肃穆,竟是不敢出声说话,只好扭头向叔父求救。
赵飞衡朝他笑了笑,轻声开口:“王兄?”
赵肃回过神来:“这便回去吧。”
赵飞衡看了一眼,心中已有判断,他这兄长终有一天会把那位颜公子请来的,这天下,或许要更乱了。
齐方瑾师徒四人回到安南时,一年元日又过,大街小巷热闹非凡。颜俞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自己跟徐谦闹脾气的事,再看看现在的兄长,脸上的笑根本止不住,只顾一个劲低头乐。
徐谦和魏渊分头收拾好东西,一人伺候老师休息,一人去看齐映游和冯凌。徐谦拿着颜俞给冯凌挑的礼物去看他,冯凌颇为欢喜,问:“以后凌儿也能和老师兄长一块儿出去吗?”
“自然是可以的,凌儿快快长大,把书读完,以后老师出去便都带着你了。”徐谦笑着说,不过他心里清楚,如今世道太乱,老师又已年迈,不知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
冯凌低头玩着手中的珠子,徐谦又同他说了些路上的趣事,看着孩子心满意足,这才离开。
徐谦到齐映游的房前,等着她开门出来。原本是让魏渊来的,但是魏渊颇不好意思,又担心齐映游害羞,便还是让徐谦来。
齐映游倒没想到自己都已许亲,竟还有机会见徐谦。她推开门,只见她的兄长仍是温润如玉,谦恭有礼,只是,她再也没有了那些闺阁中的幻想。
徐谦细看齐映游,只觉她眼中似有浅浅悲伤之意,以为她是即将远嫁之故,便安慰道:“玄卿自会好好待你,不必担忧。”
齐映游点点头,她虽伤心,但看到徐谦欢喜异常,鼻尖一酸,眼泪都要溢出来,却转念一想,这眼泪也是与他无关的东西,不必平白添他心忧。
她看着徐谦转身,早春的寒风撩起他的衣襟,像一句平静的告别。
颜俞跑去院子里,梅花却没有一朵,生怕徐谦不会栽树,把他的梅花弄死了,便着急问童子:“这梅花可开过?”
童子回答:“开过,只是开得不好。”
颜俞懊悔了一阵,他没有看到这第一年的梅花,过一会儿却又安慰自己,许是他和徐谦不在,梅花也不大起劲吧。
齐方瑾的学生听闻老师游历归来,三三两两相约好了来拜访,一时间,齐宅竟门庭若市。齐晏平、徐贞和唐元三人是一同来的,因他三人身处高位的缘故,齐方瑾也最多话与他们说。
“东晋、蜀中都已经遭遇饥荒,帝君的赋税须得减少些。”
这话也就只有唐元能应,他点点头:“学生会再次上书请奏。”反正说说而已。
“晋王已有不臣之心,几年内或有动乱,大楚边防不可松懈。”
徐贞立刻点头:“学生会将此事告知李将军。”
“此去也无甚大事,渊儿行冠礼,为映游许亲。”说到这,齐方瑾转头去看齐晏平,“帝君对此事有何反应?”
齐晏平不愿让父亲担忧,便说:“有些意外罢了,其他一切顺利。”说罢忍不住觑了一眼唐元,但唐元神色如常,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关。
齐方瑾点点头,又问起这一年安南的大小事宜,他人虽不在朝堂,但是对政事的了解恐怕比大殿之上那位帝君还清楚些。
几个学生把大小事情一一说过,直到深夜。
当晚,这几个人便留宿在齐宅,元日刚过,朝臣们逢年假休沐,帝君不会召见他们,也不必回内城去。
唐元绕过回廊,看见正在院子里的颜俞,少年人长得快,一年多过去,颜俞似乎高了些,眉眼也更动人了。
徐贞次日清晨并未马上离开,与徐谦交流了一番游学所得。徐谦不是第一次出去,却是加冠后第一次,徐贞看来,成人了,总该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徐谦与父亲在后院散步,说道:“谦儿此番前往,见到饥荒百姓,思及俞儿与凌儿少时皆是如此,心痛不已。”
“你与这几个弟弟兄弟情深固然很好,但是心胸仍是狭隘了些,不仅俞儿与凌儿如此,世间多少百姓都是如此,只盼来年收成好些。”
“可是父亲······”徐谦欲言又止,“这仅仅是收成的问题吗?”
“若非天灾,那便是人祸了。”徐贞停下脚步,直勾勾地盯着他,“谦儿,慎言!”
“是,谦儿知道了。”虽说往常跟老师或者父亲也都是这么说话,但是这一回竟然感觉有些委屈,若是换了俞儿来,必是要争个高下的。
俞儿,徐谦竟又不自觉笑了,想到父亲还在跟前,立刻敛了笑容,恭敬地陪着回去了。
齐宅一直这么热闹着,徐谦和魏渊两人终日忙着接待到访的客人,上元夜之时,颜俞原本想找徐谦出去看花灯,可是徐谦忙得连话都说不上,颜俞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带了冯凌就出去了。
安南的上元夜依旧热闹,年轻的男男女女结伴而行,更有大人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孩,一路欢声笑语,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灯笼照亮了整个安南,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红霞。
“这个好看!”
“娘亲,我喜欢这个!”
颜俞拉着冯凌走在人群里,热闹是真的,可失落也是真的,放到以前,带冯凌出来玩自然最是自在,可是现在,哪还能跟以前比啊?
冯凌看了一阵,手上拿着颜俞刚给他买的小花灯,一到人少的巷尾就跑了起来:“兄长快来追我!”
“凌儿慢点!”颜俞忽然就体会到了从前徐谦对自己打不得骂不得却又无奈至极的心情。
冯凌才不听他的,玩到兴头上,一个劲“咯咯”地笑,一边超前跑一边往后瞧颜俞,忽然一下,撞上了什么。
“哎哟!”冯凌冷不丁往后退了两步,一看,自己撞了个陌生人。
颜俞在后头看着,赶紧跑了过来:“凌儿,撞到没有?快给兄长看看!”
冯凌是自己撞的人,一边任由兄长摆弄,一边偷偷瞟身旁被撞的那人,只看见对方腰间价值不菲的龙形玉佩,心中暗暗害怕。
颜俞胆大,若是一个人,他是不怕事的,但这会冯凌在身边,说不得要向别人低头。他握着冯凌的手,将弟弟往后拉了几步,而后起身朝那人拱手一礼:“先生有礼。”
冯凌在风中凌乱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颜俞礼数这么周到的。
“舍弟无意冲撞先生,实在抱歉。”颜俞站着,不卑不亢。
但那人并未有为难冯凌的意思,反而反复打量了颜俞许久,淡淡一笑,说:“小兄弟虽未加冠,但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颜俞眼中毫无意外之色,他已经听过太多次这样的话了。
况且,人家说他将来并非池中之物,他却知道,这人现在就非池中之物。眼前这人举手投足间均是一派淡然,仿佛天塌下来了都不必在乎,这种无所畏惧的平静一定是从小养成的,像徐谦和魏渊。
“没什么,只是看你有贵人之相,未来翻云覆雨也说不定。”对方补充道。
“天下乃能者居之,但凡有本事,便可翻云覆雨,跟面相倒没有太大关系。”颜俞也很淡定,要不是头发还披着,估计没人会相信说这话的人才十八岁。
那人微微色变,负在背后的手轻轻一蜷。
“也许先生,也会有翻云覆雨的一天。”颜俞再次行礼,却不等他回答,便径自转身带着冯凌走了。
眼看着两人走远,那人还在人潮中追索着那两个孩子的背影,心潮久久不能平静。那稍大些的孩子实在太大胆,若是将来为此送命,倒是令人可惜了。
“知夜君,久等了。”
被唤作知夜君的男人缓过神来,才看到他约的人已到了,当即拱手行礼:“将军有礼。”
前来的人正是李定捷,他与知夜君李未颇有些交情,这回李未回安南朝觐,原本打算去营中探望李定捷,却不想一去便撞到他和关仲阔起了争执。
这争执的起因,自然还是关仲阔的心病,孟孙一事。
“这样的帝君,我还要为他卖命么?!”
“住口!”李定捷斥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关仲阔两眼通红,“将军,你难道没有想过吗?我们可以扶持别人的,比如,比如,知夜君!知夜君就很好,是不是?他也是先帝的儿子,是李氏正统!”
李定捷一脚踹中关仲阔的膝盖,把人踹倒在地:“你是要造反吗?!”
“将军,你没想过吗?如果是知夜君······”
“别说了!”李定捷喝住他,“别说是帝君,就是知夜君听到你说这话,也不会放过你的!知夜君一生仁孝恭敬,你要逼着他造反吗?你要让后世史书怎么写知夜君呢?”
关仲阔忽然不再说话了,李定捷回头一看,才知李未到来,心下明了他已将方才的话都听了去,当即尴尬不已,也没有心情坐下好好说话,只得约着上元夜在外头相见,这才有了方才两人见面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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