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疼了。
“你……吃了吗?”
季霸达按住了那只手,轻轻捏了捏,目光专注地打量着苏河。
季路言看着季霸达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容颜,心中怅然——那双眼睛笑而惑人,专注时深情,丝毫不会让人怀疑那不过只是他的常态。
苏河不得不一手抠紧窗棂才能维持着站姿,他低头道:“……吃了,少爷,你快垫垫肚子,我……”
“放他娘的屁!”季霸达咬牙切齿,“苏河,这就是你的伙食,你今儿一天没吃东西了,就得了这么个馒头,你、你……你还给我?!我不吃,你拿走!”
“我真吃了!”苏河把胳膊又往里伸了伸,“少爷,快拿着!”
苏河很固执,一定要把馒头给季霸达,因为他知道他家金贵无比的少爷从小锦衣玉食,从未饿过肚子,宵夜上的晚一点都会满床打滚嚷着饿,如今欠下了一顿正餐,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没滋没味的,不好吃的!拿走!”季霸达推搡着那只细弱手腕,却不敢用力。
季路言看到这里,到不怀疑季霸达在耍人,感情多少是有一点的,只是浅淡如丝,甚至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苏河像是想起什么,身子靠在窗边,把抓着窗棂的手收了回去,在衣裳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一个纸包,放在了窗棂内侧,说:“少爷,这还是您给我的奶糖,日本商社买来的,我没舍得吃,您配着馒头将就下吧。”
季霸达着实也饿了,他拿过馒头分成了两半,自己拿起一半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含糊道:“行了,我吃了,剩下的你吃,”他费力地咽了馒头,“你赶紧回去,别在这儿晃悠了。”
看着苏河的眸子从本就不太明亮忽地一下熄了灯,季霸达于心不忍道:“你等着我,七天以后我去接你,咱俩这事儿……是我对不起你。”
“不!”苏河抬头,“少爷我愿意的,您对我好我都记得,我早就……早就……”
季霸达撇撇嘴,“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吧,我还好有人护着,就是你……自己当心着点儿,离你那个爹远一些,听见没,你还住我那院子,别回原来的住处!”
苏河神色不自在地点点头,“那少爷,我……先走了,我、我等您……接、接……”
他怎么敢奢望季家大少爷去接他呢?!就因为他,季家全乱了!如今他还能在季家呆着,还能守着他的少爷就已经前世福报了!
“接你!肯定接你!”季霸达了解苏河,帮他补全了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唉,你的伤……”
季路言照着季霸达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暴喝道:“你他妈一见面就该问的!人好好一孩子让你祸祸的兴许、兴许这辈子都没下文了!”
苏河面色突然破碎,嘴唇哆嗦,难堪地转过头,喃喃道:“不碍事的少爷,反正也……”
“反正也什么?!”季路言穿过窗户走到苏河身边,抓着小少年的肩膀,慌乱急迫道:“反正什么?!你真的……啊?真报废啦?!”
季路言只觉得一口心头血直冲脑门儿,“嗡”地一声他的大脑烧断了线,跳了闸!
季霸达却像是知道了什么,怔忪了几秒,而后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缓声“嗯”了一句,说:“苏河,你先回去吧……保重。”
说完,他关上了窗。
苏河抿紧了唇,抬手擦了一把在窗门紧闭瞬间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泪,恋恋不舍地摸了摸漂亮华丽的玻璃,而后弓着腰叉着腿,手捂着腹部一步一停地离开了。
季路言赶紧跟了上去,哪怕知道自己是个局外人,起不到丝毫作用,他还是坚持“扶着”苏河。
从祠堂出来,就是季家大宅的中心通道,走了百来米左手是花园,苏河远远忘了一眼,口中默念:“少爷,院子里的茉莉花开败了,您也不必都寻来给我戴了,以后……”苏河苦笑了一声,偏过头看向右手边。
这个季路言记得,他一路爬山涉水似的冲进季家,第一个进的就是着最里头新院正院——季宅的第四院,季霸达的住所。
“少爷,这里我不能再来了……”苏河揉了揉眼睛,却哭得更厉害了,只是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整个季宅仿佛被闷进了水底,死气沉沉格外压抑,除了苏河的喃喃自语,不见一人更是不闻一声。
季路言心疼坏了,眼泪也跟着默默流着,他抱着小少年,“拍”着他衣着单薄,因弓着腰而突兀的消瘦脊背。
苏河向前走着,贴着墙根走在暗影里,每逢要遇到路灯前,他就会停一停,喘上好几口气在胸腔里一憋,而后加快步伐“冲”过一盏昏暗的光明,然后便会倚着墙,身子弓得更加厉害,喘息更加粗重。
季路言知道,那是疼的,也是在害怕——上一世的苏河洲活的像是不见天日的青苔,被命运在墙角缝隙里压得结结实实,而他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这样偷偷摸摸的,如同做贼一般的命运,有一半是因为封建礼教残余,还有一半……是上一世的他,是季霸达造成的!
云台寺高僧说过,季霸达养了苏河五年,哄了五年,把人给哄上了床榻,然后便东窗事发……
现在是1920年的秋,算起来,该是季霸达提起裤子跑路的时候了,那么眼前发生的一切还需要多言吗?这是……东窗事发的那一天!
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两个人,一个仗着自己是大户独子有恃无恐,一个却因为只是下人的儿子,是家里的“闲人”、“米虫”就得要躲躲藏藏。
苏河都快走到季家正门了才从一进院的右侧——与一院斜错的六院,进了挨着土地祠的东南院偏院。季路言急得直跳脚,心说这宅子修的跟仿古街似的一大摊,简直是在为难人。
然而苏河进了偏院子又是贴墙缝、绕小路,七弯八绕的一走一停,穿过偏院又到了更楼,最后在一间简陋的房间前停下。这里和季宅的花园成对角线,苏河用了一个多钟头“走”过了半个季宅,只为了去送一个让季霸达挑三拣四的馒头。
苏河推开门,里面只有一张简易的木床,里面杂七杂八的堆放着土枪农具——这里是更楼,是保护季家安全的外防线,苏河住的地方甚至都不算一个仓库,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杂物间!
苏河浑身脱力,倒在木床上一动不动,就连蜷缩一双腿,也要分解为无数个慢动作。他缓缓从衣兜里掏出那半个馒头,放在鼻尖闻了闻,又贴着唇边亲了亲,没头没脑苦涩道:“不像。”
苏河的动作没有维系多久,终是撑不住一身疼痛,冷汗连连地昏睡了过去。
季路言坐在床边,却懂了小少年的意思——不像,亲起来的感觉和季霸达不像。
他气的捶床,怒其不争道:“苏河洲,看不出来你上辈子小小年纪,就他妈是个痴汉!那种人,青楼小馆逛得跟自己家似的,你至于么!”
然而,无人应答。
季路言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跟人把自己骂的一无是处,可他骂着觉得骂的还不够——季霸达会辜负苏河,苏河最终会走投无路!
看着小少年红肿到骇人的脸颊,季路言终究还是心疼大过一切,他弯下腰凑到苏河脸前,轻轻吹气,手也不住地轻轻在苏河的胸口拍着,低声哄着:“苏河……小河洲……”
接下来的话,他却无法开口。
说什么?说一切都是噩梦,醒来就忘了吧?!或是说,你就不该轻信季霸达那个窝囊废,他有什么好,你怎么对他就放不下?!还是隔着整整100年,一个短短100年就熔炼了数个天翻地覆的时代,说一声“对不起,我后悔了”,再说一声“现在的我很爱你”?
季路言悲哀地发现——如果他没有一百年后的现世,遭受了意外,得了这因果报应,他不会有机会到眼前的时空,来看一看上一世的自己对一个少年做了多少错事。一步错步步错,上一世的自己或许连真心都有所保留,却把一个在夹缝中苟且的少年逼到了万劫不复!
人人自危又毫无头绪的年代,季霸达的出现是苏河的保护/伞,可季霸达给的只是自己“吃不下”的施舍,而苏河得到的是从未体会过的关心——是他可以生存的天地。可苏河却没有一味沉溺、攫取,他用自己微薄甚至是有那么些螳臂当车的可笑力量,去守护季霸达。
季路言想去找季霸达算账,但他舍不得也不放心离开苏河。几日间,苏河几乎过着无人问津的生活,反复发烧,痛苦低吟,深夜噩梦,隐忍思念……从身到心都是小少年一个人在承受。
苏大来了几次,扔下可怜的食物,再唾骂几句无比难听的羞辱。苏河像是习以为常一般受着,但却默默攒着食物——拿着冷掉的馒头,他会把外面干硬的部分撕下来自己吃,将暄软的芯留给季霸达;清汤寡水的菜汤里,他细细挑出两颗虾皮,犹豫再三最终也没有勇气拿出手……
苏河趁着天黑,偷摸着“爬山涉水”把他的“所有”送给季霸达,可这样的机会也只有两天而已。
苏大把门反锁了,季霸达也不需要了。
季霸达饿了一顿,季家老太太就命管家张叔,一日三餐按时按点地给季家大宝孙送吃的,香酥烧鹅、酱香多宝鱼、玲珑水晶包、蟹肉烧麦……
苏河的一片痴心深情,在季霸达那里显得寒酸卑微又可笑可怜。
两天后,路雨争取到了每日半刻钟的探视时间。季路言站在祠堂里,看着一副“慈母多败儿”的生动场景,已然从最初的激烈变得平静。
“娘,我好想你啊,你求求爹让他放我出去好不好?”季霸达拽着路雨的衣袖,一眨眼就泪眼盈盈,“这地方就不是人待的,地板硬,没法儿睡!”
路雨擦拭着儿子的眼角,道:“儿啊,你爹这回是真生气了,你这事儿做的……”
“对了!”季霸达像是想起什么,“娘,你叫人把这八宝鸭子给……给那孩子送些去。”
“糊涂!”路雨作势拍打季霸达的胳膊,动作幅度虽大,下手的时候却刹了车,“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惦记那小厮?你先顾好自己吧!你爹没把他扭去游街已经仁至义尽了!”
季霸达垂下头,沉默了片刻,就在季路言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人话的时候,季霸达开口道:“娘说的也是……那我就不送了。”
季路言上去就是两耳光,咆哮道:“季霸达,你他妈是人吗?苏河过的什么日子,你招惹了人家,能有点良心吗!”
季霸达完全感受不到,只是往他娘身边蹭了蹭,只闻路雨叹气道:“儿啊,你跟那个孩子之间……”
“唉,别提了,我也不太清楚,”季霸达抻了抻衣袖,“我觉得挺喜欢的?是喜欢的吧。”
“闭嘴!”路雨怒斥,“这话你休要再提!”
“哦哦,”季霸达接连应声,“那他……都那样了,咱家养着他总该是……”
路雨道:“让你别提了你还说?这件事,最后看你爹的意思吧,但你要有个心理准备,那孩子八成是会被送走的。”
“啊?那可不行!”季霸达有些慌了,“送他走,送他去哪儿啊!娘,您快帮我想想办法吧,只要不送他走让我做什么都行!”
“不送走?”路雨抬手戳着季霸达脑门儿道:“那你能保证在这个家和他永不见面吗?”
季霸达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掀开眼皮,打量着他娘的脸色,试探着开口:“偷偷见一两回,不让爹发现成么?”眼见路雨脸色下沉,他又急忙改口:“哎呀呀,不见,娘说不见就不见!”
路雨刚预备松口气,季霸达又开始自说自话:“不见吧,啧,有点儿想,也觉得自己这事儿办的不道义,毕竟……可见了更想,那孩子不容易,打小就在我那院儿里,生的又好看……”
季霸达苦恼地抓扯着头发,折腾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对路雨道:“娘,要不您给我‘袁大头’,我好扔一个看看怎么选吧,啊?”
“没有!”路雨愤愤道,“都这时候了还想从娘这诓钱?!不早了,我先走了,还有几天你就出来了,我看你爹的意思,这事儿最终还是要让你做决定,你自己看着办!”
路雨走了,季霸达开始在祠堂里团团转,嘴里不停碎碎念着:“唉,选什么选啊,太他娘的难了!苏河那小子会疼人,留在身边……”
季路言听明白了,季霸达迟迟下不了决心,无非是一面贪恋着苏河,一面又畏惧季德!
苏河在更楼的小仓库里苦苦等待,季霸达在祠堂里反复纠结,这样的日子终于到了第七天。
这天,季德推开祠堂大门,散了众人,祠堂里只剩下父子二人。季霸达立刻站直了身子,一副阳奉阴违的模样恭敬地问季德好,显然,季德并不领情。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
☆、人鬼情未了9
季德开门见山,说:“留学和滚出季家,二选一。”那语气不容置喙,镶金嵌玉的拐杖一敦地,季霸达立刻抖了抖。
他用余光偷摸打量季德的神色,发现他亲爹这回是动真格的,季霸达哆嗦的愈发厉害。
“说!”季德沉声命令道。
“……我、我……”季霸达脖子一梗,回道:“我生是季家的人,死是季家的鬼!”
“好!”季德点点头,“那你选了季家,三日后就给我滚上船,去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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