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衣温软贴心,家书倒像是来催债的。
之后晏重寒带兵打得格外凶,拉莫托都不敢再轻易越线挑衅,严戈突然就军务空闲了下来,看得薛小泽啧啧称奇,觉得他就是想把严老大挤下去自己当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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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夏日炎炎,夜里依旧闷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似有雷雨欲来。
岑予月刚回来,坐在孟棠时旁边喝冰镇甜汤,红豆香甜软烂,入口冰凉畅意,他眯着眼喝完,心满意足地舔舔嘴唇才开口:“夏姨说之前在北边准备的钉子已经稳了。”
他默了默又道:“宫里这些天也没什么动静。”
孟棠时点点头,又给他添了一碗,起身关窗,“切断联系,让他先不动,宫里那位你们也不用再盯着。”
岑予月闻言问道:“公子,那你接下来要如何?”
“在其位,谋其事。”
一声轰雷,屋外狂风骤雨瞬至。
“伴君伴虎,这般帮他,万一……”岑予月有些担心,万一李绎以后鸟尽弓藏,反过来挟迫施威,那时又该如何全身而退?
孟棠时倒不甚在意,轻声道:“我借严戈助他,也是借严戈牵制他。”
人要是尝到了权利的甜头,就会像喂不饱的狗,没有锁链限制,只会越来越贪婪。
“世上哪有东西是十成十的好处。”
“李绎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不妨好好教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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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明到白露,快四个月了,还是没有谢几辰半点消息,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孟棠时总觉得他们仿佛遗漏了什么,但谢几辰留下的线索太少了,只能暂且搁置。
中秋是岑予月十八岁生辰,漠北寄来了一大箱吃的,就差捎带几头牛羊了,孟棠时摇摇头,严戈实在不会追人,却也至少占了实在二字。
今日宫里有赏月宴会,李绎怕孟棠时推拒,特地又亲自邀了一遍,他只得收拾一下进宫赴宴。
孟棠时身为三品职位本没资格坐头桌的,李绎却非要在身侧给他腾个位子,恩宠之盛不予言表。
周围大臣眼观鼻鼻观心,没一个敢出来说不合礼数。
孟棠时不会在佳节扫兴,大方谢过就坐下了。
李绎作为皇帝算是脾气很好的,刚登基也没有弄下马威这样的把戏折腾他们。
一桌都是人精,开席后觥筹交错气氛热闹,叫李绎看得高兴也放开来跟着他们推杯换盏,之前章桐升设宴没人敢劝孟棠时喝酒,如今天子的面子不能不给,孟棠时也陪着喝了几杯。
席间行起了诗令,方墨渊喝至微醺,看园中风动落叶,笑道:“佳期风梦月,枕落一树秋。”
众人叫好,他却笑着唤孟棠时:“棠时你来接。”
孟棠时敛了敛被风吹乱的衣袍,朗声道:“秋过花羡云,留月不留风。”
方墨渊点头感叹:“后生可畏啊。”
董浩书坐在孟棠时边上,轻轻放下酒杯接道:“风推万松吼,茶烹千古雪。”
与他同为次辅的郑溪明笑道:“董大人偷懒啊!这诗我听过!”
“我也听过,人家谈淞大师写的你也拿来凑数!罚三杯罚三杯!”
杨彦低下头,目光定定地盯着杯中酒,片刻后也跟着道:“当罚。”
李绎悄悄看了孟棠时一眼,回过味笑起来,却假意带着点责备道:“董爱卿诗中没月,不应景,是该罚。”
方墨渊似乎醒了酒意,没有跟着笑,也没再说话。却见孟棠时坐在一旁倒是笑得温柔如常,仿佛根本没听出话意。
散席后方墨渊的轿子在宫门外停着没走,孟棠时了然上前,行礼:“方大人。”
方墨渊笑了笑没再跟他寒暄客套,直接道:“棠时,明年弱冠礼可否让老夫来露个脸?”
弱冠礼通常由父亲或者老师来执行,孟棠时自幼伶仃,人缘虽然好却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长辈,方墨渊清名在外又是当朝左相,由他来执弱冠礼是求不来的事,何况行了礼就真的能算作一脉师生了。
孟棠时知道方墨渊在为刚才的事抱歉,想把他护在羽翼下,也有心要收他做学生,心中感激,不愿拂了老先生好意。
他躬身又行一礼:“荣幸之至,谢过方大人。”
方墨渊叹了口气,佯装不虞道:“还叫大人啊,棠时求字的时候可没现在见外。”
孟棠时笑起来,恭敬道:“现下怕怠慢大人,来日备礼上门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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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浩书一句诗讨了天子关心,参知大臣郭昌易朝杨彦好奇问道:“这董大人怎知皇上爱这诗?”
杨彦闻言嗤笑一声。
他们三人皆任过东宫官,扶着李绎一路风雨走过来,终于熬到他登基,却在最后被孟棠时抢了风头,董浩书虽已高居次辅,今日却还要在皇帝面前乐呵呵地给孟棠时让位,保不准明日就得真的让位。
杨彦独女还在后宫,当初能说是李绎舍不得她共患难,而如今杨晗英已是启周皇后,李绎却还拖着迟迟不肯予缔约,他身为天子,谁也不敢为此事争执,背后却寒的杨彦的心。现在看来还能是什么原因,无非是明月偏要照沟渠,流水无心恋落花。
他扫了郭昌易一眼,“你可闻到过孟棠时引香?”
郭昌易摇摇头,他是个坤泽,职位不够,今日坐的远又是风口上,什么也没闻到。
闻言忍不住问道:“很香吗?”
杨彦回味了一遍,不是很香,倒是极好闻,一如竹溪清风入袖沾衣。
他反问道:“那你可知当今圣上最喜欢什么茶?”
郭昌易在东宫就把李绎的喜好摸透了,脱口而出:“辰溪玉露。”
杨彦摇摇头,圣上口味已经变了,他沉声道:“是万年寺的贡茶香织雪芽。”
郭昌易反应过来,今天董浩书吟的诗就是出自万年寺谈淞大师之口,而夸的正是这香织雪芽,董浩书借诗隐晦之言,暗赞的孟棠时引香,是个险招,但哄得皇帝十分高兴,天子心意一目了然。
郭昌易皱眉不悦:“孟棠时奴颜媚主,这可是犯了臣子大忌。”
“那,皇后……”他也知杨彦独女之事,有些不好开口。
“是我杨家高攀不起圣上,”杨彦倒是主动提了出来,他眼中神色不明,风轻云淡道:“我自会找时机把小女接回家。”
郭昌易安慰他:“杨大人还请宽心,此事该是孟棠时失德犯忌,奸臣误我启周。”
“主子喜欢不就行了。”杨彦知道郭昌易一向死脑筋,笑了笑提点道:“听闻今日漠北还特意来了一箱节礼去孟府。”
他又感叹道:“三年的交情,就是不简单啊。”
郭昌易沉声:“罔顾礼法,难怪严戈肯出兵相助,若留他来日恐怕为乱朝纲!”
杨彦挥了挥手告辞:“如今陛下盛宠,郭大人还是谨言为好。”
郭昌易一脸愠色,拂袖而去。
☆、第三十四章 轻信
“孟大人,汴京卫都指挥使来了,说是有事找你。”苏珙快步过来提醒,孟棠时闻言搁下笔,起身去正堂。
茶已经奉上,齐寻峰见到他,放下茶盏招呼:“孟大人。”
孟棠时行礼问道:“不知齐大人所来为何事?”
齐寻峰笑了笑,看着他反问道:“没事就不能来?”
孟棠时自认和他也就一面之缘,不知这人竟还有些自来熟,温和道:“指挥使亲至光临是下官荣幸,可大理寺却不算是个闲适去处。”
“那孟大人的意思是想跟我出去聊?”齐寻峰神色认真,“记下了,下次可要赴约啊。”
孟棠时并无不悦,点头应下,“齐大人盛邀,自是不会推脱。”
齐寻峰跟他对视片刻,挑眉道:“今日来实为前刑部尚书贺临一案。”
孟棠时闻言面露疑惑,“不知此案还有何疑点?”
“我一个部下说在巡街时曾听闻贺大人府上有动静。”齐寻峰沉声开口。
孟棠时微讶:“何时听闻,又是什么动静?”
“在贺大人抱病前,他说是在街口隐约听到有人的叫喊声。”
孟棠时笑了笑:“隐约可不能做证据,何况贺大人是在抱病一月后才去世的,大人的部下记差了也未尝不可能。”
齐寻峰凝视着他,孟棠时又叹道:“此案过去这么久了大人怎么才开口?大理寺已经审理完毕交至刑部了。”
他眼眸清湛,不躲不避地回望齐寻峰。
齐寻峰却率先收回了目光,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低声道:“今日劳烦孟大人。”
孟棠时微笑:“齐大人有心是好事,下官职责所在,并未劳烦。”
齐寻峰又看他一眼,轻轻笑了笑,告辞离开了。
秋后转凉,孟棠时捧着盏热茶,仍坐在正堂没走,他拂开茶沫,慢悠悠地喝了口。
齐寻峰说的东西无关痛痒,但他知道的应该不止这么点,不去刑部却来大理寺找他,那便不是要为贺临的死求真相了,是单纯好心来提醒他,还是借此卖人情?
孟棠时盖上茶盏回神,心里停了揣测,反正也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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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下檐,秋风入殿。
朝纾殿中轻飘飘一声问话传来,不怒自威。
“爱卿这是何意?”
郭昌易俯首凝重道:“臣恐皇上受奸臣蒙蔽。”
李绎轻轻合上折子,郭昌易满纸皆是在弹劾大理寺卿孟棠时,这已经是他这个月递来的第三封了,李绎神色不明,敲了敲桌子耐心等郭昌易接着说。
“陛下可知如今漠北战报不过兵部,却会先去孟府。”
李绎垂眼看他,缓缓开口:“那为何兵部尚书不上奏,偏偏是你来上奏?”
“兵部贺尚书去世,孟大人位高权重,尤木青新官上任自然不敢得罪。”
李绎脸色不变,只是看着他。
尤木青是孟棠时私下向李绎举荐的,为人办事勤勉的确也值得提携,但若是真因为别的原因……
郭昌易见李绎似乎有些听进去了,又赶紧接着道:“当初先帝病重谁也不知,孟大人远在漠北却料事如神,若不是时机恰巧,那他让严戈带大军进京又是何居心!”
李绎闻言却突然怒道:“放肆!靠着几句猜测便构陷同僚,你又是何居心!”
“皇上!臣句句皆是为启周着想,皇上不可轻信孟棠时!”
郭昌易俯首磕头,声音恳切悲愤。
“他在漠北为官三年,人心难测,不可同日而语,皇上切勿再顾念旧日情谊!”
“为启周,为朕?”李绎愤然拍桌质问:“郭昌易!你敢说你就没半点徇私?”
“臣千真万……”
郭昌易还没说完,李绎就把奏折摔到地上,怒喝道:“下去!”
郭昌易心知再说也无用,叩拜告退。
朝中传言郭参知惹得天子震怒,被罚俸又禁足,一连半月上朝百官都察言观色,不敢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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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墨渊年逾花甲,为官清廉,月末孟棠时备礼前去递了拜帖,进门却发现他府中雕梁画栋,一步一景,处处皆是精雕细琢,屋中的地龙烧得旺,刚入冬的寒意都被隔绝在外,孟棠时敬茶行拜师礼,方墨渊笑着接了,高兴道:“没想到老夫一把年纪终于得了个学生,这辈子不亏了。”
想拜他为师的从来不缺人,方墨渊却眼光挑剔,又一直没遇上合眼缘的,宁缺毋滥,反正他也不爱和谁拉帮结派,索性一个不收。本以为这辈子都这样了,没想到碰着孟棠时,他确实心里喜欢,起初碍着老友章桐升的面子,他本来不好意思先提,但章桐升事多顾不及孟棠时,他这才主动开了口。
孟棠时恭敬道:“得先生抬爱,是学生赚到了。”
方墨渊牵他起来,屋中黄花梨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碟,菜样精致,方墨渊乐呵呵谦虚道:“今日你师兄忙,委屈棠时尝尝你师娘的手艺。”
方夫人出身大家,鬓发斑白仪容端庄,一直坐在凳上微笑着看这师徒俩。
方墨渊夫妻恩爱,膝下只有一子,名唤方知,早些年已经成婚立户了。
“辛苦师娘。”
孟棠时坐下尝了尝,味道极好,竟和摘星楼有得一拼。
方墨渊看他笑,一脸神秘道:“棠时来我这宅子就没觉得奇怪?”
孟棠时顺着他露出好奇神色。
方墨渊呷了口酒,得意道:“你师兄当初避嫌不能入仕,便跟他娘学了门手艺,如今也算是小有名堂了,这些可不是我贪墨得的。”
孟棠时微笑:“难怪,当初就觉得摘星楼名字颇有意趣,不知是哪位高才所取,原来先生竟然瞒着我们赚钱。”
方墨渊笑得开怀,摆手乐道:“桐升也知道的,上次吃饭我还给他抹了零头呢。”
孟棠时又道:“那先生下次可要帮我和师兄说说,让我府上的厨子也来学几手。”
他心里却琢磨着想和方知谈笔生意,摘星楼菜品是好,但汴京美食美酒极多,却只它名扬千里,这位师兄经商必有过人之处,不知漠北的酒食能否在汴京里卖个新鲜,多赚些钱离火军也不至于一边打仗一边分心种地。
作者有话要说: 小晏:明天我就充钱加戏
☆、第三十五章 温软
汴京冬日里也会下雪,不同于漠北冰封千里,汴京的雪很小,只当添了分诗情画意。
晏重寒的花雕得越来越好,孟棠时匣子里已经攒了一把簪子,含苞待放,花枝半拢,繁盛簇拥,各种姿态被他翻着花样雕了个遍,隔一月就送一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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