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棠时掂了掂酒壶,笑道:“那你的量呢?”
晏重寒立即伸手扶头,脑袋虚晃了半圈,一下子靠倒在孟棠时肩上:“我也醉了。”
“真的?”孟棠时侧头瞧他,“那我唤人送你回去。”
话音还未落,晏重寒瞬间睁开眼,在他颊边飞快地亲了一口,装模作样道:“哎呀这醒酒汤可真管用。”
他刚说完抬头就见方墨渊正提着酒站在桌边,脸色阴沉地看着他,晏重寒立刻噤声坐正,方墨渊眼神警告了片刻,轻轻哼了一声,又回去找章桐升喝酒去了。
晏重寒松了口气,挠挠头正色道:“好了,还是我送你回房吧。”
各部官员都统一安排好了房间,分散得很开。
孟棠时似笑非笑地瞄他一眼:“只是送我?”
晏重寒低下头用余光张望着方墨渊,一边小声改口道:“那我跟你回房吧。”
·
第二日秋猎开始,晏重寒换了衣服,提着把长弓试了试弦,“一起去猎场?”
孟棠时坐在木塌上摇摇头:“你去吧,我答应了老师陪他喝茶。”
晏重寒搁了东西,蹲下身给他穿鞋,见孟棠时眉眼还有些倦意,不放心道:“那我就打几只貂,很快回来。”
“回来又没什么事,”孟棠时倾身过去亲他下巴,“难得让你跑一次马,该尽兴才好。”
等他走后,孟棠时如约去了行宫最外层的碧霄楼,却见方墨渊不在,只有个内侍过来奉茶,“方大人刚才出去了,嘱咐奴才让大人在此休息一会儿,他很快就回来。”
孟棠时点点头,“多谢告知。”
桌上还放着把紫砂壶,的确是方墨渊惯用的,想必是临时有事才离开了,孟棠时便坐下来等他。
转碗摇香,茶水滚过三遭,澄出碧亮颜色。
孟棠时轻声问道:“怎么也不见郑溪明郑大人?”
“郑大人刚来过的,见您不在就走了。”
楼下忽然响起一阵护卫换岗的脚步声。
“哦,那找我的是杨彦还是董浩书?”孟棠时笑吟吟地看他,“让你来此究竟又是所为何事?”
支开了方墨渊又哄走郑溪明,若不是有意为之,不可能这么巧。
那内侍还没开口,却听一声碎响,孟棠时端着茶盏的手突然松开,他伏倒在桌上,头晕得厉害,提不起一点力气。
这茶里居然被下了迷药。
此地是皇家行宫,天子眼下,往来的都是重臣,半点差池就是砍头的罪。
谁也没料到他们竟会如此大胆。
·
阴云席卷,天色昏沉。一只将死的蛣蟟从树上掉下来,翅膀微弱地颤动着,突然一骑烟尘掠过,它像是受了惊,挣扎间又有了些活气,膜翅扇出呼呼的风声,借力飞走了。
岑予月进京已经是午后了,他一路未停,直奔皇宫,皇帝携百官秋猎,汴京卫也随驾走了大半,宫里空荡荡的。
天光被黑云层层掩盖,有风雨将至,辨不清时辰,红墙隐在树荫里,只露出宫殿暗淡的瓦檐,幽深寂静。
岑予月从殿檐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到了叩仙台,这里从没有守卫,而他此时也无心去细想,直接破门闯入。
带起的风吹动重重幕布,依稀可见后面有一个人影。
岑予月目光一凝:“国师。”
那人在蒲团上打坐,清癯矍铄,须发尽白,正是那位国师,他竟然比之前又苍老了许多,身形显得更加佝偻了。
岑予月长剑出鞘,紧盯着他问:“谢几辰是不是你杀的?”
国师仍静坐其中,一动也不动,岑予月步步逼近,白衣拂过瞬间划破莎幕,落地无声。
“你就是黄龙守。”
国师好像轻叹了口气,缓缓睁眼:“你还知道什么?”
他眼里蕴有一星寒芒,岑予月心中大惊,这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感觉,而此刻正环绕在整个叩仙台,冰寒入骨。
是剑意!
“你到底是什么人?”
岑予月不敢再大意,剑锋疾掠而过,直取他颈项。
国师也没有回答,他动作不慌不忙地从蒲团旁边捡起一把剑,外壳灰扑扑的,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苍老,陈旧,带着没擦干净的尘屑味。
可这把不起眼的武器偏偏轻而易举地将岑予月打回,像一滴水落于瀚海,转瞬淹没无踪,而它却隔着剑鞘势如惊涛,自成剑阵,吞天而来。
岑予月几乎被这罗网般的罡风锁在正中,找不到半点破绽,极难撼动。
他接不住。
如凡人观浩瀚山海,极目处雄浑无边,而自身掣肘进退两难,根本无力与其抗衡,岑予月第一次对剑心生恐惧。
国师却在最后一刻稳稳收回滔天剑意,他脱鞘挽了个剑花,那剑光白如霜雪,不算亮,却冷得让人胆寒心惊。
铸它的人一定将冷铁的冷字运用到了极致。
这把剑岑予月从来没有见过,但只要一眼,他已经能够肯定,它就是传说中的当世第一,出鞘之时连莫望尘都要避其锋芒,风引白霜,刃覆冰雪,从此剑道再无来者。
“四州霜寒……”
怪不得岑予月之前来探他看不出半点功夫,因为此人境界本就在他之上。
他就是失踪已久的赵霜寒。
作者有话要说: 严戈:!
小晏:!
岑予月:我才没有惊慌,我这是惊艳!你们根本不懂武痴的心思!我简直想坐下来慢慢欣赏这把剑。
孟棠时:……我觉得你还是有必要惊慌一下。
谢谢观看。
☆、第七十四章 绝境
铮铮金石交接,四面宫殿檐上的琉璃瓦都随之震动起来,鸾鸣剑啸,只听嗡然一声,音收风停,树叶还在枝头微晃,瞬息之间却万籁俱寂。
一人突然从叩仙台跌下,在空中像片揉碎的白羽,被风吹着轻轻落地。
随即又有一人紧跟着跃下来。
他吐出口血,撑着剑站起身,像是在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为什么都要叫我赵霜寒?”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剑,忽然笑了起来:“因为它么?”
世间本就没有赵霜寒这个名字,他不是剑,剑也不是他。
黑云涌动,大雨忽然落了下来,除了迎面淅沥,再无人知他有多恨手中这把剑,如同恨着这个名字。
夜来清露湿红莲,不知重会又何年。
“我明明叫赵西楼……你们该唤我赵西楼……”
赵西楼喃喃着,消失在了雨里,只剩那白衣人还躺在原地,睁着眼看落雨,浑身打得湿透依旧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把伞挡住天幕,一声急呼从上方传来。
“岑予月!”
严戈俯身查看他伤势,“你怎么样?”
他一身白衣干干净净的,似乎没有外伤,严戈松了口气,岑予月闻言眼珠动了一下,却不带任何光彩,看他久久没有回神,严戈有些迟疑,“岑予月?”
“东北方,去抓他。”
岑予月缓缓闭上眼,复又制止道:“不,你打不过他的。”
“你能不能帮我告诉公子,国师就是赵霜寒。”
严戈声音冷下来:“为什么要我去说?”
岑予月像是睡着了一样,沉默不答,许久后才低声开口:“严戈,你又为什么要来找我?”
他眼睫颤了颤,嘴唇开合着却说不出话来,神情痛苦,严戈轻轻擦去他脸上水迹,岑予月半睁开眼,忽然一滴泪划过他眼角红痣。
“……我的腿废了。”
严戈冷静地扔开伞,一把将他横抱起来,“我带你去找大夫。”
岑予月微弱地摇摇头,他心里很清楚,赵西楼最后那一掌废的是他的经脉,他甚至没有再用剑,他太强大了,强大到岑予月只能退缩躲避,直到现在还忍不住后怕。
恐惧让他心生魔障,再也稳不了剑心,也终究回不到从前。
“是废了……治不好了你知道吗?”岑予月抓着严戈衣襟,突然大声地哭起来,“你放我下来!你让我死吧。”
“你不准死。”严戈面无表情,低头帮他挡着雨,一刻不停地抱着他往前走。
“严戈……求求你,我活不下去了……”
·
风雨如晦,凄凄人间,秋阴不散霜飞晚。
远处有一点絮语声,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像是有人往来说话,孟棠时猛地睁开眼,他眼前朦胧一片,缓了片刻,才终于清醒了些。
香炉里的味道太重了,孟棠时轻轻换了口气,他的引香似乎会受其影响,无法控制地四处弥漫,搅得人神智混沌。屋中灰暗,他皱起眉,凝神打量起眼下情形。
帐顶挂了只绣着金菊的香囊,而他正躺在一张床上,这是个陌生的房间,孟棠时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这应该还在行宫内。
孟棠时动动手指,勉强恢复了些力气,他的右手却被人锁在床头,那枷锁像刑具般,把他每根手指都牢牢禁锢着,只是挣了挣,他的手骨几乎都要被折断,剧烈的疼痛也让他更清醒了一点,左手立即从腰封后取下鞭尾薄刃,孟棠时此刻静不下心解这把锁,只能先一刀削断锁链,他还没接着动作,突然听到房门一声轻响。
逆着光有些模糊不清,发髻轮廓依稀是个女子。
杨晗英支开下人后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却见孟棠时正躺在她的床上,额上都是汗,神形凄惨,手指求助般朝她这边轻微挣扎着。
拣尽寒枝落沙洲,杨晗英想起以前别人捕鸟驯服,人们爱它漂亮脆弱,偏要锁它在方寸之地教养,锦衣玉食下声声泣血,怜悯享乐,各为取舍,就比谁更狠得下心。
他在笼子里,她又何尝不是呢?
杨晗英眼中神色复杂,半晌后忽然听他低哑唤道:“英姐姐。”
她突然心中一软。
孟槐序与杨彦同在东宫任过职,孟棠时幼年也见过杨晗英,那时他嘴甜如蜜,刚见面就唤她英姐姐,过去这么多年,杨晗英都快忘干净了,他却依旧这么叫她。
如今这般行迹,孟棠时又怎么会不清楚谁是幕后推手,可他行至绝路竟还肯信自己。
杨晗英把门打开,轻声道:“孟棠时,你走吧。”
“是我杨家对不起你。”
她说完就离开了,孟棠时强撑着起身,门外没人看守,应该是杨晗英帮忙引开的,皇后的寝宫在最西侧,但他头脑昏沉,收不住引香,又辨不清楚方位,右手的枷锁格外沉重,一步步走得跌跌撞撞,很快就听到后方有人追上来。
·
碧霄楼内杨彦眼皮一跳,就听侍卫慌忙进来叫他:“大人!小姐把人放走了!”
杨彦顿时大惊:“还不快去追!陛下回来前绝不能让他跑了。”
他跟着人刚走到门口,却见杨晗英正站在一旁树下。
“父亲。”
她轻轻走过来,明知故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杨彦没有开口,杨晗英便笑了笑:“今日你唤我出宫,原来就是为了把他关在我殿里。”
难怪杨彦之前借她的名义,一并带过来了许多杨府的护卫,可惜他却不知道李绎几乎不会去她的寝宫。
杨彦见此索性也不再瞒她,冷声道:“只要今日留住孟棠时,你就自由了。”
杨晗英闻言却摇了摇头。
杨彦皱起眉:“他连缔约都不肯给你,你还在等什么?”
“晗英,父亲带你走,离开这里吧。”
杨晗英抬眼看着他,忍不住质问道:“父亲,你真的是为了我吗?”
“你是怕他威胁你的官位吧,你就敢说自己没有私心?”
“我是你父亲!”杨彦愠怒地喝止她。
“那你就不该给孟棠时下药!”杨晗英红了眼眶,“这种阴损招数,你当真像是我父亲吗?”
“今日若放走他,死的就是我们。”杨彦移开眼,他早已经派人去请李绎回来了,成败就在此一举,而他根本不能输。
他的女儿太聪明,可聪明的人都不该如此善良。
“你们把小姐拦住,再让人去找。”
☆、第七十五章 虚影
李绎围猎中途,突然收到董浩书口信,请他提前回宫,而他回来听到的却是孟棠时失踪的消息,天子盛怒之下,杨晗英主动求见,坦诚了一切。
“我为父亲自首,皇上若未消气,就请一并责罚我吧。”
杨晗英俯身行大礼:“家母年迈多病,还请陛下念在家父一路扶持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
李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尚有些气息不稳,着急问道:“孟棠时在哪!”
“他被我放走后就离开了……”
李绎只听了一半,就连忙起身吩咐左右:“都给朕去找!”
“谋害同僚,居心不轨,先……”杨晗英还跪在地上未起,李绎看了她一眼,重新接道:“先关起来。”
·
日落西沉,天有些暗,今夜似乎要下雨。
齐寻峰循着引香走到这里的时候,醴霖湖的长廊上躺了一路的尸体。
木梁落下一道道幽暗的影子,分割着夕阳最后的余光。
孟棠时坐在回廊尽头处,闻声轻轻抬眼,他浑身气息阴戾冰冷,投来的目光依次扫过齐寻峰眉心咽喉,以及每一处能够瞬息毙命的地方,像是在打量死物一般,不带任何情绪。
齐寻峰忍住后退的冲动,顶着他瘆人的眼神一步步上前。
他第一次见孟棠时如此狼狈,黑发散乱,衣袍染血,一道猩红血迹斜斜划过他眉眼,像清雅山水里强添的一笔浓墨重彩,再无平时半点温文尔雅的模样,可他却觉得这才该是孟棠时真正的样子,阴狠疯狂,危险到极致又令人心惊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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