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那一幕。车在巨大冲力下倒翻进缓冲带,巨响和撞击令程嘉余短暂地昏迷过去,又被呛人的灰尘和鲜血味道熏醒。他被安全带定在车座上,腿卡进塌陷的车前座底下,哥哥的身体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挡在他身上,随着每一次沉重的呼吸落下,都有液体滴在他的脸上,随着时间分秒的流逝渐渐染湿他的半边脸。
程嘉余的大脑一片空白,血腥味漫进他的鼻腔,令他恐惧到浑身近乎麻痹。他抬手摸到哥哥的身体,像摸上一片即将倒塌的残垣断壁,“哥……哥……”
哥哥在他坚持不断的呼唤下,过了很久终于给出回应。
那个低缓好听的声音变得沙哑,低弱,很近地挨着程嘉余的耳朵响起。
“程嘉余……你真是个小疯子。”
眼泪不知何时流满脸颊。程嘉余站在病房门前,泪水一直浸透衣襟,滑过单薄的胸口。长廊空空如也,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
他早该明白若有一天这段黑暗走到尽头,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好过。
“嘉嘉。”
程嘉余回过头,看见妈妈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望着他。她看上去疲惫憔悴,不比他们任何人好多少。
程嘉余抹掉眼泪,程母拉住他的手将他牵到旁边长椅坐下,慢慢为他擦掉眼泪。
“嘉嘉,我的宝贝,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不好。”程母的眼眶也渐渐发红,她不断抚摸程嘉余的脸,“我知道你哥哥从小就……和别的小孩不一样,可我没有在意,你哥哥总是什么都好,都优秀,我以为……对不起,嘉嘉,我不该让你和哥哥一起住,我……”
程嘉余木然低着头。程母哽咽半晌,随后捧起他的脸,轻声说:“嘉嘉,我听说小周会去国外读大学,他问我,可不可以让你和他一起去。”
程嘉余很久才反应过来,茫然看向妈妈。程母的眼中含着泪光,温柔又苦涩地看着他,“你想去吗?你的英语成绩还不错,可以先去那边读一年预备班,再进大学读书。有小周和你一起,他是个好孩子,又开朗,心地又善良,你和他在一起一定会开心很多,好吗?”
程嘉余喃喃问:“哥哥怎么办?”
程母像是忽然难以呼吸一般,看上去非常难受,非常痛苦,以至于脸部都扭曲起来,模样令程嘉余感到惊心。程母颤抖着嗓音问他:“你还想继续和哥哥住在一起吗,嘉嘉?”
程嘉余害怕程母的表情,下意识摇头。程母这才看上去顺畅一些,她捧着程嘉余的手哄慰道,“妈妈和爸爸会照顾哥哥,哥哥不会有事的,你安心去国外念书,多多认识朋友,好不好?”
程嘉余浑浑噩噩点头。他心想妈妈知道他和哥哥的事了,知道了多少,他心惊胆战不敢问。妈妈要他们分开,他想妈妈是对的,也想如果自己说一个“不”字,妈妈可能会当场疯掉。
“那……我还回来吗?”程嘉余小心翼翼,茫然无措地这样问。他不确定妈妈要他走,以后是否还需要他回来,他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从小到大没有做过一件有用的事,既不像哥哥是爸爸妈妈的骄傲,反而总是生病,成为所有人的累赘。
他想自己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程母蹲在他面前,仰起脸看着他。妈妈老了,眼角的细纹越来越多,她的眼睛美丽又温柔,却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充满了悲伤。
“直到你大学毕业,都不要回来。就当你帮帮妈妈。”程母以额头抵着他的手指,半晌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来,对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去上学,爸爸妈妈就安安心心照顾哥哥,等你毕业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解决。”
程嘉余不知道一切会不会好起来,只知道如果自己不走,受折磨的就是他的妈妈,或许还有很多人,他爱的人,爱他的人,都被他拖进漩涡精疲力竭。
他还要不断地不断地犯错吗?
程嘉余答应了。
一个月后他可以出院,周都将他接到自己家住,两人一起上学,回家,和周家请来的私人老师学英语准备出国的考试。
周都的家很富有,早早便为周都和程嘉余办理好所有出国手续,周都只字不提其他,只走到哪里都陪着程嘉余,带他吃好吃的,四处找漫画和游戏给他,陪他一起锻炼,和他一起念书念到晚上,睡觉前帮他按摩,趴在床边和他小声说话,直到程嘉余慢慢进入梦乡。
周都的父母也喜欢程嘉余。周母总是说,“如果周都是哥哥,嘉嘉是我们家弟弟就好啦。”
程嘉余从来没有在周都的家里见过周杨,周家的人也从来不提这个名字,只有周都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程嘉余已经出院,他知道周都是去看望周杨。
他问周都,“你哥哥病了,不回家休养吗?”
周都一副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样子,只说,“哥哥很久没回家了……他不喜欢家里。”
随着考试顺利通过,随之而来是程嘉余的高中进入尾声。程嘉余需要在国外读一年预备班,在夏天还没结束前就要离开这里。周都于是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和他一起离开。
爸爸妈妈为程嘉余送来打包好的行李和一应证件,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晚饭,互相都很喜欢对方家的小孩。之后程母上楼帮程嘉余收拾东西,程嘉余就跟着蹲在旁边叠自己的衣服。
“嘉嘉,给。”程母拿出一个崭新的手机盒递过来,摸摸程嘉余的头,“给你的出国礼物,喜欢吗?”
程嘉余接过手机盒,点头说喜欢。他拆开新手机,坐在地上拿出自己的旧手机,刚取出旧的手机卡要放进新手机里,手就被妈妈轻轻按住。
程母捏住他手里的旧手机卡,抽走。程嘉余怔住。程母取出新买的手机卡放进他手里,“妈妈特地去买了个新的,可以在国外用的,很方便。”
程嘉余默默拆开新手机卡,插进新手机的卡槽。他打开手机,里面空空如也,空到程嘉余一时不知该拿它做什么,便放到一边。
程母看着他的举动,牵起他的手,“嘉嘉,妈妈再拜托你一件事。出国以后,不要联系你哥哥,好吗?”
“哥哥他出车祸的时候撞到了脑袋,医生说可能对大脑记忆存在影响。”程母说,“爸爸和妈妈要慢慢帮哥哥恢复,尽量减少外部的刺激,如果你突然和哥哥联系,他可能……妈妈不是怪你,妈妈只是觉得……这样会……更……”
程母说到后来,不知如何接下去自己的话。程嘉余却开口道,“好的。”
他说,“妈妈,你放心。”
程母走后,周都收到班上同学邀请喊他出去玩,也带上程嘉余一起。程嘉余说不想去,周都便也想推辞。
“你去。”程嘉余对周都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和他们好好玩。”
周都很听程嘉余的话,只是摸摸他的头,就出门去了。程嘉余独自呆在房间里,坐在床上,看落地窗外深深浅浅的树影,月色盈盈,落下清冷的光辉。
他没有特殊的感觉,就算有,也被全数逃避。他每一步都按妈妈说的走,减少思考能够有效减少情绪,如今他已领悟情绪究竟是个多么糟糕的东西,他一度被愤怒、恐惧、冲动等一切负面情绪支配,犯下这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错误。
他心中有一个恶魔,不仅想吞噬自己,还想将他的哥哥——
“哗啦”一声,水杯落在地上,水洒了一地。程嘉余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开始一直在神经质地发抖,他不断握起手指,双手互相紧紧捏住,也不能停止发抖。
冰冷的月光落在程嘉余的身上,与他一同沉默,浸入夜色。
两周过后,程嘉余和周都一同抵达机场。大人们送他们到登机口,程嘉余走路不再使用拐杖,只是不能走快。他拿着行李箱与父母站在一起,周都和他的爸爸妈妈在一边说话。
程母理理程嘉余的衣服,“出了国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小周好好相处。”
“嗯。”
“哥哥醒了。”
程嘉余原本低着头,闻言看向妈妈。程母状似不经意提到这件事,“他忘了以前的事,连我们都不认识了。好在身体能恢复,一切都有希望,你不用担心。”
“妈妈之前和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程嘉余怔怔收回目光,点头。
又想起自己要说话,开口,“我会记住。”
大人们送别完小孩,看着两个孩子走进登机口,回头与他们挥手道别。周都走在程嘉余身边,他身形高大,安全,走着走着牵起程嘉余的手,握紧。
他低头看向程嘉余,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我怕你走丢。”
他又说,“嘉嘉,到哪里我都陪着你,你别害怕。”
程嘉余被他牵着坐上登机车,又下车,慢慢往前走。一架大型客机停在他们面前,人群慢慢向上,排成一条线一个一个消失在飞机口。程嘉余仰头看着飞机,又看天上空旷流云绵延,飞机穿越云中,拖出长长的云线,离开去未知的方向。
他低声说:“我不害怕。”
因为那个人不再记得他了。
第23章
两年后。
高纬度的阳光灿烂热烈,天蔚蓝无云。天气难得好,温度低。
程嘉余抱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大袋子回到家,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摸索着钥匙孔打开门。他换上拖鞋走进客厅,把袋子放在餐桌上,书包放到一边,从袋子里拿出圣诞灯,树环,挂球,林林总总堆在桌上。
还有一个月才过圣诞节,周都却已经在网上买好圣诞树,并催促程嘉余赶快买圣诞装饰,否则晚一点就被别人抢走好货。程嘉余一下课就去市中心买了一堆回来,也不知道哪个是周都说的今年新款。
家里开了暖气,他脱下白色棉袄,拿起圣诞环踮着脚在墙上比划,开始贴。
程嘉余长高了一些,不再是高中时太过瘦弱的模样。他的皮肤依旧白皙,五官长开后褪去太过的稚气,从眉到鼻梁漂亮而光泽,圆润的眼睛愈发如琥珀冰凌,眼角翘起一弯可爱的弧度,垂眸时单纯清甜,抬眼时却天生带一点勾人的意味。
他穿一件居家的浅灰毛衣,牛仔裤卷起裤边,露出清瘦的脚踝。贴完圣诞环又四处找地方挂圣诞灯。家里虽然有两层,地方却算不上大,最近年末堆积不少东西,程嘉余把楼梯上的空纸箱都挪到门口,把灯绕在楼梯的栏杆上。
一声钥匙转响,门被打开,周都的声音响起:“嘉嘉!怎么没等我一起回来?”
程嘉余边忙边应一声:“我下了课就去买东西了。”
周都换了鞋跑进来,翻着茶几上的袋子。他比程嘉余长高得还多,出国时带的裤子全都不能再穿,只能全买新的。天这么冷,周都只穿件大衣,一头短发被风吹得乱翘,大狗一般把程嘉余刚买回家的装饰品翻得一团乱,“太好了,我买的圣诞树也快到了,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再去街上买挂件。”
程嘉余把灯缠好,进厨房去做晚饭,“我不去,天好冷。”
“去嘛,你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去吧?”
“小秋一定会找你,你不会一个人的。”
周都闭嘴悻悻杵在原地,一提这个名字他就有些耸,“可我不想和他一起……”
周都跟到厨房,程嘉余很快弄好两人的晚饭,只是简单的三明治,夹蔬菜、肉和鸡蛋,再加上之前买回家没吃完的甜点和牛奶。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吃三明治,程嘉余吃得很慢,周都三口两口吃完一整个,又吃下一个巧克力小蛋糕。
“嘉嘉,圣诞假你也要在甜点店打工吗?”
“嗯。”
“到时候会很冷的,要不你和店长说不要去,我们两个出去玩好不好?”
“出去玩不也是冷吗?”
“那我们就在家里看电视,吃大餐,还可以一起打游戏!”
程嘉余小口吃完三明治,喝一口牛奶,看到周都充满期待的目光,拒绝的话一时便说不出口。周都在这边有许多朋友,更有众多追求者,圣诞夜如果只和自己在一起过,程嘉余觉得太委屈他。
可周都却什么都没有多想,只是单纯地想和他两个人一起过节。程嘉余惴惴不安,不知到底该如何把握这其中的分寸。暗着拒绝过,明着也拒绝过,周都也曾经伤心委屈,可总是第二天又跑过来找他要和他玩,像个执着又没有心机的小孩,喜欢什么就追着什么跑。
“如果你想的话,”程嘉余犹豫着,“……那我们就在家里过吧。”
周都欢呼一声,抱起装饰品的袋子开开心心打扮家里去。程嘉余把餐桌收拾干净,拿起书包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很小,是他自己特意要求,把大的一间给了周都住。他喜欢小的空间,令他更有安全感。房间温暖,有些拥挤和凌乱,早晨出门时又没有叠被子,被角掉在地上。地毯上散落的书和漫画忘记收拾,小桌上放着水杯,拆到一半的饼干袋子,缠绕的数据线,纸和笔。
他到现在还是不大会做家务,收拾房间也很不在行。程嘉余脱下外衣,换上居家的宽松长袖和短裤,拿着手机爬到床上,到窗户边坐着。
窗户外面是街道,绿茵和一排排低矮的红色小楼房。他们住在学校附近的居民区,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因此没有高楼大厦遮挡视线,放眼可以看到很远的天际线。
到冬天,下午四点以后天便黑下来。程嘉余关了卧室的灯,把放在窗台上的月球形小灯按开,整个屋子黑下来,只有月球灯落下暖黄的光。
程嘉余拖来被子,把自己裹住,望着窗外遥远的夜空。
他常常这样。如果某一天早早完成的学校作业,不用去甜品店打工,周都没有拉着他一起出门、打游戏或者看电视,他就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开月球灯,然后用被子裹着自己,安静趴在窗户上,像一颗不会说话的蘑菇。
出国两年,他没有交新的朋友,每天不是周都穿过校区来找他,就是一个人走路,吃饭。他长得愈发漂亮出众,因不爱说话而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更吸引人想要认识他。程嘉余一个也不想认识,如果有人缠上来,他就不吭声躲在周都身后,等着周都把人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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