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每一次嫁接手臂的的过程都是非常微妙的。”杰米羞涩地说,“所以不能一次性进行实验,需要一边一边来,这样可以避免风险。”
艾文迟疑地应了一声。
随后杰米又推了另一只叫安迪的虫上来。之所以需要用推的,是因为安迪坐在轮椅上,而且只有一只眼睛。
“手术刚刚结束,所以眼睛有点疼痛。”安迪说,“这是正常的,说明手术成功了。”
在他们之后,房间里的六七只虫都完成了一遍自我介绍。艾文亲切地与他们交谈,又在多米尼克的暗示下脱下一只手套,和他们挨个握手。他知道这是雄虫表示友好的姿态,但并不知道为什么握完手后虫们都表情古怪,甚至在艾文一行准备离开的时候,杰米一直举着自己的机械手,高兴得哭了。
“他哭什么?”艾文出门后问多米尼克,“因为我和他握手?”
“因为您有一条看起来和真手臂无异的机械臂。”多米尼克解释,“您愿意和他们握手真是太好了。这样下去,他们更容易对接下来的实验充满信心。”
“他们确实值得同情。”艾文说,“重获肢体的感觉虽然痛苦,但一定很好。”
这时候他发现多米尼克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艾文:“怎么了?”
“您恐怕误解了什么。”多米尼克说,“这些虫并不是天生的残疾虫。”
“什么意思?”
“他们是参加工厂实验的虫。”多米尼克解释,“我们往贫民区发布招募,和他们平等交换。这些虫到我们这里来,根据实验需求签署同意书,同意研究虫们将他们的部分肢体变成机械。作为回报,他们能得到一大笔钱。”
艾文突然停下来了。
“不好意思,我恐怕有什么地方没有听明白。”艾文说,“你这样讲话,我简直要以为,他们原本都是健康虫。但是为了参与实验,你们会把他们健康的身体部位切掉,然后再按上机械假肢?”
“您没有理解错。雄子,我需要再强调一下:他们会得到钱。这是你情我愿的交易。这些参与研究的虫都非常贫困,他们需要这笔钱,参加实验也是完全自愿的。”
“实验内容是什么?我以为你们已经掌握身体改造的技术了,毕竟你们有霍登。”
“是啊。”多米尼克说,“但您知道自己有多费珍贵的物质材料吗?霍登先生当年生怕给您的改造失败,所以几乎搭上了他能够找到的所有F2F物质。如果用那个量来改造这些虫,那是绝对不行的,而且无法进行大批量实验。”
艾文瞪着多米尼克看。
“所以,”他终于明白过来了,“你们的实验内容,就是看看怎样用最少的F2F物质来成功完成实验?如果不成功,就回炉重造,再多添加一点点,直到成功?这中间得有多少次手术!刚刚那个杰米,之所以一条手空着,就是因为那里第一次嫁接的时候不合格吧?其实我看他另一条手臂也有问题。”
“是啊,”多米尼克感叹到,“他是个高强度破坏分子,非常不配合。其实他双手都不太合格,但为了防止他搞破坏,我们只先给他接一条手臂调试。”
艾文语气奇怪地反问:“这就是你说的“你情我愿”?他受了这么多罪,你们到底会付给他怎样一比巨款?”
他们已经回到了隧道车的位置。
多米尼克说了一个数。
“那不过是我两个月的工资。”艾文匪夷所思地说,“对比他的牺牲来讲不太够吧?”
“但对他来讲是一笔巨款了。”多米尼克耸耸肩,“每次提起那个数字,他才能挨过每次术后反应。雄子,恕我直言,您的见识相当不够。您可能根本想象不到贫民区的虫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好了,我们要开车了。”
第47章
“就是这个意思。”艾文说。
他已经回家了(谢天谢地,终于回家了)。其实更稳妥的说法是“回宿舍”,但一只虫倘若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个家,还是听起来挺难受的。再说之前艾文确实一只虫住,现在大不相同了。他和瑞安在一起,别说是宿舍,就是汽车加油站,大概也能算成是家。
“他的逻辑非常正确。”艾文还在想白天的事情,“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是因为我觉得他们给的前太少了吗?但他们选择接受这些实验的时候,肯定也知道了酬金的数量,然后决定同意的。”
他一边说,一边蹲坐在从楼下借来的□□上,往旁边的窗户上钉一串风铃。那也是从楼下的杂物筐里拿来的,那里放着的全是以前住客不要,但扔了可惜的东西。
唯一值得安慰的事是,风铃响起来还是挺清脆的。
瑞安站在□□下面,替他拿着暂时不用的锤子。
“可能是因为,”他低头转了转手里的锤子,说:“除非完全没有第二个选择,根本不会有虫自愿接受这种改造吧。”
艾文放下钉子,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低头看下去。
“你是说,这里最关键的逻辑误区,在于其实并没有什么你情我愿。”他若有所思,“把一个选择拿给一些走投无路的虫,看起来好像让他们多一个选择,其实根本没有其他出路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钉子都装进口袋里,然后慢慢从□□上爬下来。风铃高高地挂着,五彩缤纷,折射出大灯的亮光。
“你知道吗。”艾文突然说,“一楼前台负责管旧物的虫认识这串风铃。据说是以前某位住客手工做的。他是只出身很好的雌虫,好像是个业余艺术家,这个风铃的材料是一种非常昂贵的金属,他特意买来敲碎了,选择更漂亮的形状。但后来他东西太多,要搬走的时候,装不下了。他留了一堆东西在这里。”
“一个艺术家怎么会到员工宿舍住?”
“业余艺术家嘛。”
瑞安帮艾文折好□□,他们走出门,搭乘电梯,下楼把它还给前台。然后他们又重新上楼,站在空旷的玻璃电梯中,看着外面繁荣的夜景。
“我在想,”艾文说,“我们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他没有具体说到底是什么的意义何在,但瑞安这回听明白了。
“可能是因为,”他低声说,“主星的科技达到了这个地步吧。”
窗外霓虹灯闪烁。
“F2F首先出现,是在内战时期。”瑞安出神片刻,慢慢地说,“它被发现,引发过联邦历史上最为血腥的□□之一。和F2F息息相关的星火技术,代表了无限的新可能,然而身处内乱的联邦空有技术,却无法拿出能够和新技术相匹配的道德和社会体系。”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吧?”艾文手指在电梯按键上点来点去,“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处于这个社会的哪一环?”
“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升到了顶楼。
正对着员工宿舍玻璃门的一座大厦上,一则高端奢侈品的广告正在打转。
电梯门打开。
他们走回了屋内,重新关上门,又拉上窗帘,把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开。艾文又去欣赏了一会儿珍贵的风铃,然后端着水杯去刷牙。等他出来的时候,瑞安不知何时又拉开了一点窗帘,站在里面,沉默地向外看。
艾文把杯子放下,然后走过去,隔着窗帘布从后面抱住他。
头顶风铃还在晃啊晃啊。艾文看着它们,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刚刚在□□上的谈话,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上有好多不幸的虫。”
瑞安笑了笑,声音从窗帘另一边传来:“我想我算幸运的那个。”
“我也幸运。”艾文转过头,把侧脸贴在瑞安背上,“生而为雄虫,我很幸运。不过幸运的界限在哪里呢?对你来讲,如果不用上法庭就是幸运,那它未免也太廉价了。”
现在瑞安也开始叹气了。
“听你说这种话其实挺奇妙的。”他说,“你以前……不大会说这种话。”
“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以前。艾文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好笑来,以前听起来很久,好像他们在谈论好几年前的事情。其实瑞安和他认识还不到两个月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艾文自己两个月前是什么样来着?
“很天真。”瑞安说,“嗯……我有时候,会想起当时的托比亚斯星码头看见你的时候。”
“你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吗?”
瑞安想了想,“可能吧。我当时觉得,这只虫还挺可爱。”
“那你是因为我天真又可爱而喜欢我的吗?”
这回瑞安沉默了稍微长一点的时间。最后他说:
“我也说不清楚。可能还要别的吧。我只知道天真是非常珍贵的品质。它不像别的,一旦失去,就不会再回来了。但大家都没有资格一直天真,失去都是迟早的事。”
艾文说:“真正幸运的虫是可以一直天真的吧?”
他没有得到回答,因为瑞安突然决定不眺望城市夜景,掀开窗帘走出来了。艾文后退两步坐在沙发上,看看瑞安的表情:“你不这么认为吗?”
“因为我不确定。”瑞安摸了摸他的头发,表情很忧郁,“唯一肯定的事情是,真正幸运的虫一定是非常幸运的。”
艾文向后一仰,倒在沙发上。
“那我可能不是真正幸运的虫。”他含含糊糊地说,“我马上又要上法庭了……”
这回是真正的法庭。关于马修的法庭。
“其实话说回来,我觉得这件事也挺怪的。”艾文嘟嘟囔囔,“想当年,他追杀我们追杀得多紧密啊,霍登那么狼狈,连把星球上还有一只雄虫这种事情传出去都办不到。正常电影里面,主角难道不应该经历千难万险,终于击败最大反派吗?怎么到了我这里,他显得那么弱小,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念念稿子,再跟他在法庭上走一趟呢?联邦不会给雄虫判死刑,但根据霍登那边的说法,主要因为他涉嫌谋杀雄虫,所以会给他判无期徒刑。”
瑞安在他旁边坐下来,“时局不同了吧。”
艾文却突然坐起来,“我不想讲他了。你呢?你从来没有讲过你的雄父和雌父。”
瑞安摇摇头,“我并不认识他们。”
他们提过瑞安是战争孤儿这一类事情吗?可能提过,但艾文忘了;也可能没提过,但他联系最近新学的内容推断了出来,反正他看起来像是意会,并且不再问了。
艾文只是说:“好巧,我也不认识我的……两个都不认识。”
他说完,突然中途想起什么,用鞋跟提了提沙发座。
然后他转过头来,脸色发红,“你说,我们会有吗?”
他思维跳得太快,瑞安一时没跟上:“有什么?”
““那个”。”艾文说。出于一些理由,他似乎不好意思把那个词说出来,只是在空中比了个圆。随后他立刻自己追加道:“当然,说这个可能有点早。不过……嗯,还是有可能的,是不是?”
瑞安又叹了口气。
“对。”这回他倒是同意了艾文的说法,“还是有可能的。”
第48章
法庭的结果倒是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部分。艾文坐在证虫席上,感觉这一天过得像是在做梦。眨一眨眼睛,轮到他讲话:嗯,是的,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然后不需要他讲话了,两边律师轮流讲话,最后法官的锤子落下来:
雄虫马修,因为涉嫌谋杀自己的雌君和雄子,被判有罪。
艾文呼出一口气,立刻往旁听席上看去,直到看见瑞安才放松下来。
这大概是瑞安在这段时间内第一次重新出现在类似的公众场合,在外面就有虫想要拦住他们拍照,但瑞安表情非常冷淡地,把他们拒绝掉了。
艾文移开目光,在法官宣布庭审结束后,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然后他汇入虫流,飞快挽住瑞安的手,准备两只虫一起从特殊通道往外走。艾文正要这样做,突然发现从不远处有一只雄虫在向他走来。起初他还不明所以,但当对方走近,他才确信对方是直直向着他走来的。那只虫也是雄虫,个子和艾文差不多,戴着花边眼镜,穿带金线的西服套装,看起来非常像个艺术家。
艾文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只是走到艾文面前,看了他一会儿,仿佛欲言又止。
然后这只艺术家虫也消失了。
这个小插曲过后,艾文终于和瑞安一起上车回家。在关上车门的时候,艾文突然一拍大腿:
“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来什么?”
“那只雄虫。”艾文转过身,表情非常困惑,“他是马修的另一个雄子,我的兄弟米克。我以前在新闻上见过他的,奇怪,他今天在法庭上吗?反正证虫席上没有他……也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
的确奇怪。米克很可能非常恨他,也应该说些尖酸刻薄的话,但他就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不过他确实是个艺术家。”艾文补充,“至少新闻上是那么说的。说不定他还认识我们宿舍里做风铃的那位艺术家呢。”
但总而言之,这一件事情就此结束了。接下来艾文要继续在研究所上班,虽然想到那些不公正的交易和贫穷无奈的实验雌虫令他内心忧郁,但他不过是一只小虫物,在这上面没什么发言权。
“再说,一切已经发生了。”艾文说,“那我最好还是尽量高效率地搞研究,减少他们的痛苦。”
他们正在车里说话,艾文的光脑突然又响了起来。
可能是霍登的新信息。
艾文立刻打开光脑,看看这位霍登有何高见。然而令他疑惑的是,这次的发件虫并不是霍登,而是……一位匿名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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