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温柔,字正腔圆,说话的语速很慢,给人一种稳重可靠的安全感。
因常有人来墨斋寻此银朱,所以店家一听就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公子是不是想要找画作‘春红墙’所用的银朱。”
“正是。”
“那春红墙是大师越人礼所作,越人礼画作配料用色极为特殊,而且一般都是自配。春红墙里的银朱是掺了少许的望京幽石青,幽石青的确是我家所有,这画料是可卖给公子,但用量与下笔的技法这点还需由公子自己领悟。”
幽青石的价格偏高,时常有人因买了幽青石也配不出越人礼画作的质感来生事,逼得店家只能说出类似笔能买,手买不到的话。
听到那人的来意陈生顿时头皮发麻,他下意识地摸向身后画作,唯恐那人转身,也担忧继续争吵将那人的注意力拉过来,因此毅然决然地拉起对面壮汉的手,毫不犹豫地说:“走。”
“走去哪儿?”
一时没反应过来,女子竟是反问一句。
而她家未来的县马正用一种急不可耐的表情,坚定地说:“赶紧把我抓走!你们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现在就去县衙,现在就去找怀县令!”
“?!”
有点害怕。
壮汉从未见过被陷害的人如此配合,甚至比他们还主动,一时被他过分的热情吓得倒退一步,唯恐前方有什么陷阱等着。
正在陈生不屈不挠准备再去拉他的时候,一旁客栈的二楼里有人看不下去,当下拍桌而起,先是说了一声岂有此理,接着从二楼飞了下来挡在陈生的面前,指着对面这三人说:“见过无耻的没见过你们这般无耻的!”
——这声音有点熟。
前方的修士一身白衣,陈生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这才认出挡在他面前的是千衫寺中那个娘娘腔修士。
忘了去用女性用语,娘娘腔修士拿着一把长剑,先是瞪了陈生一眼,然后对这三人说:“我刚才坐在楼上看得真切,明明是你们出手栽赃嫁祸!如今倒是端着一副委屈做派。怎么,看人老实好欺负是吧?作恶之后心无悔意也就罢了,竟还有脸去提将人送官!你们是不是真以为旁人都是瞎子,你们想如何便如何了!”
壮汉也注意到来人是个修士,虽是不懂为什么修士会出手管这闲事,但他仍是死咬着陈生不放。
“你放屁!我的钱被人盗走我为何不敢见官!你说你看到他未行窃,可现如今我的钱银就在他的手上,而且身旁的人皆可为我作证。两方相比,我这边有十人作证,你却只有你一人,你觉得到底是你看错了,还是我们看错了?若是去了县衙,你说这县令是信你还是信我!”
“谁说他只有一人的!”
话音落下,茶摊里一人拍桌而起,显然是看不过他们嚣张的恶行。
说话这人来到陈生面前,先是瞪了陈生一眼,然后挡在陈生前方,恶声道:“我也看见了。”
住在千衫寺的另一个修士指着对面三人,“明明就是你们三人故意找他麻烦!可你他娘欺负他之前也不打听打听!打听他都认识谁!家里都有谁!”
?
我家里有谁???
陈家人都走了,现在家中连条狗都没有……
不过……
陈生捂住胸口,望着前方修士的身影,心情十分复杂。
此刻的场面有些难言。
眼见要不好收场,躺在地上的老夫人眼睛一转,装模作样地在一旁哼哼两声,有气无力地念着:“哎呀……我的腿啊……我就走在这儿郎的面前也没做什么,这儿郎竟是坏心将我绊倒,可怜我上了年纪,身子骨本就不硬朗,如今出了这等事恶人不知悔改了就算了,竟还有那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跟着他一起欺辱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我看啊,我干脆死在这算了!省得活着还要受人折辱!”
“好啊!”
话音落下,一个人从包子铺里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老夫人莫要担心,我这人当人时就是个热心肠的,如今成了修士更是将高风亮节助人为乐放在第一!既然老夫人所有求,我必须有所应。你说,你想死在哪里?”
他这句话说完站在陈生的面前,对着四周百姓摆了摆手,认真道:“今天谁也别拦着!媪妪不易,行动不便,有点念想我们能帮则帮。”
陈生被挤得往后退了两步,竟是插不上嘴。
等着这人说完,糖人摊子前的一人转过头,笑了:“巧了,我没当修士前家里是办丧的,入宗门后闲极无事一直在扎纸花。只可惜门内修士长寿无人用得上,因此倍感落寞,觉得自己是宝珠蒙尘英雄无用武之地,为宗门不死人而颓丧了许久。如今老夫人有所求,我正好能帮得上!寿衣、纸活、棺木、我全出,你就放心去吧!”
听到这,一旁胭脂铺子里走出一人,说:“定棺有人来了,唢呐需要吗?我没当修士前就喜欢吹唢呐,可惜入了宗门,门主嫌吵把我唢呐摔了,现今多年不用十分怀念,老夫人若愿意,我可以在你坟头吹上一段。你若喜欢,我还有个如花似玉舞姿一绝的小师妹,可以在你坟头为你跳上一段。”
“那听你们这么说我就得站出来了,”一人从酒肆中走出来,一本正经地训斥:“老夫人年岁大了,你们怎可跟老夫人这般说话!老夫人莫慌,我知道他们说的都不对,而我与他们不同,我绝不会轻慢夫人。”
听他这么说老夫人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缓了下来,她刚想说这人说得还算人话,就听这人接着说:“这下葬前需先看风水,去算埋哪儿最佳!我这风水未定,你唢呐先行像话吗?!”
“你哪个宗门出来的?!你宗主这么教你就等着吃屎吧!”
“你怎么说话呢!我家宗主吃屎还用等嘛!你瞧不起谁呢?!”
陈生眼看面前修士越来越多,不知他们为何会出现在城北。这些人来一个挡在他面前一个,然后将他往后推一些。
推来推去,再回头时他已然出了风暴圈。
陈生:“…………”虽然但是……谢谢,可我只是想安静地离开。
老夫人见此心知今日之事多半不能成,她起了撤退的心思,不想将事情闹大。
女子看面前出现众多修士也起了离去的心思。
也不知这陈生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认识了如此多的修士,这为难他的事还没办成,修士们倒像是雨后春笋冒了出来。
女子沉吟片刻,心知今日的事多半不能成,而且一旁这两个不知是谁找来的,她还需先去查查,莫让未来的县马被人害了。
打定主意,女子也起了撤退的心思。她与老夫人对视一眼,本想转身就跑,谁知身旁壮汉看不出火候,见陈生脱离了风暴圈进入了安全区,本着不能让县马跑了的念头,不知轻重的还往前去。
见他如此行事,修士们顿时火了。
今日他们本是约好在城外斗法,结果仗打了一半因首座说不许生事,他们害怕继续打下去惹怒首座又全部散开。除了个别好斗的,基本上今日外出斗法的人都回到了城中。而他们约在城北方向斗法的人自然都是从城北入城,入城后恰巧看到首座心上人被人欺负的一幕。
虽然是嫉妒陈生与首座的关系,但他们到底都是善良正气的修士,此刻见陈生被人陷害,当下看不过去纷纷站了出来。
他们本就厌恶为非作歹的恶人,更别提陈生还是首座的心上人。
首座是什么人!
他的心上人怎么可以被这些阿猫阿狗欺负!
他们都没好意思欺负陈生,这三个人又算什么东西抢在他们前边去了!
如此一来,火气上涌是压都压不住。
两方都不退让,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修士当街欺负凡人啊!你们也好意思下手!”
“谁欺负你了!我跟你说,你赶紧给我退后,你再靠近别怪我吹唢呐给你听。”
“退后!他敢给你吹唢呐我就敢给你做寿衣。”
“他敢给你做寿衣我就敢给你看风水。”
“你说你风水都看了还差我一口棺材吗?”
陈生见壮汉不敢对修士出手,修士拉不下脸对凡人下手,两方碰撞在一起,如同泼妇骂街一样,以石砖缝隙为界,各占一边,吵得热闹。
外边吵成这样,墨斋里的人听到现在难免好奇。
思来想去,修长的手指放下澄泥砚,一尘不染的白鞋微微一动。墨斋里丰神俊逸的年轻公子回过头,慢步走出墨斋,抬眸瞧了瞧外边的闹剧,移动的视线从前到后,最后来到生无可恋的陈生身上,眼尖地瞧见了陈生身后露出一截的画轴。
“隋安沉香木?”
第27章 子孙
一句弱不可闻的隋安沉香木让陈生转过头。他越过人群伸长脖子往后瞧去,只见那墨斋门前多出一道修长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白衣,左边嘴角下方有颗红痣,人如雨后翠竹清新雅致,是个温润如玉,目光清亮不含一丝阴郁的美男子。
——云城少府君莫严莫从竹。
陈生与他对视一眼,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眼前的这位少府君也是女主的后宫之一,不过与那些一三五作妖,二四六休息的后宫不同,莫严拿的是人淡如菊淡泊名利岁月静好的剧本,是个沉稳寡言不喜欢惹是生非的老实人,也是女主后宫中唯一的真君子。
按照道理来讲,如此好的人陈生不应该避如蛇蝎,但事实上陈生看到他比看到萧疏还慌。而他忌惮莫严的原因不是因为莫严人不好,而是莫严过度痴迷书画,性子温吞的他只有在面对书法字画时会变得不再像他,容易情绪起伏过大,热情到让常人无法接受。
陈生丹青不错,这点上辈子他没掩藏过,起初他不知莫严人设,曾很天真的在莫严面前露过一手,没想到因此惹出无数麻烦……
在原著中,莫严是天狐,天狐是天主虚泽五儿子的子族,虽说从上古到现在历经多代,如今云城天狐的血统已经不再纯正,但不管血统是否如初代一般纯正,天狐都是天主儿子的子族,都是与天主虚泽有关的人,完全可被称作天主的子孙后代。
他有全文最厉害的人当祖宗,顶着天主子族的名头去哪儿都是受人朝拜的对象。
而就是这个来头不小的狐狸,因欣赏陈生的画作竟是剃了自己的毛给陈生做了一套笔。可怜陈生当时收到时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只觉得他送的是件稀世珍品,当下喜不自胜提笔画了两下,未曾想到就因为这两笔差点把自己画没了。
不管是正统还是旁系,不管如今天主的血统还剩多少,这天狐一族都沾着天主的关系,占着天主后代的名头,只要体内还有一点虚泽的血统,他们都是天道最高、神魔避让、不容人轻视怠慢的存在。
陈生用了天主后代身体所做的笔自然算是越界无礼,是蔑视侮辱虚泽血统的行为,可以说是冒犯了天君。所以在他提笔之后九道紫雷落下,若不是女主帮他挡了六道,他上一世一定会死在紫雷之下。
这还不算什么!
而后他连着倒霉三年,怎么不顺怎么来!被生活逼迫得只能望着那喜欢观察他、收集他物品的天主后代泪如雨下,陷入了极为尴尬的情况。
理他。
他敬重陈生,陈生被天孙敬重,站在天孙头上可还能行?
——不必多说,陈生必须倒霉!
不理他。
天孙敬你你都不理天孙,还惹天孙伤心,凌驾天孙之上可还行?
——不用多说,陈生必须倒霉!
总之那段时间他是怎么做都不对,最后逼得他只得像供个祖宗一样把莫严放在家里,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偏生这位云城的少府君生性纯良,在云城被人保护得很好,因此有些一根筋,死脑筋,认准的事情从不会改变,也不懂变通,所以无论陈生怎么明示暗示,都未能让他收起欣赏他的心思。
不过平心而论,莫严对他确实是好,只是天主血脉的好陈生实在消受不了。因此他并不想与莫严扯上关系,甚至一看到莫严就想到那支笔,又想到女主帮他挡天雷时劈焦的那半边身子……
——对不住了!
实在是高攀不起!
今生最好是陌路!
本着这个念头,陈生见莫严盯着画轴惊得是汗毛竖立,立刻头也不回地冲入修士的阵营选择回避。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似乎觉得此刻还不够热闹,远处又跑来一群穿着布衣手拿利器的人。他们表情狰狞,脚下生风,望着前方拦路的修士眼神阴鸷,躲都不躲地直接冲了上去。
跑着跑着,其中有一人眼尖看到人群之中的陈生,立刻面上一喜,大喊了一声:“陈生!”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陈生抬起头,四处去找喊他的人在哪里。
只是叫人的和被叫的都未想到,就因为这一句简单的陈生弄出了不小的误会。
其他人见他们来势汹汹手拿利器,自然认为他们是不怀好意,就连那好似要驾鹤西去的老夫人见此都瞪圆了眼睛,瞬间抬起头来了精神。
这时他们叫陈生的名字无疑是火上浇油,是个人都会想歪,都会觉得这群人是冲着陈生来的,吓得来找陈生麻烦的三人表情骤变。
他们出门前领的命令是磨练人,若是没看顾好把人命都磨没了,这京中别说活着回去,就是抬着进去都是难事。
若陈生在他们眼前出了事,他们多半也会跟着陈生一起上路。
想到这点,老妇的脸色因此变得很难看。
陈生还未找到叫他的人,只见那方才好像粘在地上的老夫人猛地一下翻身而起,在空中转了一圈,动作干净帅气,瞧着比他都要硬朗。
她站起身后二话不说,伸着手就往他这边来,瞧那咬牙切齿的表情多半是没安好心。
幻想了一下陈生出事后县主的脸……壮汉头上全是冷汗,虽不知到底是谁在对陈生下手,但现下情势危急不容人多想。
担忧想得多县马没了,壮汉一咬牙拿出防身的武器,也朝陈生冲了过去。
眼看他们两人都拿着武器冲向陈生,一旁的女子急得一头是汗。壮汉倒不足为惧,可这老夫人明明就是有些道法的修士!若是陈生死在这里……她真不好交代,所以当下也顾不得陈生会不会看出端倪,直接拿出袖中的短刀,大喊一声:“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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