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有一座孤零零的小砖房。那夜,礼部的官员跟着看守来到了院中,见到了那个早已在房前候着了的人。
他左脚与手腕上都拷着沉重的镣铐,铁链延伸到了黑黢黢的门洞里,仿佛屋里有一只可怖的怪物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而被困住的这个美人是它放出的一只饵。
“你们要做什么?”他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们,“这就过年了?”
“自然不是。公主和亲,特来请嫁妆。”
那人脸色一变:“和亲?!他疯了!清原才多大就要让她去和亲?!明翰的男人是死光了吗!还要一个姑娘家去护着龙椅?!”
“此事尚容不得你一个寄人篱下的戏子来置喙。”官员冷笑道,招了招手。
看守得令上来捉他手臂,将他手折到了身后押了出去。他低垂着头咬牙忍受人恶心的手在他身上若有若无地揩油,心中思忖着届时如何将清原救出来。
第73章 送嫁
清原公主盈盈拜倒在宫门前,红衣与毛领烘得她双颊通红。
“女儿去了。”清原公主轻声道,“天佑我明翰大元,永世昌荣……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主的车架在前,后头是一长排的嫁妆,送嫁的队伍从宫门绵延到了盘元城门,浩浩荡荡,十里红妆,不过如此。
第三日,送嫁队伍已经来到了霂州外。清原撩起挂在窗上的厚重的布帘,看了一眼外头与雪混杂在一起的泥土。
“公主?”
清原叹了口气:“这已是最后的了。他能来看看我就好了。”
突然,从她窗下急匆匆跑过去了几个侍卫,后头隐约有人喊着“他要不行了”、“给他裹个披风”之类的话。
清原冰雪聪明,登时察觉出了不对,从窗里急急伸出那只带了玉镯的手,一把抓住了方才候在她车架外同她说话的侍女:“后面有什么?!”
侍女慌了一下,看了看后头的侍卫,忙道:“没什么,公主快坐回去,莫要着了凉。”
“你们——父皇究竟在嫁妆里加了什么?!”
“公主,请您注意仪态。”那送嫁的官员驱马施施然来到了她车架旁,冷冷道,“不过是带了个人罢了,冻不死他。倒是您,若北域的蛮子见您举止如同一个市井泼妇,要将您退回……这可是担不起的。”
清原眯了眯眼:“你威胁我?”
那官员不置可否,冷笑一声,到了队伍前去。
一时间,清原仿佛被抽去了气力一般,跌坐回了车厢中。
嫁妆里若是有个人,究竟会是谁她是晓得的。辟邪坞卿曾留给她一个探子供她差遣,出宫前夜,探子曾来报礼部到了天牢里去。天牢里有哪些乱臣贼子她不晓得,但最底下的院子她却是从一开始就明了了的。
她只是不敢信,她的父皇竟然真的会为了摆脱那个人而将他一并丢来北域挨苦。要知道,那个人的身子一向不大舒爽,雪原那样冷,他能不能受得住都难说。
清原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无休无止的无助感铺天盖地地将她吞得几乎没法喘上一口气。那个人不喜欢天家,却独独对她极好。现在想来,说不准是打一开始就预见了与他同病相怜的命数,想为她多做些能让她开怀的事。
她一向坚强,再暖的暖阁与炭火都烧不软她刚强的性子,她比她的兄弟还要强,在绣花枕头似的皇族中鹤立鸡群。可她此时无法抑制地小声啜泣了起来,为她的无力而落泪。
到头来,她的一切努力说不定根本是无用功。
“公主,您怎么了?”侍女在外小声道。
清原抹了一把脸,沉声道:“若是泠南侯死了……休要怪我翻脸。”
侍女一惊,忙到后头传话。
清原倚在软垫上,闭上了眼。
-
他醒来时,外头仍然是一片黑——自然如此,他被困在了一座牢笼里头,他们为了不让他被风雪冻成一座冰雕而在牢笼上勉勉强强盖了一层一阵风就能吹起一个角的兽皮。
耳边逐渐出现各种细碎的谈论声。
他的牢笼旁坐了一个人,兽皮被他掀起了一小块。
那是个青年,岁月让他的皮肉与骨骼抽条拔高,却没在他的脸上留下什么风霜,这就让他看起来实在是有些欠揍了。生了一张白皙年轻气儿的脸蛋儿,却长得高大,一头金发还颇为得意洋洋地打着卷儿,每一缕都翘着让人双手发痒忍不住想给他捋直了的尾巴。
“你是什么?”
他眯了眯眼。开口也很欠揍。
送嫁的队伍应是已经进到了漠多。漠多的街道与盘元很不一样,一条主干街道从城门口直通皇宫,整个漠多城是个圆,正中是皇宫,百姓的屋子围绕着皇宫排开去,顺着地势依次排高。而皇宫后是一条河,直通北海,入海口修建了一座高塔,铺就的琉璃瓦与彩绘玻璃在赤红的夕阳下泛着奇异的光彩。
主街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蹱,护着嫁妆的侍卫在城外,队伍两边都是漠多的百姓,因此这青年才能大咧咧地坐在牢笼边,正大光明地看着他。
“我是什么?我是人啊。”他愣愣道。
青年笑了笑,解下肩上的披风,披到了他肩上,道:“不,你是……你是那什么来着……哦对,是神仙吧。”
“……”
不得不承认,他被这个家伙土里土气且突如其来的情话给惊到了。
“好吧。你居然不笑。”他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硬生生把自己抓成了一个鸡窝头,“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啊?”
“我只是个嫁妆罢了,是死是活很重要么?”
“嫁妆?”他微微睁大了眼,“你这么好看,为什么不是新娘?”
“我是男的……再者,哪有坐牢车的新娘?”他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多的耐心同这个没什么常识的青年交流。
“你们中原人真奇怪,哪有拿大活人当嫁妆的……唉你是真好看,比皇宫的舞娘还好看呢。”
他皱了皱眉:“皇宫?”
青年道:“逢年都会让舞娘出来跳舞,到时候皇宫会大开宫门,全城的百姓都能来看。不过我没多大兴趣,只看过一两回。”
他点了点头,无意识地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披风。
“我替你把兽皮盖上吧?漠多冷,你可别着凉了。”
他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还披着带有对方体温的披风,脸一下子红了。
他抿了抿唇,哆哆嗦嗦地伸出了手。青年心领神会,把自己的左手递了上去。他轻柔地捏住了,低声念了几句,末了在他中指的指节上吻了一下,垂下的睫毛在眼眶上投下了一片梦幻朦胧的阴影。
青年突然觉得自己牙根儿有点酸,心口好像被小兔子抓了一下,痒得厉害。
他抬起头来,终于露出了一个笑:“愿尔长安。”
青年怔了怔,猝不及防地反手抓住了他冰凉的手:“我喜欢你。”
第74章 皇宫
他蓦地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才憋出两个字:“轻浮!”
“怎么就轻浮了?我喜欢你自然说就是了,我天天同我妹妹、同我朋友说喜欢他们呢!”
他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个直性子。
眼瞅着说话间前头已经快要到了皇宫,青年赶忙跳下了囚车,将兽皮盖了回去,掀起一角低声道:“待会儿见了。”
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听得送嫁的官员在宫门前扬声唱道入宫二字,那方兽皮哗啦一声被彻底掀了开来,他的牢笼被彻底暴露在了千百双眼睛下,他就好像被人剥干净了衣服一般不知所措地抓紧了身上的披风。
再观队伍前头,恭候已久的漠多使节毕恭毕敬地将清原公主自轿上迎了下来,在她脸上粗略打量了一圈,越发满意,笑道:“公主且先去歇着,待晚宴时自会有人来请公主。”
清原挣开搀扶着她的侍女,匆忙往后头去,顺着装满了嫁妆的车架一辆一辆地寻,总算是寻着了他,登时松了口气。
清原责令官员将牢笼打开,局促不安地看着他拖着沉重的镣铐,披着披风一瘸一拐地走下囚车,几次举起手想去搀扶,却又握了握放下了。
“祝……阿祝哥哥……”她小声叫道。
“你可以喊我巫祝的,清原。”巫祝笑了笑,安抚道。
清原几乎要哭了出来:“我、我不知道父皇把你也送了过来……这北域……”
巫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道:“你不必担忧。既然来了此地,我定要保你全身而退。”
清原猛地瞪大了眼。皇帝送巫祝过来,一是为了摆脱他,二是他知道巫祝一定会拼了命也要让自己毫发无损地回到明翰!
巫祝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因为自他入宫以后只有自己时常关照他?
巫祝旁若无人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抬脚上前:“公主她——”
使节看见他身上的披风时就变了脸色,大声喊道:“是他呀!那个人!来人!”
方才正在角落上闲聊的两个侍女听见了他这头的声音,其中一个忙蹦哒着过来了,围着他仿佛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似地看了一圈,接着热切地揽住了他的手臂。
“走呀走呀!”
另一个走到了巫祝两步远之处,斥道:“妹子,莫要扰了公子。”
小姑娘松了手,恭恭敬敬地与她站到了一起。
“我们的公主特地交代了要带您过去,请随我们来。”那个侍女道。
巫祝一头雾水,完全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还认识了个公主了,而这个不知打哪儿蹦出来的公主又为什么要带他走。
他看向清原。清原也焦躁地抿了抿唇,显然对眼下这个情况毫无头绪。
使节道:“公主请随我来。”
“那他……”
使节似乎有些不快:“他自会由侍女照顾,公主不必担忧,我们不会亏待皇族的客人。”
“他是我明翰泠南侯之子……还请……”
使节了然,点了点头。
两个侍女并未带着他从正门进去,而是去了偏门,打一进去就是几级石阶,两旁的泉水汩汩从高处溜下来,顺着水道流进城中的河道中。
那个活泼的侍女看了看巫祝纤细的脚腕子上套着的镣铐,道:“公子,您那铐子……”
巫祝道:“扰了宫里的清净实在是对不住……不过钥匙恐怕……”说到这儿,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让人见了愈发疼惜。
小姑娘的一双秀眉当即倒竖:“怎么能铐着这么个大活人呢?!多好看呀!要是公主见了该有多心疼呢!”
另一位侍女的眉眼也柔和了不少,望了他几眼。
“对了……公主为何要见我?”
“这我们也不知道呢!”小姑娘道,“难道说公子先前未曾与公主见过面么?”
“哎呀你们不要多嘴!”
三人齐齐往上头看去。
一个穿金戴银的小姑娘已经气得脸蛋儿涨红,站在原地跺起脚来。
“公主。”
“你们莫要多问!”兰朵跑下石阶来,叉着腰,“总归不是我要他!你们俩可别胡说八道坏了本公主的好事!好了,我有话同他说,你们俩先回去歇着吧。”
两个侍女连忙称是,退下了。
兰朵见她俩跑没了影儿,这才松了气,抓抓头发蹭蹭蹭地跑回了石阶上。
巫祝不明所以,随她上去了。
兰朵气呼呼地低声道:“这个混蛋……自己不出来接人,倒不怕我将来讨不着美人!”
巫祝看着她兀自发火的模样,眨了眨眼:“呃……”
兰朵看了他一眼,趾高气昂道:“你别误会,不是我要找你,是他不方便罢了!芽玛芽娜!”
一根柱子后探出两个脑袋来。那是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子,一个着粉色纱裙,一个则画着大红的唇,身上披了红色纱衣。
“多谢公主。”红衣的侍女道。
“人我给他带来了,说好的东西可别忘了,芽娜你可要提醒他!”
芽娜点了点头,已经侧了侧身:“公子随我们来。”
巫祝跟上走在前头的芽玛,芽娜紧随其后。他们沉默无言地穿过石廊与一处天井,来到宫殿的白石长廊。
长廊外挂着厚重的布幔,挡住了赤鹿磐一年四季不断的寒风冷气,且廊上还隔一段路便置了个火盆,因而甚是温暖。
“真好啊。”巫祝道。
“谢谢公子夸奖!”芽娜兴奋地说道,“这是我们世子让放置的呢!您来的路上也瞧见了那池子了吧?里头还有些鱼,是世子养的,水是从雪山上引下来的呢。”
芽玛又道:“今夜还得放河灯。”
“世子真是好兴致,闲来无事还捣腾这种玩意儿。”巫祝淡淡道。
芽娜似乎有些为难,芽玛道:“晚间还能见到的,请先随我们来。”
巫祝撇了撇嘴。
漠多皇宫高而大,建立在城的最中心的高台上,四周并无围墙,而是以水道隔离。
宫殿不止一座,刚刚他们经过的是客殿,现在又不知道到了哪儿了。
秋季便开始的寒风在北域关口内虽然来势汹汹,寒冷却是循序渐进,只要熬过那最初一阵,后头便不会觉得有多冷,再马上,过了冬,雪就能尽数化了,露出下头的石板路和沙地。
可只是当下的寒风也还是能刮得人脸上生疼,巫祝裹紧了身上的袍子,跟随芽玛芽娜进入了一座宫殿。宫殿内部呈圆形,屋顶则开了个大洞,宫内种植了花花草草,两旁有两个在明翰境内高得不可能见到的楼梯贴墙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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