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前他们站在直饮水机前面,用同样的玻璃杯,以同样的动作仰头服了药。放下水杯,他们对视了一眼,忽然莫名其妙地一同笑起来。司君遥平时不太笑,却也不像他,不笑就冷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司君遥不笑的时候依然透着温文尔雅的气度,是那种有一千个人可以问路,你一定会坚定地选择走向他的人。可他笑的时候,任舟总要深吸一口气,就像菜色丰盛的餐桌揭开了电饭煲的盖子,馨香乘着热气腾满整个屋子。
司君遥在他停滞的目光里取过水杯,顺手收好。然后对他说:“阿舟,晚安。”
他们互道过许多次早安晚安,可这是任舟第一次亲耳听见。抽象的文字有时候不能完整地传递情绪,所以人们发明了“表情”。但什么小动物的表情都没有司君遥亲口说的这一句晚安来得具体,任舟几乎看得到他低缓的声线游鱼一般滑向自己,投入他的领域,衔住了他发颤的心尖。
就这一句,突然让他觉得一切流离失所都值得了。
任舟回想起那一刻的兵荒马乱,耳朵热得发痒,他怔了一会儿,从轻柔的被子里抬起一点眉眼,把右手移到了面前。他指间捏着一枚黑色的耳钉,是杜莉来的那天戴的,他以为在混乱中这东西早丢了,可当他走进次卧卫生间洗手,掀开一个他以为的皂盒的时候,这枚耳钉就躺在盒底。
他说不清当时是什么情绪,赠品事件已经给了他当头一棒,警告他不要总是自作多情地瞎想。所以这枚耳钉可能是司君遥拾到了,收好了,又恰巧忘了还给他。可他没法不在意这只精巧的小盒,廉价的耳饰在其中却并不显得突兀,那一刻,他忽然想,与其跑来跑去找房子,其实司君遥的家就是个合适的地方。虽然哪哪都精致,但他站进来也没有一点违和。
司君遥也许是不喜欢被打扰的,但他也已经打扰过许多回了,假如有机会,他还可以再不要脸一些,攻占离他最近的位置,这样就不用再抱着手机暗搓搓期待下一次和再下一次的会面了。
于是他揣着耳钉,气沉丹田地冲出来,却被司君遥抢先了一步。他把下巴搁在餐桌上望他,因为阿黄和那两条黑狗都是这么撒娇的,他学了十成,今天是第一次用。好用!因为司君遥的卧蚕又微微拱起来,浅浅地弯着。他就这么赖了进来,在深夜,跟司君遥只隔了一堵墙。
不同的思绪在墙两边同样地旋转跳跃,无声而激烈,却互不相见。安宁的夜色似乎也因此开始流动,一点点褪下了深沉。
考虑到这是跟房东共住的第一宿,赖床实在不合适,任舟定了十个闹钟。可惜他捏耳钉捏了好几个钟头,直到天蒙蒙亮才精力不济迷糊了一会儿,八百个闹钟也叫不醒。最后还是房东司老师蹲在他边上耐心喊了他几遍,本能趋向这把嗓音的感官才渐次苏醒。等他举着牙刷稀里糊涂往嘴里杵的时候,司君遥已经买了早饭回来。
阿舟能睡这么久,那就一定还在长身体,还在长身体的小阿舟是不可以像他一样吃极简的早餐糊弄事的。司君遥斟酌着丰盛又不至于太过隆重的规格,买了十几样。任舟坐在铺得满满登登的餐桌上,被语文老师的奢靡震惊了。
“你平时早饭都是这个规模?慈禧老寡妇也就这样了吧…”
司君遥看他眼睛都要瞪出眼眶,心说完了,好像对“隆重”的标准没能精确判断。只能把央着饼摊阿姨特意煎的糖醋荷包蛋往他跟前推,边推边挽救形象:“庆祝村里来新人,显示一下我作为房东的热情好客。”
任舟听他解释才放心,不然这生活差距也太大了。司君遥推过来的煎蛋汪着蜜糖色的酱汁,糖醋香钻进鼻子,肚子十分不争气地咕了一声。他来这边之后就没见过这种吃法了,店里吃早饭,鸡蛋都是白煎、水煮、茶烹,忽然吃到小时候的味道,还有点感动。
他吃得香,脸上却因为没消退的起床气还没调整出灵活的状态,吃到一半发现司君遥夹着一只春卷正观察他,才想起应该感谢一下人家的款待。
“太好吃了,尤其这个荷包蛋。”
司君遥明显放松了不少,也夹了一只春卷给他,“那就好,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应该提前问一下的。”
任舟以为他是被自己刚醒的鬼样吓到了,赶紧解释:“我每天起床脸都这么垮,不是闹脾气。”
“没关系,不上早班的时候几点起都好,你随意一点,我也随意一点。”
不愧是表里如一的善解人意,就算是客气,也足够暖心了。任舟点点头,拆了边上最后一袋,发现是碗银耳甜汤,拎走控在自己带来的大玻璃碗里。
司君遥眼看这花开富贵上桌了,好奇地多瞄了几眼:“昨天就想问,这碗…”
任舟吃饱喝足心情直线飙升,亮着眼睛,单掌向下一切:“漂亮吧?我的圣光法器!”
司君遥给了他一个别闹的眼神,他立刻耸起肩膀老实巴交:“买泡面送的,为了它买了一箱快过期的泡面。”
“为什么是这只啊?”
任舟摸着浮雕大花有点不好意思:“那天在超市促销,我一眼就看中它了,这大花,就特别,怎么讲,有蓬勃的生命力。其实我们宿舍地方不算小,但三个人住,就没法买太多喜欢的东西,堆不下。但我太喜欢这个碗了,就硬买回去放桌上当法器使了。”
司君遥低头又仔细审视了一遍,花朵形状虽然浮夸,但盛上甜汤,却也仿佛染了透亮的鹅黄,娇滴滴,琥珀雕出来一样。他把汤匙依在碗边,匙柄转给任舟。“以后,你有喜欢的都可以带回来,家里空间够,想摆什么都好,我没意见。”
任舟听他这么说,好像突然被赋予了某种权利,心底仅剩那点的寄人篱下的窘迫也被抹了个干净,兴奋得几乎摇起尾巴:“真的假的?!”
“真的。”
两个小时以后,司君遥为了践行这句诺言,站在家具城最大的铺位前承受了来自所有人的注目。
衣柜、书桌都挑选得很顺利,任舟说不会挑,他走一圈,看到合适的就问可不可以,任舟都答应得很痛快,上手摸一摸,露出一排白牙爽朗地说:“都行!”
然而挑到床的时候,司君遥本来看上的是一张简约款,床头软包,侧面开格,实用又大方。他询问了材质和价格都算理想,回头问任舟:“阿舟,这张OK吗?”
这次,任舟回答得显然没那么爽快,但他似乎极力掩饰着为难,把飘向一边的目光费劲往回拽,磕磕绊绊地应:“都,都行…”
司君遥顺着他的目光往旁边铺位一望,半开放的样板间里赫然横着一台“跑车”。他在震惊中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任舟看他动,立刻哒哒哒跟上。
司君遥站在这张“跑车床”前,只能叹服。这流线型的轮廓,这双人靠背的床头,这逼真还原车前脸的床位。最要命的是,侧边四个“轱辘”还亮着跑马灯,相当炫酷。
“两位看床啊?这是咱家的爆款男童床,给多大孩子买?”
任舟根本没管店员殷勤的招呼,早在司君遥目瞪口呆的时候,他已经冲过去摆弄跑车那两个匪夷所思的侧开门了。司君遥回过神,在自己太阳穴边比了一下,“大概这么大…”
店员努力克制自己扭曲的面部曲线,心说这人虽然脸长得有文化,但撑着个一米八几的个头儿在这说胡话。这么高的小孩儿还叫小孩儿?边上那个一脸兴奋扒拉门的也就这么高吧,看年纪都大学生了。
但为了脱手这件处理品,店员依然维持满脸堆笑的神情,“我们展厅这款刚好是一米五乘两米的大小,您可以试…”
他刚说了一个“试”字,手势一落,发现刚扒拉门那个二愣子已经头枕胳膊躺在床上了,两脚一叉摆个大字型,别说,衬得这床的尺寸刚刚好。
司君遥能看出来,任舟是真心喜欢这张床。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六七岁小男孩进了跑车模型店,爱不释手的快乐都漾在眼睛里。作为房主,他有义务为租客添置必要家私,作为朋友,他也应当履行早餐时应允的承诺,作为…不管作为什么人,他实在没法忽视任舟此刻躺在床上望向他的期待目光。
他走过去,蹲在床边,轻声问:“阿舟,比较想要这个是吗?”
任舟翻了半圈身,侧卧着抚摸侧开门,从上到下看了又看。其实他挺不好意思的,自己这么大个人,张嘴要东西像话吗。虽说人家主动说房东应该给买家具,但要东西这行为也有点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蹬鼻子上脸,十分不可取。
他犹豫着要不要下来就还同意买刚才那个方正沉稳犹如半开放的棺材盒一样的大灰床得了,瞧着和司君遥卧室里的那张应该算是一脉相承的亲属,跟他挑的衣柜和桌椅也配套。可司君遥却在他犹豫的当口,忽然对他笑了笑。
司君遥站起身,反正也不是摆在客厅,买就买吧,谁家的儿童房还不是逐渐形成与整体装修格格不入的风格了呢?虽然他家的儿童不那么童了,可谁又规定不童就不能睡花里胡哨的儿童床呢?喜欢和想要,才是最值得肯定的与满足的。
“现在付款预订的话,大概几天可以送到和安装?”
店员只看见文化脸蹲下去跟扒拉门亮晶晶地对了一眼,说话太轻没听见,结果他起身就一副“给我包起来”的表情,简直不敢相信,连忙说:“咱们这款卖得太好,前几天家博会抢光了,就剩一套现货,您要是现在全款预约,下午就能安排师傅上门。”
听到这,被跑车小床冲昏头脑的任舟立时从床上跳起来大喝一声:“就剩一套你得给打折!”
店员拿过手机念念有词地一通按,最后递给司君遥一个数,“八折加咱们商场活动满减!这个价历史最低了,兄弟,你可真是买着啦!”
“刷卡。”幸运的司君遥小兄弟豪横地说。
可能是这张炫酷小床在店里积压已久,骤然来了个冤大头没怎么忽悠就掏了钱,店家大喜过望,生怕他们反悔似的,两个多小时就把货和师傅一齐运了过来,飞速安装完毕。
任舟攥着块小抹布,里里外外擦了三遍,确保他的跑车新得发光才蹭了满头的汗。司君遥把包装垃圾收完,进了次卧,正碰上任舟冲着忙活一下午的杰作傻笑,咧着嘴角,把一脸高冷帅气的五官扭得比二人转还喜庆,靠着门问他:“这么喜欢啊?”
任舟被他吓了一跳,端起小水盆,使劲点头:“嗯。我很小就开始住宿舍了,没想到工作了也还是住宿舍。假期倒是在家的老房子,小木床不比网咖的宿舍大多少。就我这大长腿,这么多年受了多少委屈,今天托司老板的福,翻身了。”
小话说得挺乖巧,司君遥把谢意领了。其他家具都要过些天到,空荡的房间,一辆小跑唰唰闪着灯,看起来十分科幻。他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嘴:“怎么就看中这款了啊。”
任舟一愣,“因为它好看啊。”
行吧,看来他丝毫没有察觉司君遥复杂的眼神中包含了多少温柔的妥协。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任舟从小审美就异于常人,除了能分辨人脸的好看程度以外,对其他事物都有独特的美丑标准。
小学买书包他能从众多或帅气或可爱的款式中挑出一只鸡屎绿的,正面口袋还挂了拳头大一只铁圈,活像老水牛的鼻环。中学学校组织风筝节,他的那只刚飞起来,校长就急得拿大喇叭狂喊:“那只尖下巴甩尾的美女蛇是哪个班级哒!给我撤掉!”
幸好穿着打扮他向来都是以低调的素色为主,顶大天哪处印了块花红柳绿的图案,也被他一张帅脸中和得有些合理,闹不出什么大笑话。
司君遥想,可能他跟自己一样缺失了童年的一角,被忽略在成长中的需要,在成年后依然会随着潜意识缓慢发作。只是他已经无力填补自己的空洞,反正别人也无法触及,那么他便可以视而不见。而任舟的缺憾,或许可以不动声色地帮他弥补,因为他不想世上再多一个失望的小男孩。
司君遥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钥匙交到任舟手里,“是门禁也是电梯卡,还有入门钥匙,因为没想过家里会再住人,你房间门的钥匙我还得再找找。”
任舟把自己的钥匙圈掏出来,挂上了新的钥匙和门禁卡。他摊着掌心,钥匙崭新银亮,这一刻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拥有了这个新家,而不仅仅是一间房。寄居蟹以为被迫离开了临时庇护,又要开始流浪,没想却寻到了新的壳,这样漂亮又宽敞。他也不知道鼻子酸个什么劲儿,明明跳上火车和离开宿舍的时候那样义无反顾。可能再浪的小螃蟹都深深渴望一只安定的壳,不被驱赶,可挡风雨,最好,还有另一只蟹的陪伴。
另一只蟹推推眼镜,发现他看着钥匙眼圈发红,顿时感到慌张,走近了一步,歪头看他。
“阿舟?”
任舟把钥匙圈紧紧握在手心,抬头对他说:“不用找了,我房间永远不锁。”
“好,跟我来,带你拜拜码头。”
任舟听他这么说,本以为家里偷摸贡了什么神像或是保家仙,几步路走得十分肃穆。结果司君遥带他来了阳台,指着一盆绿汪汪的草说:“这是阿白,是盆栀子,我那个ID的出处。是比你早搬来的前辈,你们认识一下。”
任舟觉得很荒谬,但鬼使神差地对花盆点了下头,“我叫任舟…”
“阿白,今天开始阿舟也是家里的一份子了,以后可能也会给你浇水,喂你吃药,你好好配合,不要闹脾气。”
阿白在大白瓷盆上傲娇地冷漠着,任舟伸出一根食指往它叶片上戳了戳,抬头端详司君遥望向栀子的满脸宠溺,心说这大绿叶子怕不是什么精神符号。
“栀太,就是吧,我虽然学习不咋地,也记得上课时老师讲过一个古代大哥养梅花当老婆,这不会,也是你老婆吧?”
司君遥有点惊讶他还记得林逋梅妻鹤子的典故,但更惊讶他擅自给阿白抬了辈分,“我也没那么雅致,当初抱它回来只是因为黄医生不建议我饲养宠物。如果非要算,就算女儿吧。”
任舟一听,女儿好啊,他虽然来得晚,但跟司君遥沾光,那不也相当于多个干闺女嘛。想也不想就抱住阿白的瓷盆:“白,那我以后就是你二爹了,你爹照顾你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你以后懂点事儿,让你爹少操点心。”
阿白但凡会说话,现下恐怕早就骂了八百句。挺大个小伙子,欺负它不能言语,在这给它当便宜爹。最可气的是,司君遥居然也没意见,听了他大言不惭的教导,非但不阻止,笑得眼睛里汪着水,仿佛有无限柔情。
阿白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只能迎着夕阳的晖光急三火四地掉了两片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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