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吉看着彼薪脸色变得更难看了,继续道:“所以,我的打算不必和你说,你也不能明白,只是徒增麻烦而已。你说我怕不怕死?当然怕,但如今我的命在你,不在我,我自不必费心这些。”
彼薪盯着他半天没答,礼吉模样,风骨依旧,已是剑眉星目,比之刚刚入宫时更觉棱角。
“你为了自己的道理便设下这么大的局,威胁和逼迫了所有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彼薪声色略带焦急,连连摇头。
“这对你而言,你收了权柄;对我而言,我能讨回公道;对天下而言,少生涂炭。这都有什么不好,我觉得好极了。”
礼吉盘着那核桃,看着手笑。
“那些大臣都要上书杀你,而且杀你全家!”彼薪手掌重重落在小几上,瞪向礼吉,又道:“不是一两个,是很多很多,包括以前那些和易家走得很近的大臣。”
“他们从前还想杀流复,那又怎样?”礼吉毫不关心。
“他们对流复是政治立场,对你是私愤。”
彼薪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我知道你不在乎,你每每都有自己的道理,可是我真的很讨厌你现在的样子,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活成孤家寡人?”
彼薪说到这自顾把脸转到一边,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不想对礼吉发火。
“自己不想便不会吗?世人难通我心,我也不屑向他们辩解什么,我又不为旁人而活,他们或捧或贬,都随他们吧。我心所到之处,自有广袤。”礼吉对彼薪笑笑道:“倒是你,放不下的太多。”
“朕身上的担子那么重,自然不能松懈,早习惯了。”
“有时你加给自己的责任已经超出了你该承受的那些。你虽不提,但许多人许多事都在你心里。”
彼薪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活得太通透了,又从不授人以柄,即便有人钦慕你才能品行,也只敢相交淡如水。你这样的人太聪明了,和这世间愚钝相冲,这让朕怎么能安心留你?”
礼吉的手停了一下,对彼薪笑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非要恐吓你?你还记得我刚入京时,你暗暗给我个下马威吃,如今啊,我就是还给你了。”说罢闭目继续盘着那双核桃。
彼薪看着他,摇头苦声轻叹道:“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
“易礼吉,我和你说这么多,就是在找一个留你的理由,而你,真的不想活了吗?”
彼薪指着礼吉恨声道:“一定要朕赐死你,你才痛快是吗?你如此这般,牵连之人朕该怎么给他们交代?难得真说这一切就是为了‘天理公道’四个字吗?这话大可留在史书里,可现世的人怎么打发?他们不会信的,不会懂的,不会放过你的!”
“易礼吉啊易礼吉,你只合去做神仙!”彼薪气得点着那香案揶揄他。
礼吉神色没有波澜,只道:“无需你为难,我已是众叛亲离,而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早些从这解脱出去,我真的被压抑够了。”
彼薪平息着怒火,尽力用和缓的语气问道:“那你还有什么愿望。说了,朕尽力帮吧。”
“一是父亲犯下这些罪孽,该受罚,求你让他后半生在佛前赎罪留他一条生路。二是弟弟年幼,请不要为难他。三是”
礼吉停了一下,转换了一种说法道:“三是那些和我一样受够压抑的人,你若愿意,能放他们一马便放了吧。”
彼薪点点头。
“流复那,你安心就是,力庖已经和他会合,现下派人去接吧,他很想你。”
礼吉这一笑,彼薪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假意咳了一声道:“他还说这些?”
“他不说,可我知道。”
“江南的事本就处理的差不多了,现下回来正好。这事,我该谢你。”
礼吉继续盘着核桃,伴了那浅笑看向窗外。
“这便要走了,我最舍不得的,竟是那一院子的禽鸟。”
“流复那还剩一只枫香染,便给你留着吧,装你那核桃倒是正好。”彼薪搁下手中的枫香染就起身了。
彼薪出了内殿,李和跟了上来。
“你就回来伺候吧,让可靠些的人看着就是。你去把药备上,要少些痛苦的,等复儿回来了,就去送送他。”
彼薪望了一眼身后的盘赤台,掸掸衣袖默声走了。
第117章 永和女错付情深 紫宸主终散后宫
登临了城楼远望,年少时爱上层楼心怀高远,如今时日再上高楼却觉着有些高处不胜寒,若无人在身侧,便略生出几分寂寥来。彼薪幼时常嫌那伤春悲秋矫揉造作,不爱独自凭栏叹,可不知何时开始心中莫名便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来,读到些词句一时就入了心了,他只得念一句“盖亦勿思”。
“皇后的病好些了吗?”
彼薪传了绾昭同来城楼,那绾昭只听皇帝有要紧事请她去城楼,便换得一身盛装打扮,和少时娴静雅致不同,清冷面容衬了一身华服更多了几分美艳难近。
“回皇上,臣妾不打紧。”绾昭施礼回话,言语间平静至麻木。
彼薪略扫了她一眼,继续眺望远处。
“那晚,吓到皇后了。”
“臣妾心系皇上,心系朝廷,一时气急才晕了。如今大局已定,臣妾的病自然也就好了。”
绾昭垂着眼,苍白的面色被浓妆盖去,只剩一身清瘦形态。
“皇后这是好了,朕才叫你来,若你未好,便让你歇着了。此时春寒,又刮起东南风了,别伤了身子,又寒了心。”
绾昭讷讷行礼答:“无碍,皇上费心。”
彼薪终于转过脸,面向那失魂的形骸,曾经的明眸暗淡如灰,好似任何事也无妨挑起她的波澜。
彼薪弯下腰,手指触碰到绾昭拖曳的绣金裙摆,周围众人都赶紧低头施礼。绾昭神色没有被这个动作触动分毫,只是继续垂首维持仪态。
只眨眼的功夫彼薪又直起身来,将手中捻起的一根粗麻放到绾昭眼前。
“皇后辛勤,连病中都不忘捻麻绳,果真是妇德楷模。”彼薪的神色深沉不可探。
“皇上恕罪,是奴婢干了粗活又急急给娘娘寻了凤袍,这才不小心沾了麻线,奴婢领罚。”琴欢两步上前跪倒在地道。
“你是皇后身边近侍,还需要你做什么粗活?”彼薪也不发怒,而是冷笑反问。
“回皇上,是备夏季麻衣用的。”
李和皱眉道:“宫中向来用得是细麻,你这分明是粗麻。
“是奴婢手脚笨,还没搓好。”
彼薪上前一步抓住绾昭的手举起来道:“皇后,你这手缉麻可要留下痕迹的。”
众人见状,赶紧都往后退了避嫌,在远处低头待命。琴欢也赶紧磕了个头,匆匆退了。
绾昭的手腕被彼薪拧得死死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手掌上被麻线划出的红痕和指尖的细伤骗不过人去,她唇抖了抖,才道:“皇上。”
“你一定要朕把你的粗麻丧衣露出来才肯认吗?”
“臣妾大罪,自请掖庭受过!”
绾昭说罢倒头便拜,胸腔起伏着好似含了好大一口怨气,那不忿与苦闷全叫埋在这一拜之下。
彼薪没有理她,而是重新走回城墙边,双手拍向城砖,远眺京畿外的春景。
不知过了多久,彼薪道:“你过来吧。”
绾昭勉强支起身子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彼薪身边,她顺着彼薪手指的方向,看见一辆蓝缎马车从远处往城下赶。此时各处戒严还未地放松,寻常人根本不能四处行走,而这辆车却被前后骑兵簇拥着往京城里来,必定不是一般人。
“是他,是他吗?”绾昭唇颤抖着,眼神中抑制不住的光,手紧紧扣住城墙,探身去望。
“是,他安然无恙。”彼薪盯着那马车回道。
绾昭手抚上心口,闭了眼,念了两声佛号,然后睁开眼,告罪道:“臣妾失礼了。”
彼薪没有理她,而是提了袍子顺着城楼径自下去了。
那蓝缎马车不一会就到了城墙根下,帘子被掀起一角,探身出来个清朗身影。彼薪终于露出个不加掩饰的欣喜笑来,凉了两颗虎牙,不顾四周的人瞧着快跑了几步上前。
“主子慢些,奴才给您拿凳子垫脚。”
幺客在车内劝道,可那流复压根没搭理他,抢他前头先探出了身子,隔着那舆就要往下跳。
彼薪正笑着跑到近前,流复张开手对他笑着,嘴里默了声念出一个字,然后脚一松飞扑进了彼薪怀了,被彼薪紧紧搂住。
“抱抱抱,抱住了。”彼薪笑着来回抚着他背道。
彼薪抱着他,紧紧抱着他,这一刻只想抱着他。
流复把头埋在彼薪颈里,手环着他,闭着眼,享受着此刻得来不易的温存。
“我好想你。”流复附在彼薪耳边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轻声呢喃。
“我也是,复儿。”彼薪借着那长发遮掩,唇吻上了流复的侧颈。
流复的气息变重,从彼薪怀里缩了出来,红了耳,手却还揽着彼薪,盯着他道:“你想害死我?”
流复话是这样嗔怪着,笑却没收,抿了下嘴,拉了彼薪徒步往城里走。彼薪连连舔唇,逼着自个收那止不住的笑,边走眼神边落在流复身上。
流复牵着彼薪正瞧见城楼里走出一人身穿华服,厚厚的妆容一时没认出是谁,他仔细打量好像是绾昭,心下慌了,忙撤了手,躬身施礼。
“皇嫂金安。”
绾昭见流复脸上的笑瞬间收了,刚到嘴边问候的话又咽了回去,神色黯然下去。
“免礼。”
“皇后既然见了也就安心了,早些回去养病吧。”彼薪上前又一把拉住流复的手,不管他面上的惊讶,紧紧握住就是不松。
“是。”绾昭望见那双牵在一处的手,神色愈发漠然,藏住手中的伤,施礼告退。
流复也垂首送了送绾昭,待缓过神来,流复拍了彼薪一下,低声焦急道:“你这又是哪一出,不知道避讳着些,让她瞧到这,你又该怎么说?”
“我早不想装这门面,点了她,她懂了反倒安心。”彼薪对流复笑笑,替他理了理发丝。
“她安不安心,我不知道,我刚刚可是慌死了。”流复瞪了眼,拍着胸口摇头道。
“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子倒怕了。怎么,现在做贼心虚了?谁当时说自个是光明正大,什么都不怕的。”彼薪笑了,捏了他脸道。
流复甩了袖子,暗暗戳了彼薪腰道:“偏你在外头还叫我小心,自己先犯了戒,回去再罚你。”
彼薪和他笑闹了两句,瞥见后面跟着力庖,牵着马匹,上搭着行礼包裹,默默在后面跟着。
“你家主子在盘赤台等你,收拾好了就去吧。”
力庖一个抱拳,便继续牵着马。
流复也回头看看他,挽着彼薪道:“也便是他来我才能信,换作别人我还要再思量一下,亏得他跑东跑西的安排,少了多少祸事。”
“京城里的事,你不知道,那局势,不提也罢。你只管回去歇着,旁的也就不用管了。”
玄亲王回京,众人把嘴都闭了,谁也不敢再提什么清君侧的事。虽二人在朝堂上行止得体看不出异常,但许多人是明白了这玄亲王在当今陛下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位置,那些风言风语反倒不敢像从前那样随意提及。
犬戎那里反应极快,递了国书进来恭喜皇帝平乱。这大军驻扎了那么久倒是一句话都没进来,这皇城内一场乱局平息,他们反应倒快。彼薪也不想和他们撕破脸皮,便写国书拟封白狼国,再开边境贸易,暗示了自个大军未伤分毫,要犬戎那里自己掂量一下分量,再起战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朝中要求严惩易家的风闻越来越盛,好些人上书说自家老母夜里被礼吉掳走,清晨了才在一处废弃的暗娼馆子的暗室里发现,有老妇人羞愤不堪的在家里寻死,还有惊吓过度还在病床上躺着的。不说朝政上怎么幡然悔悟已是晚了,单说拿人父母做文章简直罪大恶极,该千刀万剐。
彼薪叫了礼吉上朝让众大臣与他当面对质,众大臣们都义愤填膺,责骂不过瘾,还有想拿朝笏冲上去打的,最后被人按下。
礼吉也不回答他们的话,任由他们问罪。彼薪上了一杯酒说,要不把这酒给威夷王送去,要不就自己喝了。礼吉端过酒杯不假思索便饮了下去,不到一刻钟就倒地不起,李和颤巍巍上前探了鼻息,便回禀断气了。
众大臣一片哗然,好些上了年纪的文臣被吓的心悸晕倒,有几个胆大的想上前看看,磨了半天,却见流复扑上去抱着礼吉哭,说他绝不信礼吉是这样的人,自己能安稳回京也是他从中安排,他这是有冤无处诉,白白被你们逼死了。
彼薪也道熠王替父戴罪,可见他赤忱一片,威夷王就留京养病,收了楚地兵权,从前之事再不必追究了。众人见这样一闹,心中都是惊骇万分,又看人都死了,皇帝又这样说,也就都道谨遵上命。
陆陆续续好几个人站不住告罪去边上缓缓,乱哄哄一片,彼薪让人都早些散了,提前就退了早朝。彼薪在贞度门边上等流复来,见他绕了一圈回来,忙拉了他往乾清宫去。
流复那泪还没干,扯着方巾在擦,气也喘不匀。彼薪顺着他背,摇头道:“你该是戏仙转世,这泪说来便来,刚刚我瞧着,险些当真了。”
流复摆手道:“这不当了真去演哪看着像呢?就我这心口还疼着呢,刚刚瞧着他真是半点气也没了,我是真有些担心。”
二人一路入了偏殿,下人回禀:“回皇上,已经灌了药了。”
流复上前去看,见礼吉躺在床上直咳,但人还没转醒过来。流复回来握了彼薪的手长舒一口气。彼薪也站在远处看了一眼,便牵了流复出去。
二人不在那久留,以免走漏风声,便往紫宸殿去。彼薪拿过块干净的方巾替流复擦擦脸,流复直说自己来就是了,彼薪偏说那不一样。二人在路上拉拉扯扯的,又闹了起来。
84/88 首页 上一页 82 83 84 85 86 8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