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大气粗,有钱人才经得住折腾。”白鹿戴着墨镜,刚一张口,吞吐的雾气就模糊视线,“不过这样大动土木,建设工期应该不短吧。”
“确实不短,听说那之后五年过去都没彻底完工。”骆洲挑了挑眉毛,“所以季铭洲都死硬投胎了,还没机会亲眼看一看自己的杰作。”
正厅在别馆东二楼正中的位置,粗略扫一眼都将近一千平米。也许是主人离开得太早,除了墙面一个巨大的空框,再见不到更多装饰。
“今天你是打算一直跟着我么?”白鹿走到空框处突然停下。
“离天黑只有两个小时,我不急这一点时间。”骆洲低头看一眼腕表,“虽然不晓得你在打什么主意,可要是你今晚死了,白吃白喝我的半年岂不打水漂了?”
“不会有意外。”白鹿无奈笑笑,“作为白吃白喝的报答,今晚过后,这些东西全部归你。”他从兜里摸出一支钢笔,夹在指间转了两转。
“什么玩意儿?”骆洲本想抽过去瞧瞧,可手里的手机适时叫起来,依旧是首唱词粗糙的口水歌。
“啧,我接个电话。”
待骆洲出门,偌大的厅里便只剩白鹿一个。他这才抬头多看空框两眼。
季昀已经提前打过招呼,别馆今日,归他使用。
所以上午布置音响和灯光的人也来问他,说这里没有装饰,唯一的画框还是空的。他问白鹿要不要临时添些东西,否则看起来有些寒碜。
既然框是空的,挂与不挂差别不大。白鹿叫来门口的安保,让他们把框收到别的房间去。
画框不是标准尺寸,三人费力半天才将它小心取下来,翻了个面,分力抬着走。
“等一等。”白鹿眼尖,硕大的金属框刚翻了个背面朝天,他就逮着框棱上几个油笔涂黑的汉字。
‘……凤求凰。’
字体褪色多年,只剩最后这三个勉强看得真切。白鹿猜想这框很可能还是季铭洲那时留下的东西。
凤凰?他以指腹轻蹭框面的字迹,心中又多默念两遍。这个东西他有印象,曾有人跟他仔细讲过。不合时宜的,脑海中竟一瞬闪出那只被扯坏的毛绒小熊,松软的棉花正从断头的地方涌出来。
“抬走吧。”白鹿脸上不动声色,没人留意到他眼底何时多出一笔青灰。
骆洲正好与安保擦肩进来,“猜猜看,有哪些人还在找你?”
“不想猜,我若是猜多了岂不显得自作多情?”白鹿转身正对他,“你只用告诉我,找去西北的人里面,有没有杜衡生的人。”
骆洲一咧嘴角,“有杜家的人。”他见白鹿微微皱眉,笑意更浓,“不过跟杜衡生没有关系,他可能真的放过你了。”
白鹿沉默不语,骆洲便接着问他,“你猜背后帮你的那个人,是谁?”
雪在傍晚时分又大,视野变差,车轮上山比预料中耽误不少时间。
当秦冕赶到别馆的时候,比请柬上的时间已经迟到半个钟头。好在一路有人指引,小洋楼的布局也不复杂。进馆前他突然回头,匆匆瞥了眼东西楼之间悬空的长廊。
没记错的话,这一段十来米的空中走廊,就是三十年前,季铭洲留下的绝笔。
穿一身雪白的侍者微微屈身,替他拉开正厅的大门。门开瞬间,除了凶猛涌入瞳孔的光线,秦冕一眼,就看见站在高处的白鹿。
那人正好与季昀的管家打完照面,交换位置后,站在全厅最显眼的地方。
秦冕脚下一顿,胸口某处,如鲠微疼。有一瞬间,连周围的声音都不见,一如平常想起那人的时候,像个幻觉。
为这一眼,秦冕足足等了半年。看来今日这把,他赌对了。
管家临场解释说季昀身体不适,今晚全权由他代劳。还说季先生早已准备好后续安排,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余兴节目。
秦冕视线快速扫完一圈,场内人数不多,看来今晚果然不是单纯的宴会邀请。再多看一眼才发现异样,除了安保和记者,在场的这些人里全是有名有脸的大姓,上回这帮人聚在一起,还是在杜衡生的婚礼上头。
秦冕瞬间就明白过来,骤然扭头看向白鹿。
从白鹿上台伊始,台下始终絮絮不停。
男人身架仍然单薄,他努力打开肩膀,站得磊落。取下话筒放在唇边时,又不经意地咳嗽一声。
目光瞥过站在前排的几张人脸,白鹿清了清嗓子,连自我介绍都给省略,话一出口就直入主题,“各位晚上好,看来已经有人认出我来。”他顿了一顿,“我就是那个婚礼当天屏幕上,被杜覃生压在地上的人。”
众人哗然,仿佛同一时间所有视线都聚在这人身上。
白鹿眼尾挑高,嘴角若有似无上翘,“虽然借了季先生的面子,不过我今日在这里说的东西恐怕会让各位失望。前段时间被推上风口的杜家绯闻,只是我对杜家人的报复。根本没有什么兄弟乱来,那些画面都是做出来的,是我想让各位看见的东西罢了。”
白鹿眼中明暗变幻,教人难以捉摸,“有些事情或许不好理解,不过换位思考大家就能明白。像我这种一无长处,连鞋都没得穿的人来说,实在很难跟杜家正面较量。实力悬殊,唯有这种卑鄙的暗算才是我们这种人的胜算。”
他大方地将自己和杜家兄弟的过节全盘托出,真的假的交错穿插,甚至还耐心回答记者的提问。反正都是他最擅长的伎俩,说谎不眨眼睛。
秦冕全程目不转睛盯着台上的男人,把对方每一个表情都收在眼底。他松了口气,心中有东西狠狠落地。
原来白鹿知道自己的退路,他那么聪明,根本不需要太多提醒。更或许,乐观一点地说,他们两人,从一开始就心照不宣?
秦冕从不觉得白鹿是个弱者。在这场实力悬殊的角逐里边,他更不是输家。
白鹿下台后,头都没回就被安保引着带向后门。那扇门后是通往西楼的长廊,秦冕刚一追过去就被守门的人拦下来。
“今晚的活动只在东楼,西楼那侧不对外开放。”除了秦冕,自然还有别人也想通过。可挡在门口的安保一遍遍耐心重复,就是不肯挪开半步。
待好奇的人群走光,秦冕才又一次上前,摆出一张不被取悦的臭脸,死活要对方给个解释,“你说为什么不能过去?这里边太吵,我听不清楚!”
安保无奈极了,他实在不愿得罪这些脾气古怪的有钱人,只得硬着头皮稀开后门一条缝,侧身示意秦冕靠近一些。他扯着嗓子与他说,“今晚西楼对外封闭,我们也是奉命……啊!”话没说完,就被对方一个利索的手刀劈晕在地上。
趁没人注意,秦冕已经闪身出门。瞬息之间,一人来宽的的门缝悄然无声再次合拢。他将晕倒的男人拽到墙边,亏得这扇门隔音效果够好,门后的动静一点没被里边听着。
秦冕朝长廊的尽头望去,光线昏黄,一时什么都看不清楚。
白鹿摒开身后的安保,空旷的走廊顿时只剩两人的脚步回声。
“杜老头儿真的在这里等你?”骆洲不可置信地问他,“你们背后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哪有能力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白鹿噘嘴,“人不是我请的,是他自己要来。”
“自己要来?他什么时候联系你的?”骆洲表情困惑,又追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你该不会以为昨晚我真的只是去跟季先生喝个茶而已吧?”白鹿摸出之前给他看过一眼的那支钢笔,“我也不晓得对方是如何找上季先生,总之所有的事情在今晚都会了结。”
“怎么了结?”骆洲半信半疑,“他找人给你一枪也是了结。”
“……”白鹿微一停顿,“虽然我也考虑过,但我认为不会。杜先生这把年纪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情。听说前几个月上面就开始严打,若不是上半年闹出丑闻,杜家怕被挖料,肃清了大半见不得光的产业,恐怕现在就是首当其冲被杀鸡儆猴的那一只鸡。”
骆洲不置可否,“但你可别告诉我,你就奢望用这一点‘滴水之恩’让他们放过你?”
“我当然也不是空手来,只要对方知道轻重缓急,就不会花太多精力在我这种人身上。倒是……”白鹿坦白说,“我更害怕不要脸又不要命的人,若是杜衡生还在国内,这些话我可能也没有底气说了。”
“这笔又是什么?你的手持武器?”
“嗯。”白鹿被他这个形容逗乐,“听说笔尖戳人可疼了。接触面小,压强无限大。”
骆洲:“……”
白鹿收起嘴角笑意,认真解释,“这是录音笔。”说着又从包里摸出两支一样的,“一根是杜衡生去年来会所找我时录的,另一根是杜覃生来会所找我时的。很多事情杜老先生并非一点不知道,但知道和亲耳听见,还是不一样的。”
“你从那时候就开始计划了?”骆洲暗叹这人城府深得可怕,“那第三支笔呢?”
“第三支是今晚用的。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得到一份承诺,从此往后杜家与我再不相干。毕竟手里端着肉的人才害怕被苍蝇惦记上。”白鹿只认真回答了后半句,便开始敷衍,“这几年的教训让人不得不多一个心眼,虽然当时录音并不打算这样使用。”
“你把聪明都用在这种地方,可真让人心寒。”骆洲不禁多看他一眼,“你可别说这些都是跟我学的。”
白鹿听出他言外之意,也没否认,“‘聪明人’大多是吃够了生活的亏,我只是把这几年遭遇的东西一隅三反。不过当年骆洲先生对我,下手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身后迅疾出现的脚步声突兀打断对话。
两人同时回头,正好看见匆匆追上的秦冕。
“终于给我找到了。”秦冕目光一直盯在白鹿脸上,良久,才扭头看向他身边站着的男人,“骆洲?你为什么在这里?”
第六十九章 每一根经脉都因他变色
白鹿脸上装得够好,不露痕迹。可心里仍然‘咯噔’一声。
他分明从对方冷漠的眼神里,读出了恨。
毫无惊喜的久别重逢,白鹿根本没料到此时此地会碰见这个男人。秦冕好像瘦了,又好像没有。头发比印象中要长,嘴角的弧度还是一样不近人情。尽管领口敞开,依然是个干练精神的扮相。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秦冕问骆洲,“你是今晚的客人?”
不待骆洲回答,白鹿先一句问他,“秦先生又怎么会来?”在他的计划中,今晚的别馆不该遇见熟人。
“呵。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或者你觉得我应该在哪里?”秦冕脸上皮笑肉不笑,绷紧的眼角有些僵硬,“是不是在你的计划中,我现在应该跟秦蔚一样,没头没脑追到西北去,正好又给你脱身的机会?”
白鹿微微皱眉,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
“秦先生竟然追到西楼来了,这么较真没必要吧?”骆洲知道杜秦两家从上一辈开始就情深义厚,以为秦冕这是替杜家不平,过来找茬。
“叫骆洲是吧,我很早之前就认识你父亲。”秦冕气势不输人,“在我的印象里,季骆两家没什么交情,甚至还有传言说你们向来不和。我倒是想请问骆先生你,今晚有什么理由出现在这里?”秦冕心中的疑问只说出一半,比起这些,他更好奇这人为什么认识白鹿。
杜衡生给的那份调查里边,有关白鹿过去所有的线索他都看过,没有一条与骆洲沾惹。
包括那条身份不明的大鱼,也绝不可能是他。
骆洲是谁?
骆洲是圈子里少有的名声极好的男人。
好到什么程度?
对内顾家,爱妻,孝顺,有一个刚念小学的儿子。在旁人眼里,这就是模范家庭。男主人在外从不沾花闻草,别说生意上的,就是身边稍微亲密一点的私人秘书都从没有过。
骆家早年涉黑起家,如今大半生意能洗白出来,都是骆洲一人的功劳。此人负面信息闻所未闻,从头到脚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朋友有事来不了,请柬顺手转给我了。不管我父亲跟季家有没有过节,我本人可是佩服他老人家的。”骆洲一开口就打断秦冕思绪,“秦先生是不是不太满意刚才台下听见的东西?可毕竟人白鹿也道歉了,冤冤相报没必要吧。杜老头子若是肯既往不咎,秦先生又何必替人喊冤呐?”他语气一转,“不过杜衡生能有你这样交情深厚的挚友,还真是让人眼红。”
男人说完又冲白鹿使了个眼色,“楼上还有人在等你,你先上去找他。”
“等等!”秦冕见白鹿转身,声音有些急躁,“跟杜家无关,我只想单独跟你聊聊。”话没说完,骆洲已经插到二人之间,将秦冕落在白鹿身上的视线生生折断。
“虽然这事儿与我无关,但说到底也有点关系。”骆洲见白鹿脸色惨白,以为是给这姓秦的人吓着了,不自觉就掺和进来,“今晚秦先生看在我的面子上就不要纠缠了吧。”说着话时已经撸起袖子,似无意又像故意,“再往前两步,大家都不好看了。”
秦冕知道骆家涉黑,也听闻骆洲从小学习近身格斗。但凡他还清醒,就不会选择跟这人硬刚正面。于是委曲求全,只得远远叫住白鹿,“白鹿,你不给我一个解释?”
白鹿回头时已然收拾好情绪,只剩一脸不明所以的无辜,“就是秦先生看见的这么一回事,没什么好解释的。”
骆洲也疑惑,扭头问他,“你连秦家都招惹了?”
“怎么会。”白鹿语气淡淡,说得极尽轻巧,“先前不过是跟秦先生有过一点生意上的纠缠罢了。”幸亏转头及时,没被身后人看见咬嘴唇的动作。
生意?原来那些陌生的失控,荒唐,惝恍以及无比怀恋的缠绵都只是这人口中简单一句生意?
秦冕眼中的光点倏地暗下去,他突然向前两步,不顾眼前的骆洲,一副冲上去就要捉人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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