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雨丝终于落下来了。
空气有了明显的湿润感,粘腻地覆盖在皮肤表面,玖却浑然不觉,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呻吟。他无法通过感官知道其他动静,只是痛苦,由内而外充斥着血腥和惨烈,就像他曾伤害过的人那样。玖从不知道踏上死亡的道路是如此折磨,意识活跃地跳动,进一步强化了对痛楚的接受,因此对身体每一处都清清楚楚,能体会到皮肉慢慢绽裂、骨头深处咯吱作响以及血液不断地向外流失。
或许他早就腐臭了?在被迫答应嫡脉的条件时,就坠入了沼泽,和那些枯骨、碎屑一同,从根子里就烂了。短暂的回光不是恩赐,是对他无情的嘲讽,让他意识到一切都晚了,除了滑进深渊,没有别的选择。
兰鹊的叫声忽近忽远,玖怀疑是错觉,但他没有力气爬起来,朝那个方向瞧一瞧了。他很累,连呼吸都嫌烦,指头在痛苦中抓挠地面,沾满了泥土。他又听到另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什么东西在爬动,充满恶意地接近。
突然,纠缠的影子在石壁上摇晃,玖留意到那是一条巨大的蛇,在它上方,兰鹊焦急地叫嚷,爪子和翅膀同时动作,尝试把巨蛇驱赶。巨蛇却偏执地占据洞口,并逐渐深入,或许是想霸占这里作为巢穴,腹部摩擦石块时发出沉闷的响动,沉甸甸的。玖皱起眉头,尽管他嗓子嘶哑,呼出的只有虚弱的热气,但努力张开嘴巴:“兰鹊……不……”
蛇皮色彩斑斓,头颅尖锐,毫无疑问是一条剧毒的蛇——鸟再凶狠,也不太可能打败对方,特别是双方体型有差距的时候,它险些就被蛇尾卷缠,尾羽不由自主战栗着。
洞口比较狭窄,巨蛇凭本能察觉鸟类很难发挥实力,越发嚣张地反击,把身子往洞窟内移动。兰鹊一方面要躲着毒牙,一方面怕玖会受到伤害,更加烦躁,叫得一声比一声高亢。巨蛇狡猾,趁它节奏稍乱,昂起头疯了似的撕咬,从玖的角度看过去,只是一片飞快移动的影子,根本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
“兰鹊!”他再次发出让对方躲避的讯号,依然没有回应。在一番嘈杂过后,所有声音突兀地停止了,玖顿感不妙,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向兰鹊的方向爬动,在身后留下暗红色的痕迹。
就在几步之遥,巨蛇的尸体映入眼帘,头颅还朝着洞窟这边,露出尖利的牙,但已经失去那股猎食者的强悍了。玖不感兴趣,匆忙挪开目光,忘记自己要安静死去的计划,张开手臂抱住飞扑过来的鸟,鼻腔充斥着血的味道。
兰鹊在他耳边低声叫了叫,一身漂亮的羽毛脏污不堪,鸟喙也断了,粗糙地磨着他的皮肤。但玖完全不介意,只是心疼,自己却也支撑不住了,倒向结实的地面,除了手臂,别处都瘫软了下来。
“……”
见状,兰鹊稍稍退开,用爪子推着巨蛇,似乎想让他把这富有营养的肉吃掉。玖哭笑不得,又觉得无比悲凉,现在的身体早就是破了的口袋,血液、脓浆和他的精力全漏出来了。他挣扎着摇摇头,示意不再需要鲜肉,但兰鹊不理解,一次次推动圆鼓鼓的蛇躯,神态看起来比之前颓萎了不少。
沉默了一阵,玖忽然明白过来,眼睛缓慢转动着:“你受伤了……天哪……我为什么没注意到……”
正因为在与巨蛇的缠斗中被咬了,兰鹊才表现得这么急迫,不顾他反感,一个劲要他吃东西,害怕之后没办法照顾他。玖意识到这一点,眼眶发酸,可惜看不清对方到底伤在哪里,只能伸手摸索。兰鹊还故意避着,叫声低缓下来,脑袋凑在颈边眷恋地蹭了蹭,动作却越来越僵硬。
玖深吸了一口气,搂着有些昏沉的小家伙,爬向逃生舱的残骸,那里还存在一个隐蔽的、可启动的空间,非常狭窄,像一枚胶囊包裹住他们。低频的机械声响起,玖没有犹豫,更用力地抱紧了不再叫唤的鸟,嘴角淌开一丝暗色的血:“兰鹊……我后悔了……就算要付出代价……”
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从四周探出的尖利的刺针狠狠戳入身体,穿透皮肉和骨头,把他、兰鹊与逃生舱中的机器连接在一起——筹谋多年并希望赢得那个王座的家族即使衰败,也还暗中计划反攻,将被放逐美化成他们艰难的努力——玖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作为一条任人驱使的狗,他不应该产生自主,只要在临死前转移意识,让这些玩弄人命的家伙给他一具新的身体,哪怕是完全机械的。
如此一来,既能堵住悠悠众口,又能把好用的家伙保留下来,重新变成他们手中的工具了。他们唯独没考虑到的,就是玖的想法,自以为他平日默默地承受,脊背早就扭曲定型,注定屈服。
星球终于被细密的雨幕笼罩,被冰冷和潮湿折磨的动物莽撞地寻找庇护所,两三只豚鼠一般的生物撞入了洞穴,警惕于里面的气息,又不得不跑进更深的地方。它们在嗡嗡作响的残骸附近待着,很快,这些对它们毫无意义的动静停止了,安静得只剩雨声。
这并不是绵长的暴雨,几分钟后,淡薄的阳光透过云层,小生物们匆匆离开洞穴,混入树林里其他寻找食物的种群里。它们习以为常,就像日夜轮换,一切都没有改变。
……
犹如鱼回归海洋,鸟穿行于空气,或者婴孩浸泡在羊水中……玖重新找回意识的一刻,世界陡然亮了起来,温暖而舒服的感觉萦绕着他全身,令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轻叹。当他睁开眼睛,四周的景象并不是想象中那样狭窄、拘束,更不是禁锢他的囚笼,而是极为熟悉的地方——
宴会时宁静的花园。
这着实令他惊愕不已,死后他的意识本该被那些人导入囚禁的狭小空间,不可能放任他在外游荡,但身旁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如他那天所见一般真实。不远处的宴会厅觥筹交错,女人的裙摆和男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洋溢着欢乐又使人作呕的虚伪氛围。玖站直了身子,开始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不仅他到达了从未设想的地方,而且兰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害怕对方就这么死去了:难道一只鸟的意识,也无法与他一同被转移吗?
突然,一阵翅膀扫过草叶的响动打断了他的思考,玖来不及多想,连忙上前,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径,在那片清澈的湖水边,蓝紫色羽毛的鸟高高仰着脖颈,尽情舒展身体。他正想靠近,对方似乎察觉了,转过头来,眼神中充满了人的感性。
玖停下了脚步,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总之他们对视着,在月光下,湖水依然荡漾,鸟的尾羽慢慢摇摆。
“我好想见你。”
一个有些耳熟的嗓音钻入玖的耳朵,他瞪大双眼,惊异如潮水翻涌,瞬间击溃了他理性的堤岸。兰鹊的身躯如被烟雾笼罩,然后拉长,羽毛褪去,剩下人类的躯体——他缓缓抬头,一双淡淡的蓝紫色的瞳孔望过来,里面满是久别重逢的笑意。
玖曾收过对方的来信,尽管他并没有产生情爱的感情,但仍旧觉得震撼。而这份情绪,在此时忽然爆发,融合了他对兰鹊的关怀,使他习惯性地张开双臂,迎接对方同样急切的拥抱。
现在,青年比他还要高半个头,颀长、纤细,更添了成熟的气质。紧紧搂住对方的时候,玖体会到了一种安宁,既源于那天被崇拜注视着的感觉,又与被放逐到异星上两个孤独个体的相伴有关。于是他松了口气,任由对方亲密地扣住腰身,嘴里还喃喃道:“我喜欢你……玖……我一直很想你……”
第74章 第十五卷 被放逐的男人 04 缝隙
“好了。”过了一阵,玖轻拍对方的后背,示意可以放开了,“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
青年听话地收回手,眼睛却还一直盯着他,好像怕他不高兴,又小心翼翼牵住他的手掌,两人向湖边走去。那里本来是一片婆娑水草,等玖定睛看去,忽然多出一间架在水面的小房子,底下靠几根柱子支撑,看起来非常雅致。他知道是身旁人的功劳,没有作声,只是好奇地打量。
屋内空间意外的大,沙发、茶几、储物架……甚至在简单的隔断后,还有一张宽敞的床,一盏昏黄的灯亮起,完全超出他的构想。玖有些紧张,毕竟他待的地方大多是冰冷的单间、飞行舱或者满是血污的野外,很少在这种干净又整洁的房子里等待一杯热茶。青年却安慰他:“没关系,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随心所欲,做什么都可以。”
玖接过茶杯,也不太懂欣赏,直接一口喝了下去,喉咙终于不再干涩:“你——”
“还是喊我‘兰鹊’吧。”青年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眼中似乎有星光,熠熠生辉,“我喜欢你给我独一无二的称呼。”
“兰鹊。”玖重复了一遍,心底越发软和,感觉都不像是自己了,“我们已经死了?”
并不意外,兰鹊点了点头,直接肯定玖的说法:“我很想见你,但太迟了,而且我不知道你的处境……后来我变成了鸟,浑浑噩噩活在异星上,幸好你被放逐到那里,虽然我不能减轻你的痛苦,但好歹能好好照顾。”说到这,他顿了一下,才补充道,“我本来以为我们就这么死去,但转移意识的工具被我控制了,现在我们位于缝隙之间,如果你希望,我们可以随时连上主星系的网络,生活在任何一处。”
玖努力理顺来龙去脉,然后他长长舒了口气,耳根莫名有些发烫:“好,我知道了。”
尽管他从未思考过,有一天自己失去了身体,只有意识存活,与一个爱慕自己多年的人游荡在缝隙间,但玖不讨厌这种安逸的气氛,甚至享受着,就像重获新生。他们没有再说什么,仅仅在舒缓的微风中喝完了一壶茶。
兰鹊生前是大家族的孩子,虽然疾病缠身,但家人的态度还不错,因此他的性格比较温柔,只是当初碰见玖的时候年纪不大,才表现得太过羞涩。如今他恢复得很好,也显得稳重许多,见玖面露倦意,便劝他去床上休息。
“下雨的夜晚更容易入睡吧?”话音刚落,窗外传来了绵绸的雨声,夜色更沉,确实是很引人安眠的环境。
玖难得手足无措起来,过往在战场上的冷漠和强硬也被这样的关切柔软了,更别提身上的被子很暖和,覆盖着他每一寸皮肤。他不介意兰鹊的靠近,或者分享同一张床,手指被温热包裹,仿佛摁下了暂停键,他合上了眼帘。
……
依然是雨夜,玖不能把握时间过去了多久,微微偏头,兰鹊睡在他身侧,神情安定。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伸手轻轻地触碰,感觉也如此真实,就像他们仍活着,抛开身份、疾病和家族的束缚,自由地相识,像……那样亲密。玖顿了顿,没有补全想法中缺失的一块,这让他耳朵发热,刚才的小动作似乎也变了味。
“还好吗?”兰鹊突然开口,然后抓住了他的手,仿佛只是恰好苏醒。
雨水应声而停。
玖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嗯,很好。现在你就像这里的智脑……水和气温都很舒适。”
兰鹊失笑,把身体靠得更近,两人的发丝纠缠到一起:“虽然迟了一些,但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他摊开手,一点星光从中跃起,仿佛调皮的孩子转着圈,又忽地没入玖的眼睛,如雾散开。
玖说不清心里的滋味,有点发涩,又禁不住高兴,种种情绪堆叠,使他没有反对兰鹊接下来的请求:“我……我想吻你,可以吗?”对方的脸覆盖上来,他下意识闭上眼,嘴唇一软,的确是崭新的、属于他的亲吻。
谁也没料到会这么轻易——兰鹊的呼吸渐渐沉重,愿望得以实现的愉悦冲击着,令他指尖发抖,而玖同样为之战栗,甚至笨拙地松开了唇缝,任由对方舔舐、探入,卷住舌头不住地索取。他们仿佛在口腔里起舞,如宴会厅中暧昧的人群,纠缠着享用蜜的情潮,却是真情实意地眷恋着彼此。
玖第一次放软身段,不是面对会杀死自己的敌人,也不是厌恶地忍受那些所谓的同伴,只是顺从心意,在唇舌的嬉戏里获得心的满足。他还是不懂得爱情,但他想要学会,想要明白青年眼中的温柔,幸好他们还有漫长到永恒的时间。
“不讨厌?”兰鹊靠强大的意志力稍微退开,微微喘息,视线却还定定落在玖湿润的嘴唇上。
闻言,玖认真思索了片刻,欣然答道:“不,我……还挺喜欢的。”
兰鹊顿时兴奋起来,手臂悄然绕过他的腰,揽得更紧:“那再做一些,好吗?”
玖点头应承。
于是他们又投入到亲吻中,玖敏锐地感觉对方身体绷紧,正非常谨慎地试探他的底线,但玖并不抗拒,反而主动撩起衣服。其实凭兰鹊的能力,这些只不过是虚假的、迎合他们生活习惯的东西,但为了玖的心情,一样样完全保留了下来。玖不太熟练地模仿着抚摸的动作,发现每次直接触碰,对方就会变得更亢奋,吮住他下唇的力度简直想要把他吞入腹中,不假思索地咀嚼,让甜美的汁液迸射开来。
“只要被捅进了里面,心就会沦陷哦。”除了战斗,平日众人最喜欢讨论的就是低俗话题,玖身处其中,不可忽视地接受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信息,只是他从不尝试,对情爱没有丝毫兴趣。休假的时候,队伍的人经常结伴到酒吧、妓院消遣,他却在医院待上一整天,自然变成了旁人眼中的异类。
此时,玖反倒觉得有些道理,肉体和感情相辅相成,当真正对一个人心有悸动,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发出信号,犹如生物学上所说的释放吸引雄性交配的信息素。他小声呻吟,错觉的甜味像是萦绕在舌尖一般,挥之不去,彼此交换的黏稠津液却带来真实的感触,恍惚间,大脑如浸泡着酒液昏昏欲醉,欲罢不能。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身体里某个声音在叫嚣,想要靠近更多,获得更多。
“可以吗?”兰鹊再一次发问。
玖凝视着对方的瞳孔,欲望是一抹艳丽的色彩从中喷涌而出,想要将他涂抹,将他席卷。他忽地生出一股冲动,身体发力,瞬间扭转了上下位置,把兰鹊压在柔软的被褥里:“你……想过这样?还是更刺激的?”他并不是真正冷漠的性格,在对的人面前,矜持或者装模作样,毫无意义。
兰鹊似乎倒吸了一口气,眼神迷离地看着他,粗喘着气,身下起了不容忽视的反应。玖知道那是什么,也理解身为男人,他现在的姿势分外透露着勾引的意味,没有停止,反而故意俯下身:“我没有……所有都因你而起……”他一边感叹,一边用手掌描摹对方的脸庞,然后是胸膛,重点捕捉躁动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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