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过后的克罗地亚人艾力克·勃朗拉沃显得精神好一些,晚餐的时候他比午餐多吃了一块鱼。他的话还是不多,吃饭很快,用狼吞虎咽来形容毫不为过。林奈相信他已经表现出尽可能的礼貌和体面,但雷托很惊讶一向教养良好的好友会出现这么不雅的用餐姿势。很快他就想明白过来,这些习惯都是牢狱里养成的,毕竟在那种地方要是讲究体面,恐怕吃不上饭。
医生来为艾力克检查过身体,用消极的态度回答了上校的所有问题,总而言之,这是一具脆弱不堪、在久病疼痛中挣扎的身体,五脏器官没有一处是好的。
在只有上校和医生的两人对话里,医生另提起一处私密的伤势:“他伺候过不少男人。”他说得很明白:“整个生殖系统已经全面损坏,这辈子大概都不要想要女人和孩子了。我认为,为了生存做出这样的事情是莫大的勇气,但这对一个男性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如果希望他下半生能够活得轻松一点,我建议你聘请专门的心理医生和他聊聊。”
雷托陷入沉默,他让瓦尔特去联系熟悉的心理医生。
“他当时能活下来,现在就能活下去。”这是林奈给出的结论。
他的话虽然冷酷,但道理是对的。雷托不免唏嘘:“我从小很羡慕他,他的出身比我好,我的家族远没有他们家族那么有名望。他父亲母亲又是非常友善亲切的人,他的性格也比我好,他曾经是我希望成为的那种人。这件事不仅对他,对他的家族也是可怕的磨难。他是他们家唯一的儿子,博朗拉沃家竟然就要断在这一代了。”
林奈嗤笑:“原来你也不是天生变态啊。那是怎么半途摧折的?”
雷托也笑:“世道残酷,不是吗?”
他不愿意详说林奈也没有兴趣听。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有点奇怪,他们并不存在感情上的共鸣,但在身体上已经相互试探过;他们是敌人,但这样像普通朋友一样聊天又愈发自然。林奈很不习惯和人维持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塞尔维亚王牌狙击手不擅长的,就是处理亲密关系。他更希望能和雷托保持距离。
雷托从浴室出来就见到狙击手坐在窗前一副迷茫的样子,这是很难得的,甚至有点可爱。他倒了两杯睡前酒,递上一杯过去:“早点去洗澡吧,水会凉的。”
林奈显得心不在焉,接过酒杯一口闷掉了里面的液体,从窗户上下来,长毛毛毯可能绊住了他,他一个重心不稳从飘窗的窗台摔下去。雷托手里还拿着酒杯就去扶,被他一把打开了。
“我没事。不用管我。”狙击手淡淡地说。
但雷托看出来问题在他骨折的腿上,伤势还没有好全,而在昨天的营救任务中林奈又过度地奔跑和消耗,稍微养好一点的腿伤势就复发了。他“呛”地把酒杯放下,反手扛起狙击手就往休息室里走。林奈拳打脚踢地挣扎:“你有什么毛病?”
“注意你的礼貌,林奈。”雷托警告:“对待想帮助你的人,至少应该说声谢谢。”
林奈还想还口,一伸腿疼得低哼一声,捂着小腿就去揉。雷托叹了一口气,去叫医生,被狙击手喊住:“算了,可能是跑多了,我睡一觉就好了。”
这时候的确晚了,叫医生过来不方便。但他捂着腿不让动,雷托不放心:“让我看看。”
裤腿卷上去,小腿有点肿。雷托按压那块肌肉,引来狙击手猛地倒抽气。
“现在知道疼了”上校低声问:“让你不要提前拆石膏吧。”
林奈刚刚那一下疼得两只眼睛全是雪花,暂时把头靠在雷托的肩膀上,声音显得有点虚弱:“我骨折怪谁?没有你,我什么事情都不会有,还有脸在这里假惺惺。”
雷托笑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当然,这件事怪我。我没有想让你受伤的意图。”
两人形成拥抱的姿势,林奈一只手撑雷托身后,床头柜上一只烟灰缸离他的手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雷托低头帮他揉腿,没能看到狙击手变化的脸色。于是林奈错过脸去,目光一沉,抄着那只烟灰缸就往雷托头上砸!
上校手一僵,在昏倒之前,他下意识去看林奈的脸——狙击手无比清醒冷静,仿佛刚刚的疼痛和虚弱完全是错觉。雷托露出一个苦笑,来不及多想,视线彻底黑下去。
再醒来他不止脑袋疼,浑身上下都酸麻疼痛,这是四肢血液流通不畅导致的。他还没睁眼就已经知道“绑匪”把他五花大绑了,而且绑起来的时间还不短。
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刚想说话却捕捉到身边轻微的鼾声。睁眼正见狙击手抱臂坐在椅子上歪着脑袋睡着了。林奈怀里抱着枪,即使睡着的时候,手里依然紧紧握着枪没放手。雷托猜测他刚睡过去没有一会儿,大概是太累了,不得不休息一会儿。
雷托不想吵醒他,由着他睡。上校全然没有紧张的情绪,可能是因为他发现他在自己的公寓里,熟悉的环境放松了他的神经。这是他在萨拉热窝的一处私人房产,偏僻、安静、不常住,地址只有几个近身的秘书官、勤务兵和司机知道。他猜测林奈是从瓦尔特嘴里知道的——那个懵懂单纯的小勤务兵完全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出卖了自己的上司,毕竟连雷托都被狙击手的演技骗了过去,瓦尔特根本就不是林奈对手。
雷托只没想到特种兵的演技这么有一套。林奈佯装腿疼的时候仿佛真的痛苦不堪。当然,他不排除自己关心则乱——有时候他对敌人的关怀实在是很不恰当,以至于将自己推入火坑。也不排除他潜意识里希望出现当下这种情况,林奈是最危险的捕猎者,如果看不到他美丽的、血腥的、残酷的一面,那就太无趣了,即使在他手下的猎物是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二十分钟后林奈才醒过来。
“我想着让你多睡一会儿,就没吵你。”上校优哉游哉的神情仿佛被绑架的不是他:“腿还好吧?你一个人把我弄出来又要废那么大劲儿,一会儿腿又该疼了。”
林奈知道这个人的心理素质强大到了非常人能相比的地步:“你最好先考虑考虑自己的处境。”
雷托耸肩:“无非就是活着还是死了两种结局,这有什么好猜的?人生如果只看结局的话,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谁也没有杞人忧天的必要,多无趣。”他了解林奈:“你想以我为要挟换你新的身份文件,你怕我出尔反尔,扣着你迟迟不放,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绑了我,让我的人把文件拿给你。”
林奈没有评论,而是直接把电话扔到他面前。
雷托失笑摇头:“你还是不信任我。你认为我不会把文件给你。你打算拿到文件后怎么办呢?杀了我?你想好怎么逃脱罪责了吗?”
林奈不介意告诉他自己想法:“这是你自己的家,你在自己家里上吊了,因为你长期得不到重用而心情压抑,苦闷不堪。你会留下一篇满腹唠叨和抱怨的遗书,说明波黑政府军那些冥顽不灵的穆斯林不给你崭露头角的机会。就算有人察觉出异样,没有证据也不能抓我。”
“噢,倒是一个不错的自杀理由。”雷托不得不承认:“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瓦尔特告诉我的。他还帮了我一把,把你送到了家门口。”
“看来我也有御下不力的疏漏。为了以防万一,看来你必须把他一起杀了,是吗?”
“他现在就在浴室里。解决了你之后,就是他。”
雷托理所应当地点头,伸手去摸电话筒,又顿了顿:“为什么是上吊?你是想先勒死我再伪造成上吊的假象,还是直接把我绞死?这是有风险的,你上次企图勒死瓦尔特,但他被抢救了下来。如果这次还不成功呢?你可以给我的脑袋一枪,然后假装成我是饮弹自尽。”
“我以为你至少想死得体面一点。”林奈饶有兴致:“脑袋中枪你也见过吧?头皮开裂,血和脑浆流得到处都是,入殓师要给你的脑门上糊上厚厚的人造皮和头发,以保证你躺在棺材里的时候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破布娃娃。如果你愿意,我也不介意浪费一颗子弹。”
雷托很感谢他的体贴细致:“你说得对,我这个人是在意体面的。”
林奈有点好奇:“你听起来像是考虑过自己的死法。说出来,有条件的话我可以帮你实现。”
“你知道古希腊的阿里希翁①吗?”雷托描述:“两届盘旋格斗冠军,一个真正的勇士②。”
“古希腊的盘旋武术。”林奈听说过。
雷托的眼神映照出壁炉的火光,橘红的温暖的颜色使上校看来格外温柔:“年轻的阿里希翁无往不利,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身体素质开始下滑,在最后的一场比赛里,他佯装昏厥诱使对手放松,然后出其不意作出攻击。这一招很险,因为对方正勒着他的脖子,两人僵持着,直到对方服输。阿里希翁赢了比赛,但他也被扭断了脖子,随后死去。”
林奈看着被火光描成金红色的剪影线条:“宁死不服输。”
“但也有人认为,死亡就已经输了,活着才是真正的赢家。”
“这要看怎么界定输赢的概念了。”
雷托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如果今天,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面对死亡,林奈,我想让你知道,我们之间很难用‘输’和‘赢’去界定,正如塞尔维亚和波黑之间,也没有输赢之论。死亡就是答案,是一切的定论。正因为知道我们终将面对死亡,而人类依然选择勇敢和坚强,人类才是一种值得尊敬的生物。”
林奈心头一震,下意识想避开他过于炙热的目光,就好像那把壁炉的火是烧在上校的眼睛里而不是壁炉下。他知道这是这位波黑政府军上校想让他看到的,他怀疑是否有第二个人真正见识过这位上校内心的火焰,是对死亡的幻想燃烧了这把火。
“我想过,杀了你,我就能和你和解,”林奈露出悲哀的笑容:“也许,我们之间永远是无法和解的。我从心底里是不愿意的,我也做不到。”
雷托反而高兴:“那你就要做好准备,后半生要背负着我的阴影活下去。我很抱歉,林奈,我本来没有这个意图。但在这一点上,我帮不上你的忙。”
林奈凑过来,亲吻他的脸颊:“没关系,我的身上不止你一个阴影。以前我能活下去,以后我也能。”他站起来振作精神:“打电话吧,上校。我等着属于我的文件。”
(1:古希腊的阿里希翁:最伟大的古希腊搏击运动员之一。在当时的奥林匹克竞技运动中,流行宁死不服输的精神,阿里希翁就是这种精神最典型的代表。
2:盘旋格斗:古希腊格斗术之一,结合了摔跤和拳击的古代运动,因为过于暴力和血腥而在一段时间内受到古希腊观众的热烈追捧。股下拉盘旋格斗比赛没有重量分割,也没有时间限制,一场比赛直到两个对手中的一个投降才结束,因此也出现了大量死亡事件。)
第18章 驻外记者
在等待的时间里,两个人都睡了一会儿。
早上有人来送文件,司机把一只牛皮纸袋交给林奈。林奈查验了里面的东西,除了合法的身份证件还有一点现金。他收拾了一点自己的行李,然后去处理他的人质。
沉睡中的雷托显得很放松,林奈甚至怀疑到底有什么情况能够挑起这位上校的紧张。他给雷托捂了一点乙醚,将昏迷的男人从床上拖到墙角,在肩膀、腰腹、小腿各射了一枪,上校的身体在子弹的打击下无意识地抽搐,很快被血泊包围。林奈拨开男人额前的刘海,故意将头发弄乱,低头亲吻男人的额头。他想,如果你能活下来,我们就愉快地去喝一次下午茶吧。
他将床头柜推倒,茶杯和墙上的装饰画摔在地上,打碎一面酒柜的玻璃门,伪造出现场发生了激烈打斗的痕迹。布置完后,他去浴室里给瓦尔特补了一枪,才离开公寓。
这时候是早上十点,街上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林奈放弃了去机场的计划,坐飞机实在是太高调了,而且他现在手头拮据,不想把钱都浪费在飞机票上。他仔细考虑过搭火车的可能性,但萨拉热窝火车站的巡防检查也很严密。最终他去了一间租车行,租了一辆破旧的小轿车,打算先开车出城,然后再在图兹拉或者随便一座小城市转坐火车回塞尔维亚。
没想到出城的车队排得很长,南斯拉夫人民军在公路上设置了检查站,排查每一辆车。他把车停在公路上走到加油站去上厕所,并用现金买了一份报纸、一张地图、一包饼干和两桶水,找钱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要了一包烟。柜台旁边的黑白小电视正在播放晚间新闻,林奈站在柜台一边抽烟一边看完了整段节目,没有任何关于雷托和政府军的消息。
反倒是米洛舍维奇公开透露了塞尔维亚和黑山结盟①的进展,整个谈话过程没有提到一次波黑。这位塞尔维亚总统似乎在释放着疏远邻国的信号,离波黑独立的全民公投越来越近,他的热情却完全放在了和黑山身上。
林奈猜测,即使雷托获救,最迟到明天中午,波黑政府军肯定会发布通缉令。刺杀了波黑政府军上校这种事情没那么容易掩盖过去。只是他好奇,贝尔拉莫维奇已经宣称他死亡了,那么波黑政府军要怎么发布一个“死亡人员”的通缉令呢?
他在加油站外找了个电话亭打电话,接通后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马科维茨基,您好。”
林奈真的听到这个声音才开始犹豫要不要开口。对面迟迟没等到他的回复,又重复了一句:“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嗨,是我。”林奈尽量用柔和的语气回答她:“好久没联系了,霍莉。”
对方惊得倒抽一口气,声音有点发抖:“是……林奈,你是林奈吗?”
“听着,霍莉,我不方便和你聊太长时间,我也不是打电话来聊天的。但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果你能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我想去找你。见面之后我们可以详谈。”林奈快速地说。
“真的是你……”她哽咽:“他们说你死了,所有人都说你们都死了……”
“嘘!不要声张,好姑娘,我现在处在很危险的境地,我要你确保只有你知道我今天晚上打了这个电话给你,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家里……家里现在只有我,爸爸妈妈他们早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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