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明略有些无助地望向月南华。按照先前三人约定的,他中了蛊毒这件事须瞒着平乐侯爷郝春,否则他便不肯依,江南道上的事儿必定会起波澜。
月南华果然眯起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叼着旱烟袋岔开话题。“西域起了战事,我们此趟来,是替应天帝君代为向平乐侯爷传一句话。”
帝君有旨,郝春立刻翻身下马,利落地单膝跪地,低头道:“臣平乐侯领旨!”
月南华依旧懒洋洋地斜倚在廊柱,噗地喷出口白烟。“应天帝君的意思,是让平乐侯赶紧收拾着,即刻回长安,领兵出征西域。”
郝春悚然抬头,随即目光利箭一般射向陈景明。
陈景明薄唇微张,一双点漆眸内满是茫然,正调过来望着郝春。两人四目相对,皆明白过来,这件事是临时起意,先前这位兼任魔教教主的月氏国国主从未提起过。
“……为什么?”郝春回过神,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月南华。“我以为,我一路护送陈御史出京,陛下与大司空是知道的。”
“君有令,你还敢问为什么?”月南华模糊地笑了一声,袅袅白烟升空,完美掩饰住了那张雪白欢喜面后世人唯一能窥探的猫儿眼。“平乐侯爷果然好胆识!”
郝春一噎,顿了顿到底不甘心。“不是,眼下卢阳范家沿途追杀于他,若是我走了,他怎么办?”
“没有你,他也照样能活。”十四郎见他居然公然质疑月南华,顿时沉下脸,语气淡漠。“更何况,先前那伙流寇闯入城隍庙时,你并不在现场。”
郝春张了张嘴,知道这件事他辩驳不赢,便嘻嘻地笑起来,两颗小虎牙微露。“话不是这样说,建业侯爷……”
“这里并没人要与你说话。”十四郎简短地截断他,眉头微蹙,那双单眼皮的眼睛里目光如电。“你即刻出发,返回长安。”
郝春嗖地一声从地上站起身,被猪皮胶黏住的眼角微夹,怪声笑道:“空口说白话呢,建业侯爷?你说回就回啊?小爷我的夫人还搁这伤着呢!再说了,你俩张嘴就让小爷我回长安城,有圣旨吗?拿来瞅瞅啊!”
十四郎挑眉,大概是没料到郝春会来这么一出,倒是觉得意外。“你不信?”
郝春把头摇的拨浪鼓相似。“不信。”
陈景明微微垂下眼,薄唇不明显地翘了翘。郝春这厮惯来是个泼皮无赖,建业侯这样的正经人,哪里说得过他。
月南华显然也发觉了,嗑了磕烟斗,笑了声。“不信?”
“不信!”郝春昂起头,回答的特别大声。
“哦,”月南华不急不慢地补了句。“那你就不信吧。”
居然不催他?
郝春挑眉,龇牙咧嘴地握着乌黑马鞭笑了。“多谢国主成全!”
“本国主成全你个屁!”月南华带笑骂了句,闲闲地离了廊柱,走向十四郎身边,看似漫不经心地轻声道:“左不过你是抗旨,回头,自然有人来锁了你回京受审。我急什么?”
嘶……!
郝春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国主所言,确实在理。”陈景明沉吟着开口,修长手指轻拢外衣,粗布衣裳发出窸窣轻响。
郝春望着他,目光不自觉往下溜。心思便有些不属。“小爷我没说不回,更没想要抗旨,这不是什么……”
陈景明下颌轻抬,认真地凝望着郝春。他极少有这样认真地待郝春。郝春便突然住口,目光落在他脸上,从青翠长眉到那双深不见底的点漆眸,随后轻巧地避开,又沿着陈景明两片薄唇往下溜。
咦,这家伙脖颈长而柔美,浑似天生便是个贵胄世家子。从下颌到脖颈处皆是大片皎莹玉色……论姿色,分明远在号称“美郎君”的裴元之上啊!
裴元自幼就爱敷粉,因胎里气血不足,行动时容易喘,便又特地修饰出一种弱不胜衣的姿态。
但是裴元敷了粉的白,也抵不上陈景明受伤后那一抹浅淡薄唇。
郝春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溜达到了外衣没能拢住的胸腹,嘴一张,下意识就把心里话冒了几句出来。“你如今让人伤了,小爷我不放心。”
陈景明望向郝春,点漆眸中神色不明。“侯爷是何意?”
郝春话都说了一半儿,顿时反倒理直气壮起来,胸口一挺,像头雄赳赳气昂昂的雄鸡。“小爷我不放心你,得留着,先护送你去江南!”
陈景明眼眸微动。“哪怕抗旨?”
郝春挑高一对儿浓眉,龇牙咧嘴地怪笑,露出两颗雪白小虎牙。“陈大御史,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噗!月南华忍不住又笑了,胳膊肘捣了捣身边的十四郎,声音不高,却确保在场每位都能听见。“这才叫你侬我侬、少年多情呢!”
十四郎抿了抿唇,压着月南华鬓发擦过一个吻,惊动的月南华那张雪白欢喜面咔嗒轻抖。
“唔……小孩子们面前……”月南华带笑骂了声,却在十四郎探身时反手勾住他脖子,愈发柔腻地低声窃语。“龙十四,你如今当真是越来越胆大。”
“不比旁边那位少年。”十四郎淡声应了,眼角扫向依旧杵在原地的郝春。
哎哟喂,又来了!
郝春看见建业侯爷这眼神就心底长毛,忙拉住陈景明的手。“走走,咱俩出去说话。”
两个少年手指交握,一个温热带汗,另一个则冷似寒冰。
郝春怔住。“你到底是受伤还是中毒?怎地手这样冷?”
从陈景明指缝间渗出丝缕寒气,寒冷彻骨。两人贴近时,郝春似乎还闻到了隐隐然的腥臭。
陈景明立刻挣扎着要甩掉他的手,脸色铁青地道:“放开!”
对这句命令,郝春置若罔闻。他不仅不放,反倒左手轻挑,快速地拆开十四郎刚替陈景明裹好的白布条,食指按压陈景明心口那处肌肤。
嘶!
“你丫转过去!”郝春也变了脸,难得疾言厉色。
陈景明两道扇儿般的羽睫轻抖个不停,片刻后,他避开郝春视线,轻声道:“往日也不过萍水交情,就连晌午那会儿,侯爷独自离去时也不曾回头望过下官一眼。侯爷如今这样作态,却又是做给谁看呢?”
郝春挑眉,下意识就要怒,但从指尖传来的寒冷触觉提醒了他。他居然难得咽下了这口气,不与陈景明争吵,只淡淡地又重复了句。“你转过去,我与你看看后背伤口。”
在常人眼中,平乐侯爷郝春惯来嬉皮笑脸,十句话里头也挑不出一句真心。他这样平淡的口吻,陈景明从来不曾见过。
陈景明犹豫了一瞬。
郝春却已经强硬地将他搂入怀中,长臂一伸,手指绕到了他后背,猛地按压在虫蛊那处伤口。
“嘶!”陈景明立刻痛得脸色煞白。
郝春神色越发凝重,将他整个人拨转,刷地将那条沾满了虫卵的白布条掷在地上,仔细地审视陈景明后背。黑色细小的虫卵被药草所激,正成群地钻破皮肤,四下逃窜。
在郝春指甲缝里也爬满了虫卵。
“……蛊毒。”郝春惊的张大嘴,倏地回头瞪着那两个若无其事正在你侬我侬的月氏国夫夫。“这是南疆蛊毒,你们刚才为何都瞒着我?”
“他让瞒的。”月南华隐在十四郎身后,闻言探出半张雪白欢喜面,答的淡然。“如今既然是瞒不住,倒不如索性再多与你说一句,他这毒,眼下还算浅,只须剜去这块肉就成。”
郝春咬牙,面部两颊肌肉细微地抖动个不停,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那为何不剜?”
“他不让。”月南华答的时候,琥珀色猫儿眼转了转,停顿的格外意味深长。“他说,你之所以一路忍让于他,不过是看中了他的美色。若是他皮相损了,你便再也不会看他了。”
这样卑微的祈求,却被月南华毫不留情地说破了。
陈景明难堪地攥紧拳,眼眸微红,猛地厉声打断道:“不过是下官一句戏言而已,国主怎可当真?”
“当真是戏言?”十四郎呵地冷嗤了一声。他最恨人欺负月南华,月南华气性儿极高,又出身高贵,纵横天下武林,生平从未有一败绩。从来都只有他龙十四,能欺他负他。
“若果真只是戏言,你何不剜肉?”十四郎恨陈景明为了逃避郝春质问,拿月南华做筏子,语气越发漠然。“刀在,药也在,剜肉剔骨,只在今日日落前有效。若不肯如此,此后余生,陈御史每年仲夏都会受尽蛊毒滋生苦楚。最多,也只能活到三十五。”
后头这半句话,是陈景明最不愿让郝春知晓的。如今十四郎却也说出来了!
陈景明面皮雪一般白,薄唇翕张,几次都凑不成语句。
“……你、你疯了不成?!”郝春大力拥住陈景明,浓眉戟张,高声地质问道:“你就这样看自己?你就这样看我?”
陈景明不答。
郝春便又连声质问道:“你丫莫不是疯魔了?你是谁?你是我应天立国以来头一位由朝廷海选天下士子所取中的状元郎!你是当朝程大司空的唯一弟子!你、你今年才二十一岁,十多年寒窗苦读,你当真忍心全部弃之不顾?不肯剜肉医疮,不肯绝了这南疆蛊毒以永绝后患,当真只是为了一具美皮囊?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只是为了他那点卑劣的不可对人言的心思。他瞧上了平乐侯爷郝春,想图谋这人真心,便不能从一开始就输给裴元如玉这样的货色!哪怕最多只得十四年,哪怕只是这厮一颗半真半假的心,该他得的,他陈景明也当仁不让!
陈景明薄唇微抖,忍下满腹不可言说的恨意,从喉咙里卡出句冷笑。“一句戏言而已,怎地就连侯爷都当了真?”
郝春逼问到他脸上来。“当真戏言?”
“当真戏言。”
“你舍了自家性命,宁可只活十四年,便只是为了小爷我酷爱美人?”
“……侯爷想多了。下官方才同月氏国国主与建业侯所言,只是戏言。”
“哪句才是戏言?”郝春按住陈景明肩头,不言不笑,惯来嘻嘻笑着的脸一旦严肃起来,便格外瘆人。他一字一句地盯着陈景明那双深不见底的点漆眸,缓缓地,又迫问道:“你且与我说,究竟哪句为真、哪句为假?”
第48章 耍流氓
郝春一口一声骂陈景明傻,又连珠炮般追问陈景明到底哪句话为真,气氛尴尬到不行。就连月南华这样八面玲珑的人,都未免觉得有点尬,陈景明却突然笑了。
他仰起脸,下颌微微抬起,苍白薄唇勾着点温柔笑意,点漆眸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郝春。“我为了侯爷,自然是什么都肯做的。侯爷爱美色,下官自然只能勉强一下,维持这具皮囊不破损,能够在婚后……令侯爷你满意啊!”
嘶……郝春倒吸了口凉气。
这还不算完,陈景明又迫近郝春那双被他用猪皮胶黏住的丹凤眼,话语凉薄而又带着种奇异的情深。“侯爷,你惯来瞧我不上,下官一无所有,所凭恃者,不过这具皮囊尚且还算看得过去。倘若你是我,你说,你敢在这具皮囊上剜肉剔骨吗?”
“嘶……你丫疯了!”郝春张口结舌,最终只能哑着嗓子退了半步。“你……”
“下官为了侯爷,不是早就疯了?”陈景明突然仰着脸笑起来,一双点漆眸内满是凉薄。“永安十年,侯爷带人闯入伏龙寺,对下官又是轻薄、又是调戏,然后侯爷说走就走,走的那叫一个快啊!”
“那、那不是什么……”郝春被他逼的又退了半步,紧牵着陈景明的手不自觉松开,嗓子哑的几乎算是窘。
“随后在长安西市胡肆前,侯爷牵着下官的手,说要带下官去吃老昌记的卤牛肉。然后侯爷又走了,走的,依然匆匆。”
“那、那不是宫中来人……”
陈景明再迫近半步,盯着郝春的眼睛,勾唇又笑了笑。“老昌记的牛肉,并不好吃。侯爷所说的话,也从不可信。”
郝春挑动两条聚翠浓眉,下意识就要反驳,却听陈景明又道:“哦,还有则,下官忘了说。”
郝春努力睁圆一双被猪皮胶黏住的眼,灼灼地望着他。
“那日,永安十年夏,侯爷在长安西市胡肆画坊内……曾亲了下官一口。”
腾,郝春脸皮瞬间充血。他头都不敢回,压根不敢去瞧背后月南华与十四郎那对夫夫正在怎样憋住笑看热闹,赶紧一把抓住陈景明冰凉的手,拽住人就要往城隍庙外头跑。
“走走,你丫有啥话,咱、咱出去说!”
陈景明任由他牵着,淡淡地,又笑了一声。“然后侯爷便去了西域,一去四五年,音信全无。”
“那次可真不能怨我!”郝春扯直了嗓子叫起屈来。“小爷在西域,那可是打仗来着!不是故意不理你。”
“哦?”陈景明笑的安静,眼风微微地扫向郝春,似乎很满意见到他面红耳赤的窘样。“打仗?”
“打仗!”郝春答的特别大声。
“便日夜都在打仗?”
“日夜都在打仗。”
“便,忙到只字片言都不能有?”陈景明又问了声,眼皮轻撩,苍白薄唇勾起。“侯爷,你心中无我。亲过、抱过、睡过,你心中依然无我。”
“怎、怎么就睡过了?”郝春张口结舌,拼命抓住他最后那句话不放,努力往坑里跳。“小爷我什么时候睡的你,我怎么不记得?”
陈景明勾唇带着点凉薄笑意,点了个头,故意道:“嗯,也莫怪侯爷你不记得,你睡过的人,怕是太多。”
“……放屁!”郝春终于停下脚步,瞪眼怪叫道:“什么叫小爷我睡过的人太多?小爷我、我到现在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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