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明着迷地盯着他这双眼睛,又哑着嗓子笑了。“你不介意,我就剜掉这块肉。”
“不是,不、那什么,”郝春一急,又张口结舌。“小爷我就没听清你丫问的什么!”
“侯爷惯来会装。”陈景明勾唇无声地笑了笑,顿了顿,慢悠悠道:“不过,这次下官明白了。”
陈景明倏地抬手,从他袖底掉出把柳叶般薄的刀,刀片闪着薄凉的光。
他把刀递给郝春。
“侯爷,你若是想,就自家动手吧!”
刀片贴着郝春鼻尖,他不自觉往后闪缩了半寸,鼻翼两侧起了可爱的小皱纹。“不不,小爷我……”
“侯爷若是再不动手,下官也许就毒发不及治了,从今往后,就不得不忍受这蛊毒之苦,日夜要缠着男人不放。侯爷常年在外征战,又也许……下官就等不得,与旁的男人好了。”陈景明淡淡地逼近郝春,薄唇微勾。“侯爷,这样……你也能忍吗?”
几次的欲语还休,分明是在胁迫。
对,这家伙就是在胁迫他!郝春气的脸都红了,一把扯下被陈景明黏上去的假胡须,气愤愤地道:“忍什么忍?你、你丫要是敢给小爷我戴绿帽儿,小爷我就活剐了你那些个奸夫!”
“哦?”陈景明贴近他的脸,哑声笑道:“为何不是活剐了我?”
对哦,为何不是要活剐了陈景明?
郝春一时间被问住。为了掩饰心头突如其来的慌乱,他当即翻了个白眼,忿忿地怒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陈景明压着嗓子低低地笑了一声。
郝春越发忿忿,倏然接过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薄冷刀片猛地切入陈景明皮肤下,刺啦一声,划开他背后那片被药草浸过的黑紫色皮肉。郝春从陈景明背后挑出大窝的蛊毒虫子,又一刀划下去。腥臭味弥漫开,城隍庙内几个人都忍不住皱眉,停下了话头。
永安帝秦肃皱眉,不悦道:“你个皮猴子,动手前也不打个招呼。”
“回陛下,”郝春咧嘴笑出两颗雪白小虎牙,嬉皮笑脸的,特讨打。“臣要是提前打了招呼,这不是那什么,臣怕他疼!”
陈景明现在也疼!他刚才分明疼的脸色都变了,但他听见郝春这句,忍不住就一双点漆眸动了动,眼角眉梢微带温柔意。“我不疼。”
顿了顿,又特地解释给郝春听。“只要是你动手,再怎样的疼,我都能受得住。”
这句话实在太过温柔,情意深沉,几乎不能忽视。
郝春眼皮子一跳。
“呵,现在说的可真好听!”月南华叼着旱烟袋,斜斜地飘了记眼风。“等以后真到了床. 上,你可就不一定受得住了。”
等以后真到了床. 上,喊受不住疼的也得是这位平乐侯爷。
陈景明不动声色地抬眉,唇边笑意愈深,嘴里却故意地含糊其辞。“啊,等以后,再说。”
郝春自然听不明白。他只觉得这些读书人的事儿就是麻烦!他龇牙咧嘴,又笑了笑,噗地拔出刀,刀尖仍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蓝紫色的污血。
城隍庙内腥臭味弥漫。
“成了!”郝春握着刀,笑嘻嘻地扭头望着永安帝秦肃。“臣心愿已了,这就滚回长安去!”
永安帝秦肃挥了挥手。“快些回,朕与大司空都是打了幌子扯着病假的幌子逃来江南透气儿的,你去了长安,记得可别走了风声。”
“哪能啊!臣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郝春笑得见牙不见眼。
刀尖握在手里,淅淅沥沥的血渍流下来,郝春低头看见,又忍不住心头跳了跳。他转头认真地望着陈景明,语气难得的严肃。“小爷我这就回长安去了,你一个人下江南……行不行?”
陈景明薄唇微勾。“谁说我是一个人?不是还有大理寺寺卿蓝大人。”
蓝湄那老小子能靠得住?
郝春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咧嘴笑了一声。“卢阳范家那头早就疯了,你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生,与另外一个同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老书生同行,小爷我放心那才叫有鬼!”
“咳咳,”永安帝秦肃脸皮有点挂不住,捏着程怀璟的手,板起脸瞪着郝春。“你什么意思你?”
郝春满脸问号地转头。咦,他不过说了句实话,怎地陛下就恼了?
程怀璟启唇,两片殷红薄唇在斗笠后笑了一声。“陛下,他说的是蓝大人老,不是说您!”
嘶……!
永安帝秦肃不仅没觉得被安慰到,反倒更像被捅了一刀。他立刻轩眉怒目地手指着旁边看戏的月南华。“他比朕还老!”
“哎哟喂!陛下您说谁呢?”月南华立刻弓起腰背,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炸毛的猫,雪白欢喜面后头那双琥珀色猫儿眼晶晶亮。“如果咱没记错,你比我还大着三岁吧?”
“屁!放屁!”
永安帝秦肃当场撸袖子要干架,旁边程怀璟不得不拉住他。
“咳咳,陛下……”程怀璟咳嗽两声,没好气地道:“容止,容止!”
“他撒谎!分明是他比朕更老,不是,分明他老、朕不老!”永安帝秦肃就像个在外头被坏人欺负了的孩子,扭头瞪着程怀璟,凶神恶煞般的脸上却露出一副委屈神色。
“陛下青春正盛、万载千秋!”程怀璟漫不经心地安抚了他一句,斗笠下眉目微抬。“所以现在,可以谈正事了吗?”
永安帝秦肃哼哼了两声,愤然掉开头。
月南华却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他也忿忿不平地把那杆旱烟袋斜插裤腰,火红色宽袖微摆,找旁边的十四郎评理。“龙十四,走,咱们这就回西域去!再不搅这趟子混水。”
“别啊,陛下、大司空、国主、建业侯,各位爷都别恼啊!”祸事是郝春挑起来的,眼下他只得摸着鼻尖嘿嘿尬笑,露出两颗雪白小虎牙。“那什么,小爷我的夫人刚被剜了块烂肉,您四位还有甚好药没?最好能一次性帮他祛毒祛干净了。”
十四郎一手搂住闹脾气的月南华,一边从怀里掏出支细长淡青色瓷瓶,隔空抛掷给郝春。“这是不羡山的圣药桃玉膏,你替他抹了,不止祛毒,更能活血生肌。伤好后,皮肉宛似从未伤过那般。”
这么神奇?
郝春立刻像捧宝贝似的将那支桃玉膏抱在怀里,转脸笑嘻嘻地对陈景明献宝。“来来,小爷我给你抹抹,这可是十足十金贵好物!小爷我在西域时候就听过,只可惜一直没弄到手,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西域圣山不羡山的东西。”
“你打哪儿能见过?”月南华浑身懒洋洋没骨头似的靠在十四郎怀里,嗤笑一声。“我不羡山,嗯,你们应天. 朝,也就只有你们陛下上去过一回。”
十四郎抿唇望着月南华。
“你不算,”月南华反手勾住十四郎脖颈,笑声蜜又绵长。“龙十四你是我大月氏国的国夫,你与我同享荣耀。这不羡山,是我的,就也是你的。”
当着昔日情敌程怀璟的面,月南华使足了劲儿,恨不能当场搂住十四郎如此那般,才好宣扬十四郎的所属权。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月南华依然不能安心。
程怀璟似笑非笑,话语里透着几分揶揄。“那,接下去两位大月氏国的客人,咱们还要一道去江南杀人吗?”
十四郎再次抿唇,眼带犹豫地看了眼程怀璟,又看了眼月南华。
“去,同去。”月南华琥珀色猫儿眼微眯,懒洋洋地嗤笑了一声。“江南是陛下昔日起事的地方,又据说,如今各势力盘根错节,应天各路王侯蠢蠢欲动,都盯着江南道。江南叛,则各路诸侯皆叛,到时候……陛下原本与本国主约定的丝绸与盐引子,可就都泡汤了。”
“到底还是国主看的分明。”程怀璟勾唇,算拍了月南华一记马屁。“此去江南,我等四人皆隐在后头,明面上只有寒君一人。寒君,你可能担此责?”
陈景明艰难地强忍背后剧痛,以及郝春在一旁不着调的骚扰,扬起下颌,冷玉般的脸皮雪白。“回老师,寒君此去,必定不负老师所托。”
啧,看来这对儿师徒早在离京前就事先商量过。就不晓得只商量了去江南道斩贪官的事儿,还是连带着把他郝春也给算计完了。
就像算计这桩御赐的婚约一样。
郝春心里头明镜儿似的,却嘿嘿笑了一声,装傻装的欢。他龇牙咧嘴地揭开陈景明伤口那块烂肉,刀片刺入肌肤底下,桃玉膏汁液透明,无色无香,瞬息间渗入皮. 肉纹理。
陈景明终于不再衣裳齐整,在他手下仿佛待宰羔羊般温顺。这家伙生的眉目好,身材也漂亮,肩宽腰细,皮肤如同冰疙瘩那般……凉爽!
郝春手指下意识摸了一把,啧,就连那指腹触感都透着股冰凉。
郝春边给陈景明抹药,边心不在焉地想,以后合了婚,抱着这家伙上床后爷脚底还得多个暖捂子,不然三九寒冬得被冻死!唔,夏天倒是好,吃冰瓜都不如啃这家伙一口来的爽利!
冬冷,夏冰……也行吧,反正已经是他侯府里头御赐的夫人了。就这么凑合着用吧!
“……侯爷?”
陈景明声音突然拔高,金玉相击般,叮地一声钻入郝春耳朵孔。
“嗯?你说啥?”郝春回神,嬉皮笑脸地挑动食指,这次很快就把一支桃玉膏都抹完了。他微歪着点脑袋,得意洋洋地欣赏自家作品。“小爷我这药膏抹的匀,回头换药的时候,你记得让建业侯帮忙照着小爷我这款弄。”
月南华嗤笑一声。“你当本国主这圣药是狗皮膏药?还回头让龙十四帮着抹!告诉你,只这一瓶桃玉膏,还是本国主看中你平乐侯俊俏,舍给你的!”
嘶——!
郝春本能察觉到危险,脖子凉飕飕的,脑袋不保的样子。再抬头,十四郎果然目光寒的结冰,恨不得一剑把他戳个对穿。
“哈哈,那什么,小爷我不俊、不俊!”郝春就势往陈景明身后一躲,从这家伙冷玉般的肩头后探出半张脸,丹凤眼微眯,小虎牙一龇。“不及咱小爷的夫人俊俏!”
第50章 痴
说归说、笑归笑,到底是别离近在眼前。
陈景明薄唇微分,两排雪白牙齿用力咬住饱蘸药草的布条,嘶啦一声,双手环绕缠住背后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又打了个结。抬起脸,望着那两位应天最有权势的男人。“陛下、恩师,学生想……送一送他。”
说话时郝春已经出了门。他到底是应天臣子,永安帝宠他,任由他耽搁了半个时辰替陈景明剜肉疗伤,但他的面子与荣宠也就这么些了。再耽搁下去,脑袋就没了。
郝春临出城隍庙前,不知为什么扭头看了陈景明一眼。
就是那一眼,让陈景明打心底难受。
“恩师,”陈景明目露祈求。“学生只送他到门口。”
程怀璟似笑非笑,斗笠后的声音也有点懒。“哦?门口?”
“就只到门口。”
“晚了,平乐侯大这会儿概已经奔到官道儿了。”程怀璟顿了顿,不耐烦地松开永安帝一直骚扰他的大手,轻声笑了。“寒君你说的送到门口,怕是得送到长安城他平乐侯府门口吧?”
陈景明张了张嘴,竟被怼到哑口无言。
“年轻人嘛,总是恩爱情浓。”月南华拖长了语调,耸肩笑了一声。“程家五郎何必待他们太过苛刻?”
程怀璟扭头,这次他久久地望着月南华方向,三息后,才轻声笑道:“长亭千里,终须一别。某以为,国主知晓此去江南的意义。”
永安帝登基十年余,昔日与他争夺江山的渌帝九子早死绝了,按理说他该高枕无忧。但他至今不婚娶,没有子嗣,秦氏宗室内各支便蠢蠢欲动。江南道上卖官鬻爵,明面儿上是卢阳范家当家人范勋干的,实则背后指使者是范家“老祖宗”、那位前朝不受宠的公主。自打宗室放出要择选皇嗣的话以来,姓秦的男人女人都在骚动,这不,就连个偏远旁支安阳王,在长安城内都不甚安分。
到底有多少人盼着永安帝薨?
这个一念之间的佛魔,天底下谁也不敢数,但谁都晓得在应天天幕下藏着头魔。那头魔正披着黑衣,在暗夜里不怀好意地冲着每个人无声地笑。
陈景明晓得犯了忌讳,不该提起这茬,薄唇微抿,略有些不甘地低下头。
程怀璟却又把目光扫向他。“你若当真舍不得,可去庙门外看看。若是他也同样舍不得你,想必……还不曾走远。”
陈景明怔了怔,扬起脸,面皮有瞬间苍白。
“去吧,为何不去看一眼?”月南华再次把那杆白铜旱烟袋叼在唇边,雪白欢喜假面后那双琥珀色猫儿眼神色莫测。“中原不是有句话,不到黄河心不死?你去见见,也好。”
都不看好郝春依然在门外等他。
陈景明又抿了抿薄唇,霍然起身朝这四位身份尊贵的男人行了个礼。“学生想去看看。”
四个男人都不说话。
永安帝秦肃最后挥了挥衣袖。“去吧去吧,小年轻,就是这点麻烦。”
陈景明立即躬身倒退着往城隍庙外走,直走到门口,倏然转身跨过门槛,快步往外赶。
他走的气喘吁吁,生怕耽搁了这么久,追不上郝春。
赤. 身脊背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他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刚包扎过的伤口又在往外渗血。但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平乐侯这厮是个没良心的,万一他再跑慢一步,指不定这厮又溜了!
这一幕似曾相识。
五年前,郝春也是奉旨领兵出征西域,一去就是四年多,回来时险些不认得他,当街掀了他的官轿就要揍他。幸亏在他俩扭到御前评理前,他早已私下拜托过恩师,求恩师成全他这段痴恋。恩师看在郝春多年不娶不议亲的份上,嗤笑了声,对他道,倘若平乐侯当真不爱红妆爱男子,那就是他陈景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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