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昨夜他是借药成了事,也借故装醉迷住了那位平乐侯爷的眼,但只消假以时日,那位平乐侯总会挂念着他的吧?一丝一缕地、水滴石穿地,他总能让郝春那厮记住他的。
韶华春浓,来日方长。
戌时,陈景明左手尾指勾着盏马灯,立在郝春的帅帐前等候郝春,唇角不自觉微勾。
第57章 ——
辰时末。
平乐侯兼征西骠骑大将军郝春昨夜莫名其妙被压了,睁开眼越想越气,与陈景明怄气,也与他自个儿怄气。趁着陈景明起身去弄吃食的功夫,刷地穿上衣服就跑。
到了帐外他谁也不理,仓促间只带了三百来个骑兵,美其名曰去例行哨探。结果刚出海子不久就撞见一小撮乌突人。他正是满心不爽、恨不能杀人见血的时刻,真是一点都忍不得,立即策马狂追。那撮乌突人就跟鬼似的,故意吊着他,每次刚要追到就呼啦啦躲入沙山后头。到后来沙山兜过沙山、海子过去后还是另一个海子,天色不知何时就变了,日头格外的惨白。
未时尽,郝春莫名其妙被陈景明压了的那口恶气还没能散尽,倒是迷路了。
郝春绕着绕着,沿着沙漠走了半里地后,突然觉得不对。这附近就连沙棘枣都没,光秃秃的日头底下冻的马蹄子都打哆嗦。
“这不是咱前趟探哨的路。”郝春猛地勒住马,警觉道:“走,快回头!”
那小撮乌突人早消失的没影儿了,在这陌生地界,就连老马都未必识途,何况应天这些中原人。万一落入敌人陷阱,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啊呸,就他帐子里那个夫人,赔了拉倒。
郝春强忍着屁股疼,满心忿忿,连忙在苍莽夜色里勒住马,焦躁道:“速速回营!”
沙漠里人声被传递得格外远,一轮明月照在当空,郝春与他带来的三百骑兵迅速收拢。骑兵们拱卫着郝春,谨慎地想退出这片陌生的沙漠。
嗖,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直奔郝春面门。
“将军!”
“将军小心!”
郝春机警地翻身藏到马肚子底下,口中低低地骂了句。
更多冷箭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在夜里,冷月下隐隐现出大片黑影,有乌突人特有的彪悍铁衣。空气中弥漫着刺鼻血腥味,围拢在郝春身边的骑兵不断哀嚎着倒下。
“将军?”
十来个骑兵不得不护着郝春后撤。
大海道右道出柳中县界,东南向沙州一千三百六十里,流沙渐起。郝春率着最后七八个亲信骑兵仓惶逃命,偏偏该死的乌古尔人紧追不舍,大约也是晓得郝春就是应天派来的那位征西骠骑大将军。乌古尔与前后车师均有联盟,眼下应天要攻打车师国,乌古尔部落便也将郝春视作仇敌。
乌古尔是遍布于北疆、交河、楼兰与昆仑脚下的游牧民族,其中最彪悍的铁骑被应天称为乌突人。
乌突人是所有应天将士的噩梦。
郝春在逃到大沙海时,夜色里落了雪,在这鬼地方月亮大的就像长安城内元宵节纸糊的灯。白沙夹杂着细雪扑头,雪地下一切皆亮如白昼。沿途所见皆是沙碛,明月下隐约现出磷火,那些都是被遗弃的人畜骸骨及驼马粪。
“杀——!”
追在他身后的喊杀声触目惊心,郝春时不时得回身搏斗一番才能赢得片刻窜逃机会 。
乌突人似乎并不想当场围剿他,而是更愿意与他玩猫捉耗子的小把戏,由着他一路且战且逃,乌突人陆续从各个路口围拥而来,最可惧的,是马蹄声成片,显然对方不止上千。
上千的乌突人?!这伙贼奴历来都是以一敌千,各个儿杀人不眨眼,除了当初渌帝年间郝春他爹奉命出征西域大败那次,应天史书上从来没出现过军队遭遇上千乌突人的记载。郝春历时四年多才查清,那次他爹遇见了一千名乌突人,在楼兰被斩杀,尸体滚落于乱军中被拖行数十里。就连骨头都颠碎了。
他绝不要走他爹那条路!
郝春猛地一弓身,往前蹿出去数百尺,口中高呼道:“入谷!前方有山谷!”
绝险境地,月色隐没于无边黑天下,隐约可见一座深沟。入沟谷深处,郝春率人又奔行了半个多时辰后,只见脚下路越来越狭窄,一人一骑几乎都不能过。两侧峡谷不知从何耸立而起,光秃秃的没有草木,只见红色沙土飞溅,抬起头,难见日月。
“将军?”奔行在郝春身后的骑兵灰头土脸,一脸仓皇。“此处距离营地足有数百里,咱路走错了。”
郝春当然知道他们走错路了,从遭遇那一小撮乌突人开始,对方就故意在引着他走错路。最可疑的是,对方似乎掐准了他今日落单,随身只得三百骑兵,又算好了他见到乌突人一定会追。
对方是什么人,居然对他了解到这种地步?!
郝春抹了把脸上的尘沙,他奔逃了一日夜,又加上昨夜荒唐,嗓子里头沙哑的厉害。银色鹰盔沾了飞雪细沙,呼吸时鼻孔里都冒白气儿,真他妈冷!郝春高挑着一对儿聚翠眉,俯身在马背,恶狠狠地咒骂了声。“艹小爷我就不信了,难不成今儿个夜里爷就得被群乌突贼给围了?”
总不至于他年纪轻轻,二十岁就掉入了鬼门关。
郝春扬鞭指向山谷更深处,昂头轩眉,声音里依然透着少年人特有的那股明亮劲儿。“好汉不吃眼前亏!走,都跟爷先去那处藏起来,等天亮了再说。”
深谷内羊肠道崎岖异常,到最后几个人不得不牵马步行。走着走着,后头乌突人的喊杀声不知怎地突然消失了,直到他们钻入谷底腰间攀着绳索坠下山崖寻洞穴避难时,那伙乌突人都没出现。
几匹马不安地在山崖边踱步。尤其是郝春骑的那匹玉华骢,昂首刨蹄,嘶嘶地叫个不停,似乎弄不明白郝春为啥要丢下它。
“将军,现在怎么办?”
郝春猫腰蹲在洞口,正探头朝外张望。他目光凝在玉华骢,聚翠浓眉一扬,嘀咕了句。“这儿藏不住人,咱还是得找个地方避避。”
“将军?”
郝春皱眉看了眼说话那个骑兵,又往洞内张了眼,都灰头土脸的。一夜奔逃加上饥肠辘辘,死的也太多,大家都士气不高。
“这地儿爷见过,”郝春睁着眼睛说瞎话,龇牙咧嘴地笑了声,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这山谷里头有个绝妙去处,名唤丁谷寺,寺庙内有佛坐胡床。”
几个骑兵都充满希望地抬头。
郝春继续睁着眼睛往下编,绝口不提这座山谷他的确在查探他爹那几年征西生涯的记载里见过。记载里,那座丁谷寺是真的,但寺庙内会不会容他们避难,天晓得。
“嘿嘿,听说佛爷普度众生,咱去投奔他,他必定会替咱们打个掩护。只须喘过这口气儿,天一亮,咱就直奔大营。”郝春说的有鼻子有眼,秾丽眉目微扬,似乎总有挥洒不尽的热情。
于是那几个大难不死的骑兵就信了。只有一个弱弱地问了句。“将军,咱躲这个洞不行吗?”
“马进不了山洞。”郝春皱眉一瞬,然后又迅速放下愁绪,把两粒小虎牙露出来,带笑骂了句。“马跑了,天亮后咱们走路回去?”
那倒是。
众人皆彻底信了他,重又灰头土脸地爬上山崖,找到各自的马,抖擞精神继续往郝春说的那座丁谷寺去。
**
亥初。
陈景明在帅帐内久候郝春不至,忧虑这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但是再一想,他又疑心郝春这厮就是不服气被压,借口哨探,跑了。
帐内烛火通明,陈景明静静地坐在案头前,手握书卷。一双点漆眸落在书页上,字个个都认得,就是读不下去,心思跟着帐外的风雪飘出去很远。眼前一会儿是昨夜旖旎,一会儿又是那厮秾丽眉眼,奇异的是,他眼前出现次数更多的,是与那厮的第一次初遇。
永安十年夏郝春一袭紫衣冒雨冲入伏龙寺,那夜暴雨黑天,廊下有人提着马灯立在那里拍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骂他。然后郝春那厮大剌剌地迎面闯进了他视线,紫衣叫雨淋的透湿,黑纱额罩下眉目清俊,丹凤眼雪亮。
“君寒,”郝春滚鞍下马,执着乌黑马鞭走到他身前,笑嘻嘻地调笑。“你且伺候小爷沐浴更衣。”
那会儿他拿字充名骗了那厮,那厮位尊爵高,莫名其妙被他个寒门穷书生骗了,居然也不甚恼。再后来在长安西市胡肆内撞破了他撒谎,也不过就略争执了几句,也就过去了。
在长安西市胡肆内,那厮第一次亲他。
呵!
陈景明忍不住勾唇轻轻地笑了一声,垂下眼,手握着书卷渐渐地有些倦。那厮总是这样的,看似张牙舞爪,其实心地软的很,只须稍微哄一哄,立刻就能扬眉笑得精神——两粒小虎牙微露,秋水丹凤眼内便俱是他陈景明的倒影。
待那厮这趟回营,须好好哄一哄他。
**
第二日,卯正。陈景明裹着银狐裘在陆几帐外徘徊。他先前与陆几拼酒时话里话外都带了刺儿,如今郝春不见了,他思来想去,还是只得去寻陆几。最多脸皮不要了!
陈景明鼓足勇气走到陆几帐前,对那守卫道:“有官事相商,劳烦……”
他话还没说完,里头传来陆几喜怒难辨的一声。“陈大人请进!”
陈景明立即撩衣进去。
陆几正在帐内埋头于文案,头都没抬。陈景明略拱了拱手,便直奔主题。“不知陆监军可有侯爷消息?”
陆几刷刷地勾勒出最后几个字,从案头拿起官印盖了戳,又掀起轻薄的信笺凑到唇边吹了吹,对于陈景明的提问丝毫没有回应。过了足有四五息,陆几约莫着纸上新墨干了,这才撩起眼皮扫了眼陈景明,放下书简,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勾唇笑了笑。“陈大人不提,本官倒忘了,陈大人与平乐侯爷是御赐的夫夫啊!昨儿个夜里……你俩洞房了吧?”
陈景明:……
他入帐就被陆几晾成了条咸鱼,现在又拿他和郝春洞房的事儿来刺探。呵,凭什么!
陈景明气的脸皮发白,一对儿点漆眸内怒火熊熊,过了三息,勉强昂起下颌,寒声道:“陆大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几靠坐在椅内望他,带着点讥讽的笑。“嗯,你二人情浓,所以陈大人心心念念都是那位平乐侯,本官能了解,也很同情陈大人。可惜……”
陆几故意欲言又止,久久地凝视陈景明愤怒的模样,似乎在恶意地赏玩一件玉器,以便抬手打碎它。良久,他阴郁地,又笑了一声。“可惜啊陈大人,徇私情可是御史台大忌!陈大人莫不是忘了,你此趟从长安城过来,只是负责督粮?”
“督粮官便问不得兵事?”陈景明回以冷笑。“主帅不见了,军心不稳,可至今陆监军都未曾说过片言只语,难道这不是监军不力?”
陆几当场阴沉着脸,揭起案头那张信笺,话语里饱含讥讽。“监军不力?主帅私自跑了,难道陈大人的意思竟然是怪本官没亲自去寻他?”
“难道不应该去寻他?”陈景明捏紧拳头,厉声质问。
“呵,呵呵呵!”陆几冷笑了几声,当着陈景明的面将那封书简滴红蜡封缄。红蜡融在陆几两支自幼握笔墨的修长手指,烫的很。“不瞒陈大人说,本官正在写参奏平乐侯的密信。平乐侯爷这次哨探失败,反倒打草惊蛇,本官已连飞三封奏章,参平乐侯郝春贻误军机。”
陈景明倒抽了口冷气,玉般眉目都动了,许久后不敢置信地扬眉瞪着陆几。“陆大人,你存心要置他于死地?!”
陆几指尖捏住那封已封好缄的密信,唇角阴郁地下撇,没正面答他这句,冷冷道:“陈大人既然一定要过问兵事,本官就也奉劝陈大人一句,此处前后车师国与、楼兰、突厥人混杂,我应天军士皆来自中原,不擅抵严寒、不擅铁骑行于沙漠。平乐侯此次深入敌军腹地,一心只想冒险立功,乃兵家大忌。”
成套的官话砸下来,各个字儿都能砸死人。
陈景明直勾勾瞪着陆几,攥拳冷笑道:“陆监军何必说话如此繁琐。你我心知肚明,你,就是要杀他!”
陆几也回瞪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鼻息声突然不稳,脸皮越发白里透青,阴郁的厉害。许久后,又冷笑了一声。“看来本官还得再写封折子,参督粮官陈大人你徇私,一不懂兵法二身不在其位,却妄议三军。”
“……你!”
陆几却再不搭理他,直接起身,提高音量朝帐外叫了声。“送客!”
几个牙将与陆几的贴身仆僮一道进来,围着陈景明。
“陈大人,请回。”
陈景明环顾四周,惊觉这趟来,他一无人手二无凭恃,竟连前次去江南道道不如。若是硬要与陆几硬扛,指不定就能被这家伙下令给扔出去。
陈景明又捏了捏拳,一双点漆眸不甘地瞪着陆几,冷冷地哼了声。“陆监军,这世上可不止你一人会写折子。”
“本官知道你是御史台出身,”陆几唇角下撇,似笑非笑。“陈大人若是觉得不满,随时可以参本官。”
话都说绝了,再留下去,也不过就是与陆几大吵一架。
吵架并不能救郝春。
陈景明强压下心头不安,冷着脸,拂袖出了陆几的营帐。
自这次不欢而散后,陆几再不来兜搭陈景明。他想要打探郝春消息,便只能一趟趟地撩衣往营地里溜达。平乐侯爷兼主帅征西骠骑大将军郝春下落不明,三军皆不知晓其中秘辛,陆几对将士们的解释只有一句话,还是姗姗来迟的几个字——侯爷循例哨探。
这一探,能探个几日夜?
陈景明自然不信。
第四日,陈景明心中那股不安越发地浓,不知不觉,竟然一日内去了军营七回。军士们看见又是他,话里话外都多了点戏谑的笑。
这第七趟,他刚到军营西门口,就听见四周大片哄笑声。
“瞧,快瞧!那位又来了。”
“咱侯爷不过是两日没回来,看把陈大人给急的!”
还有个不怕死的军士在他身后大声吼了句。“陈大人,你要实在忍不得,找咱哥几个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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